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兩相別
如懿不知道為何,會在這一刻與皇帝說起自己一直以來的念想與盼望。然而她尚念著,臉頰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被掀在地上。這掌摑實在是突如其來,她被掌風掀開,重重撞在紅木鏤雕長桌上。那紅木質地堅實,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開—樣。腦海里嗡嗡地響著,像下著嘈嘈切切的瓢潑大雨,眼前白點子亂飛。半晌如懿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她實在不知自己犯了何錯,愕然抬頭。只見皇帝呼吸粗重,怒視著自己,喉間發出低沉的如獸的悶響,「朕便一直知道,你在朕的身邊,卻念著與旁人去 過民間生活,享你們的歡欣喜樂。」
皇帝下手頗重,她的發鬌散了大半,凌亂地垂落耳邊。淚眼蒙曨里,望出一片雪色清寒,「皇上為何如此多疑揣測?」
皇帝舌底沙啞,粗戾道:「朕多疑?你自嫁與朕,便知朕不會落到民間去守著一個女子終老。那麼你所揣想的不是旁人么!」
如懿喟然長嘆,「皇帝渴望見到宮外的女人是怎麼樣的,就可以尋來這麼多鶯鶯燕燕,敢舞喧擾。臣妾不過嘆一句羨慕民間夫妻靜和,皇上便要掌摑臣妾,是何道理?」
「沒有道理,朕即是道理!朕這一生,少年喪母,中年喪妻失子,內有太后,外有朝政,朕有幾日過得平安喜樂?如今朕稍稍暢快適意,你便諸多阻撓。這兩掌便是告訴你,哪怕今日你是朕的妻子,朕的皇后,你也是朕的奴才,不可違逆朕,反抗朕!」
她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一顆心反而定了下來,有著落處。
她曾經那樣思念他,思念她的弘曆,在過往青蔥狂熱的歲月里。潛邸庭院深深幾許,她自清晨他離開便獨坐西窗苦苦守候,直至黃昏。外頭一直落著綿綿的春雨,不曾稍停。她知道的,那是天地間的思念,如她一般。等她終於聽見了黃銅門環輕輕叩動,一顆心隨著那扇門的開啟,如那個進來的頎長的身影一般,盼來了天光明媚。
那是朝朝暮暮的平靜與安樂,於風雨中,盼得君回。
可眼前人,早不是彼時人了。兩兩相望,唯余失望。
曾經深深眷戀,是因為心裡會快樂;而今愛戀彌散,是因為這樣才不那麼痛苦。
皇帝彎下身來,俯視著她,似要從她面上探尋分辨出什麼。他的氣息溫熱地拂在臉上,是夏日雨後的潮膩,「如懿,這幾年來你一直不高興,一直違逆朕。這次若非膚執意要你隨行,只怕你也不肯隨朕南巡。朕一直在思量,你對朕這般冷淡,是從你心裡有了別人開始,還是那人死後?若是為著那人的死,他的死可是你命愉妃去的,朕可沒有想他死。」
如懿黯然,灰敗了神色,道:「人已作古,連當年所謂的情事也是流言揣測,莫須有之事。皇上卻認定了臣妾做過,耿耿於懷,一直不肯放過。」
皇帝凝視著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眼皮,輕聲道:「如懿,你看著朕的眼睛裡全是寒氣,冷冷的。朕這樣被你看著,冷得受不住。」
他的手撫上她被歲月無聲侵燭的肌膚,他的眼底是疏星朗月般的微光,「如懿,你多久沒對著朕笑了?」
如懿無聲地扯了扯嘴角,牽出一個看似圓滿的笑渦,「臣妾會笑。」
皇帝端詳,不寬失望,「你不是真心高興,朕看得出來。你從前笑起來,不是這個樣子。」
如懿仰著臉,看著他的眼睛。她曾最愛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彷彿會把她永遠深深藏在眼底,「皇上,已經沒有從前了。歲月如大江東水,哪怕貴為天子,也不能追回。」
「那麼往後呢?往後你還會不會像從前那麼笑?」
「已經沒有從前了,如何還能那般笑?皇上,那是我們人生里最美好的時候,可惜,永遠都不會再有了。臣妾所有的,不過是守著永璂長大,看他娶妻生子,安樂終老。」
燭火一點點暗下去,累累垂落如紅珊瑚色的燭淚。夜色迷茫,一雙眼裡燃著兩簇幽暗火苗,在暗夜裡濺起幽幽火光。皇帝長噓一聲,無限哀清,「你終究為了他而怨恨朕。朕也實在不明白,他不過一個小小侍衛,為何會得你注目。他那般低賤,你若看向他,連著你自己也低賤了。」
「皇上,您錯了。」如懿攬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視著他。他一直是一個俊美的男子,清癯的面龐、疏秀的雙眉、溫沉的眼眸和挺直的鼻樑,還有紅潤的嘴唇。她溫柔地呢喃,是情意纏綿的低訴,「臣妾這一生,只一心一意對過一個男子,從來都是。只可惜呵…」她幽幽嘆息,「臣妾這一生,已經尋不回他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念里,幽幽訴說,「臣妾最美好的年歲里,都是和他一起度過。可惜,每每臣妾危難之時,質疑之時,孤弱之時,他從未在臣妾身邊,連願意拉臣妾一把對臣妾溫善的人,他都一心懷疑。那是因為,其實他也很少相信臣妾,也在懷疑臣妾。所以,臣妾開始失望,漸漸也習慣這種失望。失望得久了,便也對他徹底絕望。」
皇帝傷感不已,「不會再有希望么?」
她忽然轉眸,靜靜道:「皇上沒有發覺,臣妾已經很久沒有用綠梅粉了么?」
那是她剛出冷宮的時候,皇帝細心研磨,用盡心意,制了送與她獨用的。
皇帝語氣一滯,歉然道:「是朕渾忘了,忘記再送與你。等這次回宮,朕一定讓內務府再制了送你。」
「沒有必要了。綠梅粉長久不用,便也慣了。」她疏懶地笑,退開兩步,保持著與他的距離,「即便臣妾接受了皇上的好意,來日漫長,臣妾等來的,會不會依舊是—次次懷疑,一次次無助,一次次失望後的絕望?」
他天生擁有著微微上翹的嘴角,白皙的膚色,好像對著誰都是那般溫和多情。可是他的眼底里其實並無笑意。她曾經愛過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真是惘然。
皇帝的呼吸聲是漸近的潮水,他似乎極力剋制著什麼,「皇后,朕就是你從前的那個人,只要你想明白,朕會諒解你今日的無狀。」
她輕輕一笑,攏住散亂的青絲,引袖取過一把小小銀剪,那凜冽的寒光在她指尖閃爍,她剪下三寸胄絲,看它們紛紛垂落於地,「皇上,咱們滿人一向愛惜頭髮,以剪髮表示愛侶亡去守身堅貞之意。臣妾待心裡的那人,便是如此。從前看不明白,以為他千般萬般都可原諒,如今看得明白,才知他痴戀的是旁人,敬慕的是旁人,疼惜的也是旁人,守著他日日夜夜都是煎熬。」
皇帝震驚到無以復加,「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如懿迷茫地搖頭,卻有清醒無比的堅定的眼神,「臣妾知道。皇上,您容許臣妾瘋一會兒,聽聽臣妾這些瘋話吧。左右臣妾與您都神志清明的時候,總是無言以對,總是彼此猜忌的。今夜您能把秦樓楚館的歌伎召上御舟,您不也瘋了么?」她笑意遲遲,酸楚至極,「皇上,臣妾出身貴家,自幼看憤妻妾爭寵的鬧劇,便是臣妾的姑母為皇后之時,臣妾耳濡目染的還少么?及至嫁與您為側福晉,臣妾哪怕愛慕著您,也不敢求您的一心一意,只希望您的心中有臣妾的分毫之地,臣妾可以憑著這一絲情意,與您偕老。可是伴隨您長久,臣妾越來越明白,其實您誰都不信,您缺父子之恩,母子之情,自幼孤立無援,所以對自己的兒子也是一般。所以且不論孝賢皇后,便是臣妾等人,您又真正信了幾分?不過是一有風吹草動,便猜疑難平。」
「朕疑心?」皇帝冷笑,脆弱而惶然,「朕如何能不疑心?朕自幼所見是皇額娘與你姑母爭寵,彼此無所不用其極。等朕開府封王,登基為帝,你們這些人一個個又做過些什麼?為了子嗣,為了寵愛,為了名位,你們也何嘗不是無所不用其極?膚對著你們溫柔婉順的笑靨,常常在想,你們到底在想什麼?圖謀朕的什麼?你便以為聯從來沒有害怕過,朕的孩子一個個死去,你的手便完全乾凈了?」
她從未想到,他的口中轉說出如此言語,頭頂似有一道烈雷轟然炸開,心口一陣陣抽疼,疼得她喘不過氣來。瞬息之間,震驚、傷心、苦澀、悔恨、愧疚、驚畏,齊齊涌了上來,翻湧五內。她整個人蒙在當場,口乾舌燥,無言相對。淚水滾燙地燒灼成一片,她的心灰到了極處,做下的事,終究是要還回去的。
「你居然流淚?」皇帝伸出手,他的指尖很乾燥,撫過她的面頰有微刺的疼, 「朕猜疑你與凌雲徹,你不曾哭。朕與你疏離多年,你也不曾哭。朕只是問問你的手干不幹凈,你卻哭了。」他倦得很,輕輕搖首,「你們做過的事,朕不想知道,也不想去猜。左不過都是見不得人的噁心事,真叫朕噁心。」
如懿微微頷首,任由淚水滑落,「是。就和皇上賞給舒妃的坐胎葯那麼噁心,都是—樣的。」
他冷冷地俯視她,哀傷如重重迷霧,瀰漫漸深,「如懿,你還是從前的青櫻么?為何朕覺得你形同瘋婦,神志不清? 」
「青櫻,早已不在了。她和臣妾心裡所盼望的那個人,大約會永遠在一塊兒,卻再也尋不見了。但臣妾和皇上,終究是長久相處,彼此暴露得體無完膚,相看生厭。」她睜著眼眸,恬淡至空明,「皇上,是真的。臣妾在宮裡的每一日,都在發瘋,都在做著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瘋狂的事。高晞月是,金玉妍是,蘇綠筠是,白蕊姬是,厄音珠是,藍曦是,您也是。我們每個人都在發瘋,可臣妾分明記得,我們的起初,都不是這樣的!」
她手起剪刀落,再度剪下一縷髮絲,凄楚哽咽,泣不成聲,「這一縷頭髮,給去了的烏拉那拉青櫻。」
皇帝震驚到無可言語,忽然外頭一陣響動,竟是嬿婉與和敬公主闖了進來。二人見此情景,不覺驚呆了。還是和敬先迴轉神來大聲道:「皇額娘,您在做什麼?」
嬿婉這才如夢方醒,跪下哀泣道:「皇后娘娘,請您住手!」
皇帝氣得連連冷笑:「你們來做什麼?還覺得不夠難堪么?」
和敬忙上前扶住了皇帝,連連撫胸道:「皇阿瑪,兒臣怕皇額娘衝撞了您,所以特意趕來。皇額娘,滿人不可輕易斷髮,您這是大不敬!」她說著,便欲上前去搶如懿手中的剪刀,「皇額娘,您再如此,別怪兒臣不認您!」
如懿如何會讓和敬搶到,她舉起剪子在喉頭,冷然道:「和敬公主,你的額娘,唯有孝賢皇后而已,又何必在意我呢?」
嬿婉連連叩首,拉住如懿裙角,「皇后娘娘三思呀。您這一剪子下去,可是剪斷了與皇上的情分了。」
如懿厭棄地踢開嬿婉,只是不語。
皇帝唇色雪白,咬牙道:「瘋了!皇后已經瘋了。」
如懿凄楚不已,郁然長嘆,「皇上,您不必再疑心臣妾做了什麼錯事。臣妾的錯事太多太多,您疑心的,您的女人的,您的子嗣的,一股腦兒,全是臣妾的錯事。恕臣妾說一句,做您的皇后,在您身邊,實在是太累,太倦了。若有來生,臣妾一定要離開這裡,離得遠遠的,越遠越好。」
皇帝眸中的鬱火漸漸燃燒殆盡,成了冷寂的死灰。他決然搖首,「朕的皇后,可以死,可以廢,但絕不可出厭棄之語,藐視君上,失去做臣婦的本分!」他一頓,語氣更例,「烏拉那拉氏,你真的是瘋了。必有大喪,才可斷髮。你居然當著朕的面親手斷髮,狂悖迷亂!與其你如此瘋癱,還不如朕廢了你,許彼此一個清靜!」
「廢了臣妾?」如懿淡然平靜,「臣妾一直在想,被皇上所追念的女子,難道一定是皇上所愛么?孝賢皇后也好,慧賢皇貴妃、哲憫皇貴妃也好,還有容嬪,皇上真的愛惜她們么?不過是以此彰顯自己情深而已。從頭到尾,您都如您最愛的水仙花,臨水自照,只愛惜您自己罷了。」
皇帝斷然大喝,忿郁難平,「當著兒女與嬪御的面,你都在胡說些什麼?來人!」
嬿婉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哀求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啊」
和敬只護著皇帝,「皇阿瑪保重!皇額娘是瘋了,您可不能再氣著了呀。」
皇帝喘著粗氣,又喝一聲,「來人!」
外頭的宮人們聽得五內焦灼,只不敢進來,聞得這一聲喚,忙不迭滾了進來。
皇帝冷若寒冰,「皇后烏拉那拉氏形跡瘋迷,不堪承受皇后重責,命福靈安漏夜急送回宮中醫治。無朕旨意,不得出翊坤宮半步。今日之事,更不許任何人知曉,否則你們的腦袋,朕都不想留了。」
李玉哪敢多問,正要伸手去扶如懿。皇帝似想起什麼,道:「李玉,你身為御前總管,不知勸阻皇后,驚擾聖駕。日後不必在朕跟前伺候,去圓明園當差吧。」
李玉身形一晃,面色慘白,只得諾諾答允了,撤開了手。進保上前,扶住如懿手臂,緩步往外走去。
如懿輕輕一掙,「皇上,這半世里,你對臣妾說過無數次要放心,可臣妾的心從未放下過。今日俗事已了,臣妾倒真可以放心了。」她俯身深拜,淡然自若,「今日一別,相見無期,皇上珍重,「
她被半扶半持著帶上小舟。月已西斜。
湖中寂靜,只有花開聲與飛鳥聲,遠遠近近傳過來。那是晚歸的夜鷺,在青蘆深處發出聒聒深沉的叫聲。皓月如霜,落下慘淡白光。
她在恍惚中有一絲錯覺,她嫁與弘曆的那夜,也是這般月色。他笑盈盈喚她:青櫻妹妹。
她回首望去,來時之路與前面去路都茫然不見,天地間終是那片叫人絕望的茫茫水月之色。而唯一沉定的心意,是她明白,哪怕決絕至此,她的一生都會與他牽絆,忘不得他。
次日便有兩道旨意下來。一是皇后急病,送回宮中。二是貴妃魏嬿婉晉位皇貴妃,攝六宮事。
這變故來得太大太突如其來,行在里登時慌亂起來,便想去御前探聽。誰知總管大太監已在一夜之間由李玉換成了進忠,更顯詭譎。嬿婉雖然歡喜得不知所以,也知道即刻鎮定下來,加以安撫。外有大臣傅恆主持,內有和敬公主與皇貴妃魏氏,將一切流言死死壓住,眾人縱然揣測,也不敢多言。這日和敬陪了皇帝半日,勸得皇帝用了晚膳,這才出來。
江南的傍晚,炎夏亦有濕潤氣息。只是這行宮內外,因為突如其來的變故,才顯陰沉莫名。連那署氣隱隱亦有黏稠的意味,纏得人透不過氣來。
是該早些回京了吧。江南風物再好,又怎及京城呢?
和敬這樣想著,舉目正見傅恆走過來,便問安道:「舅舅大安。」
舅甥倆親近,傅恆便問:「公主可否有空,一同走走。」
「和敬回首看看殿內,頷首道:「好。我也正有話對舅舅說。」
夜風習習,有梔子花和夜來香的氣味幽幽傳來。那雪白的香花氣味太過甜郁,和敬素來不喜,不覺皺了皺眉頭。
傅恆也未留意,只關切道:「皇上還在生氣?」
和敬嘆道:「被烏拉那拉氏氣得狠了,—時轉不過來,一直揚言要廢后。舅舅,烏拉那拉氏如何了? 」
「福靈安派人來回話,一路上安靜得很,也沒出什麼大事。我只盼著平安回京,若在路上出了岔子…「
和敬看著傅恆擔憂的面孔,斷然道:「那事情就鬧大了。安靜回了宮,出再大的事,紫禁城的牆那麼高,什麼也都捂住了。這事兒在杭州已經鬧得夠不堪了,可不能再傳出什麼有損聖譽的話來。」
傅恆沉著道:「一切有我呢。只是公主,這幾日令皇貴妃在皇上跟前很得臉吧。」
和敬聽得提及嬿婉,便有些不屑,「皇貴妃位同副後,便宜她了。」
傅恆遙望嬿婉住處方向,不覺搖頭:「那位的心氣高著呢。一個皇貴妃之位,只怕猶不滿足。」
和敬的面色陰沉得如黑雲壓城,「讓烏拉那拉氏繼位皇后,已經不配。若她還想成為皇后與額娘比肩,那更是痴心妄想。這回的事少不得借了她的力,可若還想往上爬,我也容不得她。」
傅恆聞言便笑了:「魏氏抵位皇貴妃,自然野心勃勃。只是她根基不足,少不得還想借公主之力。自然,公主與我都是不願意的。」
和敬用力點頭,握緊了手指,「舅舅和我想的一樣。令皇貴妃心性狡詭,借她的手做事可以,可若要借我們之力成為皇后,我萬萬不肯。我額娘才是皇阿瑪身邊最德行出眾的皇后,誰也不配和額娘比肩。」
傅恆眼底微有晶瑩之色,「公主說得是。烏拉那拉氏登位皇后之日,我曾請公主忍耐。不為別的,只為她正得意,我們卻力有不逮,所以只能眼睜睜看她繼位皇后,身膺榮光。」
和敬姣好的面孔閃過一絲狠意,「可我從來沒有忘記烏拉那拉氏帶給額娘的傷心與痛苦。舅舅,我身上也流著富察氏的血,我怎能讓富察氏的仇人永踞高位。不,她們永遠都不能和額娘比。額娘才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最賢德的皇后。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她,絕對沒有。」
傅恆輕輕拍著和敬的肩膀,平撫著她的情緒,二人默然相對,心意瞭然,這才各自散去。
絳華館裡,太后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裡光潔的白銅水煙桿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後蒼老的痕迹。
皇帝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於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埋,跡類瘋迷。兒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攝。皇后行事乖違,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給予過他的關懷與照拂。那時節,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係,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只是後來,他終於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
算計著,算計著,這麼多年了呵,這麼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
皇帝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兒子此次奉皇額娘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於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昨夜舉動尤乖正埋,跡類瘋迷。兒子只能先令其回京,在宮調攝。皇后行事乖違,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給予過他的關懷與照拂。那時節,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係,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只是後來,他終於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后,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
算計著,算計著,這麼多年了呵,這麼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
這樣的念頭如春藤纏繞上他的心間,他不自覺地走近了兩步,如年少時般依戀,跪俯在了太后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軟弱填滿了心上的縫隙,喚了一聲,「額娘。」
太后許久未曾聽得皇帝這般動情呼喚,握著煙桿的手顫了一顫,凝神傷感道:「皇額娘你倒是天天叫,但這麼個叫法兒,哀家真是許久沒聽過了。」太后有些出神,彷彿沉浸在對往事遙遠而無法停止的追憶中,「你小時候,每日下了學,就急匆匆往哀家宮裡趕,一見了哀家就這麼喚一聲『額娘』,然後跟在哀家身邊,總捨不得離開。那時候哀家真覺得,你就是哀家的親生兒子。」
皇帝聲音低低的,帶著霧水般的潮濕,「在兒子心裡,您就是兒子的額娘。」
太后的嘆息帶了悠長的尾音,有無限唏噓,「有皇帝這句話,哀家就敢說話了。」她頓一頓,沉聲道,「皇帝,你真的想廢后?」
皇帝無言,閉目嘆息,手中毫無意識地蜷縮著。他沉默片刻,輕輕頷首。
太后久久郁然,「廢后乃是失德之舉,於國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順治爺一生,最為人詬病的並非獨寵董鄂妃,而是廢了第一位博爾濟吉特皇后。大清開國百年,廢后的唯有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廂治爺的後塵啊!」
皇帝的口氣有些強硬,別過臉道:「失德的是皇后,不是朕!皇后生性不馴,屢屢冒犯於朕。還敢不顧國之大忌,親手斷髮,朕實在忍無可忍。」
太后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桿。那水煙桿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 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雲後有悶雷盤旋。「滿人斷髮,一為國喪,二為夫喪。皇后出身大家,這件事的確是做得太沒有分寸了!」
皇帝隱忍的怒意驟然爆發,手裡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茶水險險撥了出來,「皇后如此狂悖,朕如何還能容忍!」
福珈伺候多年,何曾見過皇帝這副模樣,不覺駭得臉色都白了,忙伏到皇帝身邊,為他拂衣斂袖,手勢輕巧,示意他安靜下來。
殿中靜得只聽得衣衫簌簌的聲音。太后沉默片刻,靜靜道:「皇后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廢后,皇帝你自己的聲名也會受損。夫妻本為一體,皇后又曾誕育子女。皇帝親自廢立皇后,天下臣民亦會不安。民間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條,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為何廢后?」
皇帝的神色陰鬱難定,「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皇后言行狂悖,直指朕有過,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后教子無方,等同不順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后正位中宮,多年來馴御嬪下過於嚴苟,便是忌妒。七出之條皇后犯了三條,朕還不能廢后么?而且皇阿瑪在世時,烏拉那拉皇后無德,皇阿瑪不也曾動了廢后之念?這個,皇額娘也是知道的。」
太后念及舊事,不覺深吸一口涼氣,「你皇阿瑪動了廢后之念,但到底也沒有廢后啊!天下臣民言之鑿鑿,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諱?」
「皇額娘從前深受烏拉那拉皇后之苦,從不喜如懿,亦不贊同兒子立如懿為後。如今兒子要廢后,應該合了皇額娘心意,皇額娘怎倒不允許了?」
太后的神氣漸漸平和,似是極力剋制著自己,目光卻如明鏡,深照著皇帝哀頹憤懣的面孔,「哀家深受烏拉那拉皇后之苦,的確不喜歡烏拉那拉如懿,總覺得她性格過於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後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閑變卻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后是色衰愛弛的緣故么?」
皇帝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變的是皇后,不是兒子。」
太后合目不語,左手緩緩捻著一串十八子鳳眼綴千葉蓮華佛珠。那鳳眼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太后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輪迴,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是啊。人心都是會變的。當年哀家不贊同立如懿為後是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贊同廢后,為的也是皇帝。如懿繼位中宮之後,御下雖然嚴苟,但皇帝之前並無指責,那麼就不能作為今時想要廢后的理由。如懿自在潛邸就侍奉,又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憲皇后,皇帝不能不顧念啊!再者,哀家與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麼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執著?」
皇帝靜靜地聽著,心思緩緩游逸。思緒盤結無定,他只覺得倦意深重,再也無法負擔與她的過往。—度,他也以為,凌雲徹死了,一切事端都會成為紫禁城紅牆深埋下不值一提的塵埃。可是每―次見她,見到日復一日深重的沉默,和眼底哀傷的陰翳,都會在心裡不自覺地衡量與她之間的距離,像在茫茫大雪中漸行漸遠的人,他不知道她要去的方向。連那曾經無比接近的彷彿觸手可及的距離,也禁不起輕輕地觸碰,如水中幻影流離,一探即碎。
何況,何況他才知道,她背著自己,做過那樣多的事。
水煙桿上以翡翠鑲嵌九隻雄獅模樣,那深沉的翠色嵌在白銅之上,華光灼目,更兼雕工細膩,棲栩如生,九獅揚爪怒目,幾欲跳下身來。皇帝一眼落在那翡翠獅子上,心底便有些厭惡,「內務府的奴才越來越不懂事了,奉送皇額娘的東西該用鸞鳳摸樣,或是雕些溫馴的貓兒圖樣也罷了,怎麼用這麼耀武揚威的獅子,戾氣太重,不宜皇額娘所用。」
太后瞟了一眼,隨口道:「這不是內務府進奉的,是柔淑在外頭看了好玩,說花樣新奇,才給哀家的。」她話音剛落,旋即明白皇帝心底的不悅,無奈地笑了笑,「怎麼?皇帝看了這獅子,想起皇后的言行跟這獅子的爪子利齒一樣讓你不舒坦了?」
皇帝垂下眼眸,躲避著太后洞察一切的目光,「皇額娘說笑。」他想一想,語中帶了不滿的怒意,「但有句話皇額娘沒說錯,皇后的言行不像一個國母,甚至連一個溫順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縱情任性,有失國母之尊。更何況她背著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個不夠溫順、不肯裝糊塗的女人,自然是不討男人喜歡的。皇帝堅持廢后,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至於皇帝所言,皇后背後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她輕輕一嗤,笑意渺然,攤開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論哀家,論你,便是令皇貴妃和宮中任意一人,只怕他們的手都不夠乾淨。活在宮裡的人,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逼瘋了自己也得裝著清醒。這樣的日子,皇帝還不清楚么?」
皇帝硬著聲氣道:「旁人可以是,烏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為別的,只為她是朕親自選的皇后。」
太后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后,自然也能裝糊塗下去,頂多一輩子不聞不問罷I。你們彼此都活得這麼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讓步,無非還是彼此太在意的緣故了。因為在意而廢后,皇帝你自己覺得值當不值當?且皇帝覺得,廢了烏拉那拉氏,誰可以繼位為皇后?」
皇帝別過頭,「朕在意的是一個皇后該有的言行舉止,而非烏拉那拉如懿這個人!若無可以繼位皇后的人選,那便空留著後位也罷。免得不合適的人站到不合適的地方去。看若有合適的人,取而代之又何妨?」
太后微眯了雙眼,輕輕笑道:「皇帝的意思,是令皇貴妃?」她的唇抿得意蘊深深,「令皇貴妃足夠婉順清媚,但皇帝難道忘記了,她是宮女出身。」
皇帝雙眉挑起,赫然冷笑,「怎麼宮女便做不得皇后么?若是令皇貴妃識趣,兒子抬舉她也是應該的。」
太后一震,驀然想起,原來他的生母便是一個卑賤的宮女。這樣想來,怕也無可無不可吧。
「皇帝如此說,是真的要廢棄皇后了?但願皇帝你能明白自己的心意,每一步都不會有讓來日後悔之舉。」太后望著他,意味深長,「若要廢后,傷的不止是皇帝你的聖明,也是你自己的心。哀家的意思己經說明白了,言盡於此,你自己慢慢思量吧。」太后斜倚著身子,望著皇帝起身欲去的背影,聲音沙啞低沉,緩緩地道,「皇帝,當日來面見哀家執意要立如懿為後的人,是你。今時今日執意要廢棄她的人也是你,其實哀家身為女子,也真的很想知道,怎麼從前喜歡的,如今卻那麼不喜歡了 呢?」
皇帝眼光有一瞬的迷離,彷彿透過了庭院中爛漫盛放的春桃,看到了遙遠的地方,「皇額娘,兒子也不知道。就如兒子不明白,曾經如懿可以對兒子一往情深,為兒子承受種種委屈,如今卻這般暴烈狂悖了呢?」他自嘲地搖搖頭,身影在花事繁盛里顯得單薄清瘦,「大約,人都會變的吧。」
太后目中微瀾,泛著淡淡溫情,「既然你與如懿都是,那又何必執著廢棄她呢?你與她的齟齬疏離,都是彼此在意的緣故。皇帝,彼此留一線,不是為了別的,只為真正廢棄她之後,你會後悔,會發現自己對她的在意,那時便真的追悔莫及了。」
「不!」皇帝斷然決絕,「兒子不在意。這個女人,皇后不像皇后,妻子不像妻子,奴才也不像奴才。她擱在哪裡都不合宜。兒子厭惡這樣不合宜的女子。」
太后目光如水,澄澈通透,「若說像皇后,像妻子,莫過於孝賢皇后。若說像奴才,你宮裡多的是。可是那時,你又未必喜歡了。當年孝賢皇后在世,你也曾不喜她恪守規矩、古板無情趣。待她死後,才覺出她種種好處。也許來日,如懿死了,你才會想起,她曾有過的好處。」
晴光落在他面上,有照不亮的陰翳。皇帝不復一言,緩身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