第二十九章 幽夢(上)
穎妃的思緒瘋狂地旋轉著,腳下己經跌跌撞撞奔了出去。花盆底礙事,被她一腳踢開,只著白襪奔跑。此時一眾蒙古嬪妃都得到了消息,趕來慰問。見她這般失態奔出,為首的恪貴人、恭貴人嚇得不知所措,只好本能地攔住了穎妃。
穎妃眼裡哪有她們,徑自喊著「我的璟妧,璟妧啊」。宮女們苦苦哀求,恪貴人先勸道:「有皇上允准,娘娘哪裡能帶回公主?」
恭貴人見事倒明白,立刻指出癥結所在,「定是皇貴妃忌恨娘娘為翊坤宮娘娘主持喪儀,才要奪走七公主。」
穎妃發狠道:「那又如何?就是本宮與咱們這些蒙古姐妹在翊坤宮娘娘與皇貴妃之間從不偏私結黨,皇上才格外器重,又怎會因此怪罪?」
恪貴人怯怯道:「總不是因為翊坤宮娘娘自裁,皇上氣昏頭了吧?」
穎妃氣得連連頓足,忽而心念了轉,厲聲喝道:「皇上是生氣還是傷心,誰知道呢?再說翊坤宮娘娘是不是自裁還是兩說呢。誰知道是不是被那位所殺,翊坤宮娘娘死前可是見過那位的!」
—眾蒙古嬪妃都驚呆了,不覺面面相艦。不知誰輕聲嘀咕,「啊!這話可不敢胡說啊。」
怎麼會是胡說?
當日的情形再度浮現於眼前。
穎妃執著璟妧小小的手,看著嬿婉得意而出,而那不久,便得到了翊坤宮烏拉那拉氏自裁的消息。
模糊的念頭隨著心痛越來越清晰。是了,一定是魏嬿婉殺了烏拉那拉氏。便不是親手所為,也一定是她所逼殺的。一定是!
到底是恭貴人心思細些,低聲道:「這話也未必是胡說,我已聽到不少風言風語。」
穎妃被奪女之痛燒得容顏扭曲,厲聲道:「我帶著璟妧進的翊坤宮,翊坤宮娘娘剛氣絕不久,而皇貴妃前腳剛離開!」
恪貴人一張俏臉雪白,「娘娘,就算我們有蒙古諸部作靠山,您這樣公然詆毀皇貴妃,也是不成的呀!」
穎妃滿臉是淚,掙扎著道:「本宮不管!本宮只要自己的女兒!」
這一聲哭,眾人都靜了下來。蒙古諸嬪妃只有穎妃養了一個女兒,這位公主對她們干係極大,嬿婉這般奪女而去,不止昭顯她在宮中的權勢如日中天,更是不將蒙古放在眼裡。而這一切倚仗,不過是皇帝的寵愛,兒女的依靠罷了。
正值持間,一個纖瘦的身影緩步踱進。她的語調低沉而柔微,卻擲地有聲,「詆毀?這些話宮裡好多人都在傳呢。」
眾人忙行禮道:「愉妃娘娘。」
海蘭柔聲道:「都起來吧。」她走近穎妃,貼近她耳邊低語呢哺,「知道你的孩子被搶走了,我是來幫你的。」
恪貴人面上閃過一絲不信,海蘭失了曾經皇后的依傍,失子,無寵她還有什麼?
海蘭似乎是猜到了諸人的心思,輕聲道:「在這個節骨眼上帶走七公主,是打擊穎妃的良機,也是將你們一眾蒙古嬪妃壓倒,讓她稱雄後宮的良機。」
她的話語極輕,卻足以讓在場所有人震動。
恭貴人旋即明白過來,「有了七公主在手,穎妃娘娘顧及多年母女情誼,勢必要向她低頭。」她輕哼一聲,「咱們蒙古女子,不會欺人,但也不會由著她人欺辱。」
暑氣夾雜在晚風裡,裹得人渾身每一個毛孔都窒息不堪。那種感覺,像極了睬進泥淖深潭。不可自救,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陷入絕望,無可奈何。
穎妃在淚眼迷濛里仰起頭,軟弱和傷心並未將這個蒙古女子血液里的堅韌打碎。她緊緊握住了海蘭的手,低聲道:「我看見了,璟嫵也看見了。」
數日來皇帝都是心緒不佳,飲食上多是被退了出來,只說皇帝胃口不佳,綠頭牌更是徹底被閑置了。御膳房和敬事房便是著急,也是無可奈何。御前是進忠、進保守著,這二人口風極緊,誰也不知養心殿中的那位至尊,到底是怎麼了。
太后雖然掛心,倒也沉得住氣。趁著皇帝來請安,便也與他閑話片刻。
皇帝照例是對太后恭敬有加,一壁又道:「皇額娘氣色極好。」
太后斜坐在榻上,微微而笑,「有什麼好不好的,人老了,懶得費心思。心一寬,氣色自然不會差。」
太后語中之意,皇帝如何不明。他似乎不願繼續這個話題,一手撥著黃花梨案上的白玉蓮花爐,那氤氳散開的香煙混著殿內冰座上散開的沁涼微潤的水汽,那香氣仿似也變得霧沉沉的,絲絲縷縷黏在身上,纏綿著不肯離去。
太后見皇帝不開口,便徑自說:「烏拉那拉氏的喪儀哀家親自去了。唉,她到底沒有被廢后,這喪儀,未免也太簡薄了些。」
皇帝似乎怨懟頗深,語調平靜得毫無起伏波瀾:「她不喜歡做兒子的皇后,喪儀是按照皇貴妃禮儀來辦的。也算遂了她的心愿。」
太后輕輕一嗤:「這話就是賭氣了。你不讓她享有皇后身份,與你合葬,自然是因為心裡有氣。可按舊例,凡葬在妃園寢內的,無論地位有多低,都各自為券,而烏拉那拉氏卻被塞進了純惠皇貴妃的地宮,堂堂皇后反成了皇貴妃的下屬。這也說不過話去呀!」
皇帝眉心一動,有無限心事被挑動。他嘴唇微微張合,猶豫良久,方才低聲道:「烏拉那拉氏怨恨兒子,自然不會願意將來與兒子合葬。且她在世時,幾個皇貴妃里也只與純惠皇貴妃合得來,在一塊兒也好。免得地下寂寞,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
太后曉得皇帝的難堪,然而並不停止追問:「那不設神牌,也無祭享,這連民間的葬禮也不如了吧。」
熏香燃得有些快,重重渺渺地散在二人中間,好似一道紗霧屏風,朦朦朧朧。太后年紀大了,眼目不如從前清亮,競有幾分看不出皇帝的神色微動。
心上柔軟處似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那種抽痛牽起鼻中的酸楚。皇帝很有些委頓,露出幾分難得的軟弱,「烏拉那拉氏,她嚮往的是民間夫妻的生活。做兒子的妻子,讓她痛苦。」
太后幽幽一嘆:「你這麼說,可見把她說過的話放在心裡,那又何必如此決絕?」
皇帝極力硬著心腸,冷然道:「皇額娘,是她自裁,與兒子決絕。她做過對不住兒子的事,禁足思過,是朕對她的懲罰。」
太后默不作聲,只是定定望著皇帝。那目中的瞭然與惋惜,皇帝如何不懂只得道:「自然,兒子也有對不住她的地方。」
「到底烏拉那拉氏是與你潛邸便在一起的情分。難道她死了,你還恨她?」
「兒子愛惜的是當年的青櫻。對烏拉那拉如懿,她與兒子,彼此失望。」皇帝黯然不己,「說到底,兒子與她是彼此辜負了。她也一定對朕怨到了極處。當年,她還是青櫻的時候,直爽,單純,對朕一心一意。可惜,這些時光,再也回不去了。」
這句話,似乎抽去了皇帝所有撐持著的力氣。他還想說什麼,然後眼底微沁的淚光己經阻止了他的言語。再開口,必定是哽咽,何必在此露了心防。
是啊,無數的時光匆匆奔涌而去,誰也不復少年時光,他所留戀的青櫻,何嘗不也是自己放不低的弘曆時代?
翩翩少年郎己然垂暮,心頭牽念不己的少女,也情絕意斷。誰還記得當年,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或許便是曾經那麼在乎,如今就有多麼心痛吧。而不想心痛,能做的,便是不在乎,便是厭棄,才能麻木。
末了,還是太后道:「烏拉那拉氏過世,最傷心的還是永璂。皇帝切不可遷怒於孩子身上。」
皇帝道:「几子知道。永璂也是兒子的孩子。只是這孩子畏畏縮縮的,沒有些意氣風發的樣子。永琪從前可不這樣,永琪…」他輕輕搖頭,「永琪己經不在了。」
太后輕噓道:「哀家何嘗不知道永琪是你最得意的兒子。可永琪這般出色,也是烏拉那拉氏多年教養的緣故。」
談到子嗣,皇帝稍稍緩和神色,「若是永琪還在,兒子怎會傷心至此?這些皇子裡頭,出嗣的出嗣,早夭的早夭,剩下的幾個雖然伶俐,都尚是孩童,不能為朕分憂。皇嗣之事,干係國本。」
太后連連擺手,「承繼宗室之事,不需這麼早提。你春秋正盛,再為國事辛苦三十年也無妨。只是你的阿哥,多是純惠、淑嘉二位皇貴妃所生,他們自然是不成器的。余者便是令皇貴妃所出,哀家倒覺得,孩子都養在她膝下,也不是個事兒。」
皇帝並未把此事放在心上,猶自記掛著永璂,「烏拉那拉氏沒了,永琪也沒了。永璂由愉妃養著,也算彼此安慰。皇額娘,那孩子還得你費心關照些。」
太后微微頷首,父母不合,決絕至此,永璂如何不知?素來父母未能情好的,最吃苦的便是孩子。永璂性格沉悶軟弱,多半也是因為如此。里帝大約也是知道此節,怕永璂心中有怨,所以才請託了太后照顧。也唯有太后照顧,才鎮得住與如懿不睦的嬿婉吧。
太后輕輕嘆息,天家尊榮,享得潑天富貴,卻親情不保,又有何趣味呢?或許真要活到了自己這斑白年紀,才能僅得箇中滋味吧。
皇帝這般不樂,嬿婉照例是要領著嬪妃們去請安的。然而這幾日她也實在是無心他顧,璟妧到了永壽宮裡,不肯吃飯,竟是斷了飲食。起初嬿婉也不著急,永壽宮的小廚房手藝遠勝於御膳房,什麼蘇杭點心珍饈美食,但凡小孩子愛吃的,一溜兒流水樣供到璟妧面前,便不信她一個孩子扛得住這般誘惑。
然而奇怪的是,璟妧那孩子是出奇的鎮靜與倔強,死咬著不開口。若是給水便喝,食物一點也不碰,鐵了心地要回咸福宮。
嬿婉原打算著穎妃要來鬧一鬧,便可趁勢炫耀自己皇貴圮的威儀,好好訓斥她一番,打壓氣焰。偏偏穎妃不來,她滿腔氣焰無處可發,想著穎妃是骨子裡怕了她,一早酥倒,便轉怒為喜了。可誰知一個孩子便鬧騰得她頭痛不堪,再好的氣性也忍耐不住。只為璟妧來來去去就是幾句,「我要回咸福宮,我要回額娘身邊。」
嬿婉氣結:「我才是你的額娘。」
璟妧慢吞吞道:「不是。你不是。不回咸福宮,我寧可不吃飯。」
嬿婉氣急了便道:「好,你就算餓死,也是我的女兒。」
璟妧不哭也不鬧,稚嫩的臉龐上竟是冷笑,「你真的很喜歡看別死,是不是?」
那目光中的寒意,逼迫得嬿婉忍不住要發抖。她怕什麼?風裡浪里,刀劍相逼,熬不過這些,如何做得上皇貴妃的位子?可那目光居然是來自親生女兒,竟讓她毫無抵抗之力。就算是輸,也不知輸在了哪裡。
嬿婉恨恨地想,是了,一定是穎妃教壞了孩子,一定是。
她想一想,幾乎是帶著奔逃的姿態,想去看一看永璘、永琰和九公主璟嫿。這些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絕不會如璟妧待她,絕對不會。至少她還擁有那些孩子的依戀與笑臉,她什麼都不用怕,不用怕。
李玉到底是宮裡的老人兒了,聽聞皇帝召喚,一聲也不言語,也不問緣由,便打點好了一切,奉茶上前。進忠見到李玉時來不及收住滿臉的驚愕,道:「師父回來了。」
李玉不咸不淡道:「圓明園裡的差事雖然清閑,但還得回來孝敬皇上。」
他進到養心殿暖閣,恭敬端上茶水。皇帝抿了一口,回味悠長,「三月的龍井茶,七分燙,茶香滿口。也唯有你徹得出這一碗恰到好處的茶來。」
李玉跪下道:「皇上不嫌棄奴才年老眼花,奴才感恩不盡。」
皇帝徐徐道:「你回來,要孝敬的必定不止一盞茶。」
李玉恭聲道:「奴才已去翊坤宮給娘娘上了香,也打點了容珮的後事。」
皇帝的語聲遠遠的,似從天際縹緲而來,沉沉砸入他耳里,「如懿,到底是如何死的?」
李玉心下一墜,果然,果然皇帝是疑心的。他微微壓低聲線,「翊坤宮娘娘自裁前,令皇貴妃剛剛離開。隨後進去的,還有愉妃、穎妃和七公主。」
李玉幾乎以為自己耳朵不清了,他居然清楚地聽見皇帝的嗓音微微一顫,「真是自裁?」
李玉如何不知皇帝的疑惑,忙道:「奴才査驗過,自裁倒確是自裁。只是奴才不解,翊坤宮娘娘抱病己久是真,但為何早不自裁晚不自裁,偏在令皇貴妃走後自裁。若說是病中絕望,也不大通啊。」
皇帝深吸一口氣,將心底呼之欲出的質問按捺下去,只以淡然之色相詢,「你的意思,是令皇貴妃說了什麼,抑或做了什麼?」
李玉緩緩搖首,老成持重,「奴才能査問到的,是顯而易見的東西。至於底下是什麼,因由是什麼,奴才不過是奴才,不懂得査看人心,也不知情由所在。」他一頓,「奴才適才前往翊坤宮,看到了一些東西,特意拿來給皇上細看。」
皇帝默然頷首,李玉擊掌兩下,有兩個小宮女捧了東西進來,那是曾經侍奉過如懿的菱枝和芸枝,她們捧了大幅雪白的錦鍛在手,款步走進。
李玉沉聲道:「翊坤宮娘娘廢居一年余來,無事時只著意於刺繡與誦經。所綉之物無他,只有一二花色。請皇上一顧。」
芸枝和菱枝捧著潔白如霜雪的皎雲輕紗,徐徐鋪開。皇帝注目片刻,不覺微濕了眼眶。
真的只有二色圖樣。
青色櫻花盛開如蓬雲,紅荔鮮艷。綺麗之外,其餘素白一片,上頭的針功細緻沉膩,每一朵花瓣不知刺了多少萬針,才費盡一瞬一瞬之時,挪萬象情感於絹布之上。
眼底的熱意越來越燙,幾乎有刺痛。他轉眸,揚起臉,再揚一揚,生生把淚水逼落下去。他聽得自己無波無瀾的平靜音調,「她身邊還留著什麼?」
李玉恭謹道:「一幅未曾綉完的綉樣,與這些並無二致。另則,娘娘身邊還留著一本看了一半的書,是白樸的《牆頭馬上》。」
他刻意維持著平穩的心跳陡然失去了韻律。那是他與她同聽的第一齣戲。記憶里的人呵,還是華章子弟,豆蔻梢頭的好年歲。
她還是念著的,念著的。念著他們的初初相遇。遙遙相顧,一見傾心。
偏偏,那詩里是這樣說的,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她與他的最末,終宄只是天人永隔,—世斷腸。
皇帝似是自語,「綉樣留了一半,書也看了一半,便這般棄世了?」
皇帝的沉默是壓在堅冷雪山之巔的寒雲,壓迫得人透不過氣。也不知過了多久,端起茶水輕抿,「進忠雖然得你真傳,很會服侍。但他到底是你的徒弟,不比你穩重練達。譬如這一盞茶,也不如你端來溫熱適口,就讓進忠去熱河行宮,你留在朕身邊好好伺候。」
李玉答應著,垂手立於一旁。皇帝復又提起飽蘸了墨汁的筆,不疾不徐,批閱奏摺。
也不知過了多久,更漏泠泠,墁地金磚上投著一簾一簾幽篁細影,令人昏昏欲睡。京中想來暑熱,七月更是流火欲燃。殿中供著金盤,上頭奉著碩大的冰塊,雕刻成花好月圓蝶鳥成雙的圖案,將殿中洇得蘊靜清涼。皇帝跟前的奏摺漸漸薄下去,冰塊亦漸漸融化,那鳥兒失去了翅膀,蝴蝶亦飛不起來,花己殘,月己缺,小水珠滴落在盤中。再美再好,也不過浮華一瞬,再也尋不回來。
外頭起風了,驀然間水育底綉淺粉樓花紋影色簾翻飛,如一色青粉的裙流連而過。恍惚里,是皇帝的聲音,輕輕喚了一聲,含糊得一如風中掠過的蝴蝶,帶起一縷花葉的漣漪。
李玉分明聽見,皇帝喚了一聲,「青櫻。」
呵,李玉恍然想起,從前的從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青櫻最愛穿的,便是這一色花葉生生的衣裙。只是,這世間的青櫻,早己不在了。連如懿,也魂魄歸去。
皇帝眉心微曲,郁然長嘆,「她去得好么?」
李玉如何敢說,想了半日,還是道:「翔坤宮帶笑意,去得安和。」
「她情願死,也不願留在這裡。李玉,她不該來這宮裡,若是去了外頭,海闊天空,她的一生,不致如此。」
李玉喉頭一陣陣發酸,「皇上,她苦,您也苦。若是翊坤宮娘娘還活著,哪怕您與她不再相見,奴才知道,您心裡便不會那麼苦。」
皇帝並不答他的話,只是負手起身,從寢殿榻上的屜子里,取出一方絲絹,青櫻,紅荔。歲月更長,人已漸老,但那絲絹,卻簇新如舊。他握著那方絲絹在手,久久無言,靜靜問:「你猜,令皇貴妃對如懿說了什麼?」
李玉緊緊地閉著雙唇。不必說了,已經什麼都不必說了。疑根深種,只等長枝蔓葉,開花結果。他眼中隱隱含淚,難抑心底一絲激動。只憑這一棵疑根,嬿婉即便成為皇后,也不會那麼安穩了。
李玉回來的消息一陣風似的傳遍了後宮,連帶著進忠被遠遠打發去了熱河行宮。 這瞬間的地位翻覆,不得不讓有心人去揣測聖意之變背後的玄機。
嬿婉反覆追問,得到的答案不過就是皇上嫌進忠伺候得不好,讓李玉回來了。這也算情理之中,進忠就算再伶俐,手腳再便捷,李玉到底是打皇帝登基就伺候在身邊的人,最熟悉皇帝的習慣與性情。那麼再被召回,也是理所當然了。可嬿婉卻是害怕的,李玉與如懿交往頗密。如今如懿新死,李玉又回來,莫不是皇帝動了對如懿的憐憫之情,那便不好辦了。
春嬋不知嬿婉心思,仍在絮絮,「進忠知道去熱河行宮當差是逃不得了。但是求娘娘垂憐,讓他早日出了行宮,回來伺候。」
嬿婉玉齒輕咬,不動聲色道:「既然出去了,熱河行宮那麼遠,路上一個不小心風寒不治死了,或者在行宮裡失足淹了,都是有的。進忠,不必再回來了。」
春嬋一頓,見嬿婉已然有不滿之色,趕緊答應著退出去了。
嬿婉見她出去,又召了敬事房太監過問選秀之事,一時忙碌起來,也顧不上別的了。
春嬋一直快步走到了宮門外,王蟾才迎上來,關切道:「臉兒煞白的,中了暑氣了?」
春禪像是找到了依靠,壓低了聲音,急促告訴他,「進忠不能留了。」
王蟾也不意外,只道:「既然小主吩咐了,我會處置。一個進忠,你心疼個什麼勁兒。」
春嬋滿臉後怕,看了看四周無人,方敢道:「我哪裡是心疼進忠,不過是想起了瀾翠,也這麼沒了。」
王蟾打了個激靈,一把按住她的口,「小主的脾氣你還不知道?惜命吧。」
春嬋一口氣悶住,差點嗆著,連連點頭道:「我懂,我懂。」
午後的紫禁城,靜得少有人聲。日光無遮無攔地灑落,逼起紅牆金瓦之上一陣陣白騰騰的暑熱。雖說八月了,京城早晚漸涼,但午後酷熱,卻是半點也未減。這般昏昏欲睡的時節,凝神細聽去,才能聽到戲樂之聲悠悠傳來。春嬋有些奇怪,「這個時候,誰在傳戲呢?」
王蟾苦笑,「是漱芳齋那兒的聲音,這不,一定是皇上在聽戲呢。」
春嬋搖搖頭,「翊坤宮娘娘才過世不久,皇上就聽戲,也太無情了些。」她想想又笑,「不過話說回來,皇上對翊坤宮娘娘無情,我們小主的地位才穩固無憂啊。」
戲台上的戲子們水袖輕揚,七情六慾都在面上格外濃重。曲調伴著絲竹悠揚起落,是誰在訴說著柔腸衷情:「你道是情詞寄與誰,我道來新詩權做媒。我映麗日牆頭望,他怎肯袖春風馬上歸。」
皇帝坐在漱芳齋里,日常所余的愛好,彷彿便只剩了聽這一出《堖頭馬上》。宮人們垂手而立,靜若泥胎木偶,無人敢打擾皇帝這份靜逸。唯有李玉輕手輕腳侍奉在 側,斟茶遞水,打扇輕搖,間或輕聲低語一句,「皇上,快到選秀的時候了,各地待選秀女的名字都報了上來,您可要看看?」
皇帝雙目微閉,隨著曲調雙指輕叩,淡淡道:「罷了。後宮有喪,選秀的事先停一停吧。」
李玉不敢多言,只挑了要緊的說:「選秀的事,皇貴妃費了大心思的。」
皇帝嗤笑:「她肯費心,朕卻沒這個心思。怎麼?她照顧著那麼多孩子,又接回了璟妧,還顧得上那麼多麼?」
李玉欲言又止,外頭卻傳來一聲不合時宜的哭聲,擾了樂曲里的情意宛然。「皇上,皇上,您救救璟妧吧。」
李玉側耳,「是穎妃的聲音。」
皇帝聽得是穎妃,即將要升起的怒意壓了下去,吩咐了宮人們讓了穎妃進來。穎妃一路梨花帶雨進來,哭得幾乎噎住:「皇上,皇上,聽說璟妧倔強,回到永壽宮一直不肯進食,這可怎麼好?」
皇帝雖是訓斥,口氣卻柔緩得很,足見素日對穎妃的客氣,「胡說!皇貴妃是璟妧的親娘,怎會餓著她?」
穎妃性子剛強,極少在皇帝面前哭,撤嬌落淚更是罕見。皇帝見她情狀,已然納罕,偏穎妃不接受他的勸說,哭得更凶,「璟妧自小在臣妾身邊長大,與皇貴妃的母女情分一時轉園不過來,彼此倔著。這璟妧餓壞了身子可怎麼好啊?皇上,求您讓臣妾接璟妧回來用頓飯吧。」
皇帝一怔,無可奈何,「唉。都是倔性子,哪裡像你,更不像她親額娘。」
穎妃嘴快,「璟妧喜歡她皇額娘,這剛強脾氣像足了翊坤宮娘娘。」
話一說完,李玉都變了神色,不知該如何介面。穎妃自知失言,慌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要跳出腔子來,心中暗怪海蘭亂出主意,非要她提這一句。
皇帝面色如常,渾然沒有聽見這句犯忌諱的話,只是溫和道:「朕也餓了。你去帶璟妧來養心殿,陪朕用飯吧。」
穎妃欣喜,如一隻歡躍的鳥兒,立刻飛了出去。
那邊廂嬿婉吩咐著選秀的事宜,讓乳母帶了九公主璟嫿、十五阿哥永琰去陪著璟妧,想著孩子們在一起,總是好說話好玩鬧,也便能哄得璟妧吃飯了。璟妧對著弟妹們倒不像對嬿婉那般排斥,也肯說幾句話,乳母們便退遠了,由著他們在一塊兒。
璟嫿只比璟妧小一些,已經很明理了。因為和弟弟們一起長大,所受重視不多,所以比起璟妧獨受寵愛長大的性子,璟嫿要溫柔許多,很有幾分嬿婉還是宮女時的模樣,她勸道:「七姐姐,你快吃飯吧,別惹額娘生氣了。」
璟妧冷淡道:「她不是我額娘。」
永琰年紀雖小,卻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關節,只說:「額娘是我們的親額娘,七姐姐是我們的親姐姐。」
雖然不說是親母女,卻強調了彼此的血親和自己不可分割,這下縱然是璟妧也辯駁不得。
璟妧別過頭,露出傲然不屑之色,「皇貴妃才不是我額娘,她是壞女人,她害死了皇額娘!」
璟嫿一下子急了 :「姐姐胡說!額娘不是壞女人!」
當然翊坤宮外的情景歷歷在目,確是嬿婉出來之後,便得到了翊坤宮皇后的死訊。璟妧記得清清楚楚,此刻道來也是理直氣壯:「她就是壞女人!皇貴妃見了皇額娘,皇額娘才死的。就是皇貴妃害死了皇額娘,我和額娘都看見的。」
嬿婉聽說孩子們在一起相處不錯,正為自己的妙計得意,趕來享受這繞膝之樂。哪知才到門邊,就聽得這句錐心之語,霎時變了臉色,連聲呵斥:「你說什麼?你這孩子,胡說八道什麼?」
璟妧被這突如其來的怒喝嚇了一跳。待回頭見是嬿婉,又露出素日的冷淡鄙薄的神氣,轉頭看著別處。嬿婉氣不打一處來,喝道:「果然是穎妃教壞了你,我自會去找她算賬。」
璟妧聽得她要為難穎妃,果然慌了神色,嘴上卻尖利:「你就是壞女人,你害死了皇額娘。你一定還做過許多壞事,所以十四弟、十六弟死了,這是報應!」
嫌婉的心徹底涼了。這就是自己的女兒,心心念念要奪回來打擊穎妃的女兒,她的心完全不向著自己。嬿婉心口一陣疼痛,太陽穴突突地跳著,激起銳利的刺痛,挑起青筋根根暴出。嬿婉順手抓起桌上一把戒尺,拉過璟妧的手心狠狠打下去,「我不是壞女人!這話是誰說的?是穎妃是不是?」
璟妧想躲開,卻被嬿婉死死抓住,不得逃離半分。璟妧手心被打得通紅,死死忍著不肯求饒,咬著牙道:「你就是壞女人,誰都不喜歡你!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 額娘,額娘,快來救我啊。」
璟嫿和永琰何曾見過嬿婉這番暴怒模樣,早就嚇得呆了。璟嫿縮在牆角,緊緊捂著嘴什麼也不敢說,永琰連反應的能力都沒有了,只是喃喃:「別打姐姐,別打姐姐。」
嬿婉盛怒之中,哪裡會理會永琰的話,見璟妧不肯求饒,一味嘴硬,下手又凶又快,一下接著一下,「我才是你的額娘,我要好好管教你。」
這般亂糟糟的,乳母們嚇得昏頭,只曉得趕緊上前抱走璟嫿和永琰,不讓他們多看。璟妧何等機靈,趁著乳母們一窩蜂上來,立刻掙脫了嬿婉的手,向外跑去。
嬿婉哭得伏倒在地,連起身的力氣也無,「我不是壞女人,我不是啊。我都是為了你們,我不是壞女人!啊,我的女兒,為什麼要這麼待我!」
還是春嬋警醒,和王蟾架起了嬿婉,慌不迭道:「小主,咱們快追七公主回來啊。這麼跑出去太危險了。」
嬿婉立刻醒過神來,吩咐著去追,自己也跟了出去。
璟妧好容易逃脫出來,奈何餓了幾日,腿腳著實不快,而且永壽宮一帶她著實少來,也實在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沿著紅牆根跑離永壽宮,離得越遠越好。
眼看著乳母、宮人們追了出來,嬿婉氣急敗壞地跟著,璟妧再也忍不住,哭喊道:「額娘,救我啊!額娘!」
這一喊太過凄厲,穎妃本快步往永壽宮來,聽得聲音,幾乎人都站不住了, 一轉角循聲過來,抱住了璟妧,母女倆抱頭痛哭。璟妧受了多日的委屈,見了穎妃才宣洩出來,緊緊抱住她手臂不放,「額娘,你終於來了。璟妧好想你啊。」
穎妃仔仔細細看著璟妧,立即發現她手心的紅腫。這個女兒雖非親生,但一直愛如珍寶,哪裡受過這般委屈。穎妃心痛得直落淚,連聲追問:「怎麼了?你的手怎麼了?」
說話間嬿婉趕到了眼前。見了穎妃,嬿婉的慌張傷心旋即被掩飾不見,恢復了皇貴妃的尊榮高傲,清冷道:「本宮的女兒,不用旁人管教。」
穎妃不肯示弱,一把將璟妧攔在身後護住,「我是璟妧的養母,怎麼不能護著她?」
嬿婉的唇角含著譏誚之意,居髙臨下看著穎妃,「不過是養母,皇上己經將璟妧交回本宮撫養。」
璟妧躲在穎妃身後,咸福宮的宮人將她團團護住,不讓永壽宮的人接觸。璟妧聲色更壯:「不,我是額娘的女兒,不是皇貴妃的女兒!」
穎妃微微一笑,打心底里覺得欣慰,面對嬿婉,也更不畏懼,「看來,璟妧並不認你。」
嬿婉一腔怒火無處可泄,便也不顧及穎妃的身份,作色道:「都是你教壞了璟妧!」
穎妃也不生氣,眸中清冷之色愈加濃烈,「我並無教壞孩子,孩子懂得是非,她不喜歡你的為人。其實何止是孩子,即便你位同副後,權傾後宮,至少咱們蒙古這些嬪妃就不服你,不服你這種用齷齪手段上位的女人!」
自從嬿婉封皇貴妃,宮中奉承無數,她哪裡受得住這樣的氣?一時間心血翻湧,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春嬋在後,輕輕扯了下嬿婉的袖子,低聲道:「您是皇貴妃,您教訓誰都是應該的。」
是呢。皇貴妃之尊,與這般尋常嬪妃閑言什麼,教訓便是。且不說這宮裡大了一級就足以壓死人,嬿婉有子,穎妃無子,就是尊卑之分。
嬿婉的怒色冷卻少許,肅然道:「早知道你不服!本宮就教你個乖,教你什麼是心服口服!來人,穎妃犯上不敬,給本宮帶下去杖責。」
杖責是重刑,何況嬿婉未說杖責多少,便是要挫穎妃的銳氣。咸福宮的宮女們,幾個膽小的早就冒了冷汗,穎妃根本無所畏懼,只是打量著嬿婉,「我雖然是妃位,但我的背後是蒙古各部。你是皇貴妃,卻毫無根基,風雨飄搖。」她含笑逼近,「許多事,不在位分,不在兒女多少,而在前朝後宮,勢力交錯。這一點,你比不上我。」
嬿婉氣得發顫。她們就這般肆無忌禪么?仗著家世,仗著母族,不將她這寵妃放在眼裡,還要任意擊打她的弱點。
是可忍,孰不可忍。事到如今,撕破臉都不夠了。
嬿婉索性下令:「還干看著做什麼?給本宮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宮人們面面相覷,一時無人敢對穎妃下手。
立刻有宮人跪下求情:「皇貴妃娘娘息怒,皇貴妃娘娘息怒。」
這是真真兒忌憚穎妃的母族勢力了!嬿婉眼前一陣暈眩,立刻鼓足了氣勢再要喝令。卻聽得一個沉穩女聲道:「吵吵嚷嚷做什麼?哀家去看了永璂回來,都不得清靜。」
太后積威多年,無人不服,當下所有人都跪下了: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太后一身青金色錦袍,一頭花白頭髮以翡翠扁方館住,略略點綴幾件金器鳳簪,不怒自威。
太后目光掃過嬿婉,將她看得如水晶玻璃人一般,「當了皇貴妃日子也不短了, 還不能令嬪妃信服,看來哀家是得好好教導你。穎妃,你到底位分低些,也該懂得尊卑上下。有什麼事不許當著奴才丟份兒,你們到慈寧宮來吧。」
嬿婉哪敢吭氣,只得諾諾答允了。穎妃正要攬住璟妧起身,太后伸出手,和顏悅色地拉住了璟妧,笑吟吟走到前頭去了。
進了慈寧宮,眾人一時無話。嬿婉縱然聲氣再高,不知怎的,在慈寧宮里,一盆火焰被冰水潑倒一般,就不敢言語了。
太后將璟妧拉在身邊,吩咐了福珈為傷口上藥。璟妧也爭氣,一口也不言痛,即便藥粉刺痛傷處,也只是一縮手,很快咬牙忍耐。
太后不急不緩地開了口,聲音是珠簾深鎖下的一抹輕煙徐徐,「再動氣也得顧著體面,當眾爭執,不怕奴才們笑話?往後還怎麼服眾?嬪妃和睦,才是後宮祥瑞之兆。」
二人規規矩矩答了「是」。
太后便溫然看著嬿婉,「尤其是你,皇貴妃。你身負皇帝重望,主理六宮事宜, 更當穩重。」
嬿婉哪敢回嘴,立刻認錯。
太后又看穎妃,你出身蒙古,又但也得自重身份,不可當眾頂撞。」
穎妃何等乖覺,立刻俯首認錯,然後道:「原是臣妾見了璟妧大哭,心疼不己, 所以情急犯上,頂撞了皇貴妃。」
璟妧適時站出,為養母辯白:「皇祖母,皇貴妃打孫女,孫女手痛。」
太后聽得璟妧的稱呼,便有些許不滿:「皇貴妃到底是你額娘,你即便是在穎妃膝下長大,不叫皇貴妃額娘,也得稱呼一聲令娘娘。」
璟妧顧不得福珈阻攔,上前拉住穎妃的手,情真意切,「皇祖母,這才是兒臣額娘。」
太后憐惜璟妧,也不肯為難她,慈愛道:「你這孩子,雖然沒規矩,但也足見穎妃一直疼你。罷了,既然如此,七公主還是交由穎妃撫養吧。」
嬿婉見太后這般輕描淡寫就將璟妧交給穎妃,這一番心思豈非付諸東流,忙含淚道:「太后,穎妃年輕,難免對孩子驕縱寵溺,璟妧脾氣野性子大,斷不能再由旁人教養,臣妾自己的孩子,自己來養吧。」
太后見她情急,也不斥責,只溫和道:「你身邊己有幾個孩子,再帶七公主怕也顧不過來。有穎妃為你分憂也是好事。」
穎妃聽嬿婉說璟妧的不是,哪裡按捺得住,「璟妧好好的,並非皇貴妃所言那麼不堪,否則怎會那麼得皇上疼惜?」
嬿婉一雙妙目圓睜,瞪住了穎妃,氣勢凜然,「穎妃說得輕巧。璟妧到底不是你親生,養娘怎如生娘親?」
猝不及防的一言,慈寧宮中旋即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福珈波瀾不驚,太后的唇角依然笑意溫然,可雙眸中尖銳的憂懼一閃,己將嬿婉釘死在了原地。太后藹然微笑,但那眸子里的星火,分明灼得嬿婉雙膝發軟,匍匐跪倒在地。
太后輕輕道:「是么?」
這兩個字,幾乎壓得嬿婉粉身碎骨。她己經匍匐在地,不知該如何再顯示自己的卑微與無措。巨大的驚惶讓她冷汗淋淋,拚命稱罪:「臣妾失言,臣妾知錯。是,是生娘不如養娘親,養育之恩大過天。」
太后身坐重重玉綉錦茵之中,背脊挺直,凝神端詳著嬿婉,「什麼生娘養娘的, 皇貴妃的心思可真多。哀家沒你想得繁複,孩子是誰養大的,願意跟誰走,那就是誰的孩子。璟妧,你要跟著誰,你自己說。」
璟妧緊緊攥著穎妃的手不放,依戀而鄭重:「皇祖母,孫女自小到大都是額娘照顧,生病是額娘喂葯,天寒是額娘添衣。額娘最疼孫女。」
穎妃激動不己,一把摟住了璟妧,連聲道「好孩子,好孩子」。話語未落,已然滿面淚痕。
太后冷眼看著嬿婉,「孩子什麼都懂。這是她自己選的,你也細想想,自己的言行配不配當孩子的額娘!她病了冷了的時候,你正忙著爭寵吧,可有照顧分毫?」
這話己經是極厲害的了,嬿婉除了瑟瑟發抖,只能請罪不己。太后渾不理會,只叮囑穎妃:「好好照顧璟妧,她明白是非恩怨。記著,孩子和誰親,誰就是她的親額娘。」
穎妃感激涕零,哪裡還能說什麼,只拉住了璟妧一同重重叩首謝恩。
太后道:「你不用謝哀家,要謝就謝皇貴妃自己做下的好事,翊坤宮皇后之死。」她呵一聲輕笑,「皇貴妃,你也不用讓哀家相信什麼。要是連一個孩子都認為是你害死了如懿,你可怎麼分說呢?」
嬿婉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出的慈寧宮,她深知方才的情急之語戳痛了太后的心。什麼養母生母,最為太后所忌諱。她也明白,從此,她再不會得到太后的任何偏幫與支持了。更刺心的是,彷彿誰都認定了如懿是她所殺。連辯白,她都無從辯白起。然而更壞的消息很快傳來,皇帝得知了嬿婉對太后的冒犯,索性下旨將永壽宮中嬿婉養育的子女都挪去了擷芳殿由乳母照顧,且只許嬿婉一月見一回。
這其實是不合規矩的,擷芳殿探視,素來是半月一回。皇帝此舉,無疑是不喜嬿婉與孩子們多親近。
永琰被進保帶走前,只有一句話,「額娘,你今日的樣子好可怕。」
嬿婉不知道他所說的可怕是什麼,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是我害死烏拉那拉如懿的!不是我!我不是壞女人,是她自己作死,與我無關!永琰,你要相信額娘。烏拉那拉如懿才是壞女人!」
嬿婉的印象里,永琰很少違逆自己,但他還是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您別這樣說皇額娘!」
嬿婉緊緊摟著永琰,「你是我的親兒子,你怎麼幫著外人說話!記著,你只能幫額娘!」
永琰害怕地看著嬿婉,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進保一把抱走了。
嬿婉已經是欲哭無淚,想要追出去再說什麼,進保伸手恭敬地攔住,「皇貴妃娘娘,您知道皇上的脾氣,最不喜歡旁人違逆聖意。您想想去了的翊坤宮娘娘吧。」
死了的烏拉那拉如懿,想起那個女人,她不該快活大笑么?怎麼如懿反而成了她頭頂的金箍兒,拘束著她往後的每一步了。
永璘還小,乍然被抱離生母身邊,哭得撕心裂肺。嬿婉揪心痛楚,低聲啜泣:「孩子,還我的孩子。」
一行人早就去得遠了。嬿婉哭得不能自已,「你為什麼要這樣待我?為什麼要帶走我的孩子?為什麼啊?」
可是她連去求皇帝也不敢,千辛萬苦求來的皇貴妃的尊榮,不能不要。除了忍耐,似乎已經沒有別的辦法。左右是自己親生的孩子,以後會親近自己的吧。可是自己,宄竟算什麼呢?嬿婉揚起臉,望著灰濛濛的天空,塵沙從遠處捲來,不見天日。她悲楚地想,於這個龐大的皇室而言,她不過是個生孩子的工具吧?
嬿婉這樣想著,眼角的淚也乾涸了。無淚可流,是更深的苦澀吧。
然而當著皇帝,嬿婉到底什麼也沒說。皇帝心情稍稍平復之後,照常翻她的牌子,她也照常侍寢。
有時候皇帝半是調笑:「孩子不在身邊,清靜許多吧?」
嬿婉一怔,趕緊露出慣常的溫順笑意,「是清靜。臣妾可以專心為皇上打理後宮事宜。」
皇帝對她的回答很是滿意,捏捏她的下巴,頭也不回地走了。
嬿婉輕輕地笑:「皇上的心思本宮越發看不透了,在皇上眼裡,本宮是不是就是一個料理後宮事務的工具,一個生孩子的工具?」
春嬋連忙勸慰:「您老這麼揣摩皇上的心思,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