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同林鳥
須臾,人都退盡了。殿中靜得若沉在深潭之底,想著方才的喧鬧,竟像是遙遙望著另一重天際般可笑。外頭的雪點子有些大了,落在琉璃瓦上有細微的沙沙聲。如懿抬起眼望了望那窗格間的一隙,卻是鉛雲低垂,要落大雪了。
如懿不言,將剝下的新橙皮隨手丟進象鼻三足夔沿鎏金琺琅大火盆里,又順手拿赤銅火夾子夾了幾根松枝進去。那橙皮與松枝被火氣一蒸,殿中濁氣也變得清爽而甘甜。只是那清爽是湃了雪的冷冽,直衝頭頂,沖得她心底一陣陣發酸,像是小時候一氣吃多了未腌透的梅子,那酸氣從口腔里直衝頂心,復又墜落五臟六腑,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
皇帝緩緩行至她身邊,伸手將她拉起,柔聲道:「地上冷,總蹲著不好。聽太醫說你這兩年咳疾重了,自己也要好生保養。」
如懿不說話,也不看他,取過一枚小銀剪子,慢慢鉸著手指上水蔥似的指甲。皇帝笑了笑,「對著朕這般沒話說么,寧可鉸指甲。」
如懿木然地揚了揚唇角,算是對著皇帝笑了,「相見無好言,臣妾無話可說。」
皇帝輕噓一聲,從李玉手裡接過一個杏子大的描金合歡青玉鏤花缽打開,示意他下去,自己拿無名指蘸了點淺青色的膏體,手勢極輕極輕地落在她的面頰上。那藥膏極是清涼,觸手卻綿若無物,彷彿瞬即便融進了肌理之中。她忽而笑意寂寥,「皇上的手勢真好。」
皇帝自負一笑,「比之太醫算是綽綽有餘了吧。」
如懿笑著搖搖頭,卻不置可否。皇帝笑著阻止,氣息暖暖拂在她面上,「別動,仔細朕塗歪了。」
他細心替她塗好膏藥,仔細端詳片刻,「方才朕手重了,你可不許怪朕。」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容,含著遙遙不可親近的淡漠,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恭順溫婉,「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臣妾自甘承受。」
皇帝手指上的寒龍石扳指閃著幽綠一線,悠悠晃晃,恍若皇帝略顯失望的口氣,「這話便是和朕賭氣了。」
如懿淺淺一笑,似含了一絲通透,「有氣可以賭么?一切都由臣妾自己受著,皇上瀟洒來去,才不必賭這份氣。」她停一停,「皇上特意留下臣妾,大約不只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痛癢之事吧?」
皇帝的手指用力一搓,微微凝神,「無關痛癢?那什麼才值得你費神痛心?」他一頓,無味地擺擺手,撩開手中的鏤花缽,任由它骨碌碌滾得遠了,瑟縮在團錦華枕中。他的神色有種難以名狀的邈遠,像是有霧氣氤氳,難以探知底下的情味,「有件事,豫妃的草包腦袋不太夠用,便由朕來問你吧。」
那話雖說得簡單尋常,卻隱隱有種山雨欲來的逼仄。如懿不急不緩道:「皇上既然知道豫妃草包,也值得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其實即便無豫妃與茂倩之事,皇上心中疑根深種,早難以拔去。臣妾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皇上會自認比不過小小侍衛在臣妾心中的地位?」
皇帝好看的眉毛深深蹙起,厭倦不已,「那麼,你覺得朕在你心目還有地位可言么?自朕立你為後,你事事自專。朕有所寵幸,你便蓄意阻撓。朕有所愛,你也百般為難。容嬪與你固然還算和睦,但朕一想起她不能生育的湯藥便是你親手端去,朕便忍無可忍。」
如懿聽他勾起舊事,仍是耿耿不能釋懷,不禁氣結,「皇上知道,若是容嬪待皇上之心如皇上待她一般,她斷斷不會喝那碗湯藥。皇上這般出離憤怒,不過也是情知一片痴心相待,容嬪卻無可無不可罷了。」
皇帝惱羞成怒,高高舉起手來,如懿分毫不退,只是冷笑,「臣妾左臉已經受了皇上一掌,也請皇上雨露均施,賞臣妾右臉一掌吧!」
皇帝氣急,荷荷而笑,「好!好!容嬪之事就算朕痴心所付,但她到底是朕的人了,前塵往事,朕也不與你計較。」
每一字入耳,都是將已經錐在心上的刺又逼進些許。如懿徑直望著皇帝道:「皇上不計較前塵往事?那麼皇上就是要計較今日之事了。」
皇帝面有怫然之色,「豫妃腹內草莽,昔日朕憐憫她年長入宮,又念她是蒙古格格,所以格外垂愛,誰知助長她驕橫輕浮的個性。這些朕都不說了,今日她找到茂倩,也算是對你積怨已深,尋隙報復。朕可以不理會她,處置了她,讓她與卑賤奴才混跡一處,老死在慎刑司。」他眉心曲折愈深,如同如懿起伏懸墜的心思,「但朕來問你,惢心一向是你手足心腹,你是她的主心骨。許多事你只需一想,甚至不必出聲,她都會一一為你做好。是不是?」
心頭如同針刺,刺得愈深,卻不見血,唯知血肉間隔實實被冷硬利器分離剝開,痛得鑽心刺骨。她明知那樣難堪的話,她是不願聽到的,可是與其他說,卻寧可食自己說出來。她揚起臉,硬聲道:「所以皇上以為,那雙靴子,那朵如意雲紋,即便是惢心所綉,也是臣妾授意。只因臣妾與惢心主僕連心,是么?」
皇帝神色複雜,頗為忌諱,「有些話難聽,何必說出來?」
如懿毫不避諱,直直道:「話再難聽,也比藏在心裡好。藏在心裡便是一根刺,刺得久了便會流膿腐爛,也傷了自己的心。」
皇帝拂袖離她遠些,「你不怕做出傷朕之心的事,朕還顧全你的顏面,你也該知足。」
有一瞬的恍惚,她不知對著他,該說怎樣的話才算是得體。彷彿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將彼此推得更遠,推到萬劫不復的境地,再無轉圜,「今日茂倩雖然對臣妾頗有指摘,但臣妾不怪她,也不怨她。因為比之豫妃尋機報復,茂倩實是太不甘心!她的怨懟,臣妾如何不懂。為人妻子,最重要的便是夫君。凌雲徹與她並非兩情相悅,難免有所疏忽,才惹來今日是非。可臣妾與皇上多年相隨,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言。皇上有刺在心,不肯明言,可嫌臣妾不顧顏面說了出來。這般言行,彼此生分至如此境地,臣妾如何知足!」
皇帝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如綳得死死的弦,禁不住哪句話就要斷裂。他神色如寒霜被雪,冷冽不可直視,「朕以為冷淡你這些日子,你能靜心思過,有所了悟。誰知皇后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大膽么?」數年的冷漠相待,遙遠的距離之後,卻是難言的孤寂和孤寂里不肯退讓的倔強、酸楚、粗澀,一點點磨礪著屬於她的時光。那一瞬間,匆匆數載的幽寂與哀怨,凝成眼角一點冰雪般寒光,「還是皇上身為人君,心胸卻如芥子一末,容不下半點與己不合之事。皇上介意凌雲徹捨身救護臣妾,無非是因為自己身為人君,更為夫君,妻子有難不能以身相護。凌雲徹救護有功,何錯之有?他的錯,無非是救了別人的妻子,讓她夫君毫無作為,還為恂嬪置妻兒安危於無物,在人前露了涼薄之相。皇上深覺愧怍,自然容不得他!」
靜默間,她聽得皇帝沉重而粗剌剌的呼吸聲。她再知道不過,他是動了真怒。曾幾何時,他這樣憤怒的時候,是自己伴隨身邊軟語相勸。曾幾何時,他的喜與怒她都緊緊系在心上,寧可自己百般委屈,也不肯添他一絲煩憂。而時至今日,她明知這些話會讓他不快,讓他激怒,卻也不吐不快,忍不得,受不得。原來所謂夫妻,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可是她已不是當年的她,他亦不復從前。自己固然是他的妻子,他是自己的夫君,可除了夫妻名分尚在,除了那依稀可尋的皮相,那個人,卻脫胎換骨,早成了一具陌生的軀體。
皇帝並不喝止,只是擺首,冷淡若十二月的霜雪,「你說的這些話,可見心魔深重,難以自拔。」
如懿神色凄然,楚楚道:「臣妾固然心魔難去,皇上又何嘗不是任憑心魔猖獗?若不是皇上將凌雲徹捨命救臣妾母子的忠心視作男女之私,耿耿於懷,今日茂倩也好,豫妃也罷,哪裡惹得出這番風波是非?一切一切,不過是因為皇上自己已然認定,才由得污濁之言,肆虐宮中!」
皇帝並無言語,只是手掌翻覆間,重重落在紫檀木几上,那紫檀本就沉若磐石,這一掌用力極重,只聞得碎石飛濺之聲,如懿下意識地用手去擋,只覺得手心一刺,有硬物刺入皮肉之感。她垂首望去,錦紅色絨毯之上,紛裂的綠玉碎碎零落。她心裡一緊,下意識地先去看皇帝的手。他發白的拇指上,有暗紅色血珠緩緩滴落。她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撫摸那傷口,卻在手指觸到他微涼皮膚的一瞬,被他森冷的語調生生攔住,「仔細你自個兒的手。」
她很難去探知,他話中的意味是否是顯然的嫌棄,只是木然翻過自己的手,瞧見一粒綠玉碎飛過,擦破了掌心肌膚,留下一道滲血紅痕。心底一片幽涼,手上的刺痛不過微笑一息,渾然未曾注意。才知蒼茫痛楚之下,早忘卻了皮肉之痛。
她看著殷紅之上點點綠碎觸目驚心,不覺茫然悲戚,輕輕道:「所謂玉碎,原來如此。」
皇帝顯然吃痛,眉心不適地扭曲著,眉梢挑起,俯視於她,「理會這些小事做什麼?」
她恍然醒悟,「臣妾去喚太醫。」
皇帝霍然摁住她的手腕,「不必。這樣急急招了太醫來,若是傳到外人耳中,成什麼樣子!」
如懿滿心苦澀,如吞了一枚黃連在口中,連唇角的笑也勾起了那般苦冷意味,「今日茂倩這般胡鬧,皇上倒不怕有流言蜚語傳出去么?」
皇帝的手抓得她太緊,壓得傷口血液滴滴滲出,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觸目驚心。皇帝怔了怔,顯是發覺了她的痛楚,隨手扯過她紐子上系的杏色水綾絹子抹了幾把,隨手撂下道:「回去悄悄叫江與彬替你悄悄,無須聲張。至於茂倩,朕自會處置,令她不許妄言。令貴妃懂得分寸,也不會外傳半字。」
如懿有恍惚的失神,「是了,皇上回宮,自有令貴妃曲意照料,是臣妾多慮了。」
皇帝正要出言呵斥,那一縷怒氣卻泯然成一聲悠長嘆息,「如懿,為何你說話竟這般尖酸了?」
如懿恍然失笑,「皇上,臣妾不是尖酸,只是心酸。臣妾與皇上自少年相伴,幾經風雨,如今卻彼此猜疑,事事疑忌。令貴妃與容嬪相伴皇上之數自然不能與臣妾相較,一個得皇上信任,一個得皇上萬千愛惜。臣妾看在眼中,五味雜陳,實不忍言。」
皇帝目中閃過一絲驚詫與不滿,「你是皇后,任憑朕怎麼寵愛她們,予她們權重寵幸,你都是皇后,誰也越不過你去。」他頓一頓,「你還記得孝賢皇后么?若不是過於在意,她又怎會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勸你一句,寬心為上。」
這些話,險險逼落她的淚來,「臣妾前半生與孝賢皇后糾纏不休,近年來靜極,才漸漸明白孝賢皇后之心。孝賢皇后家世顯赫,兒女雙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與孝賢皇后比肩?能躋身後位,不過緣於與皇上彼此相知之情,如今幾乎不能保全,更覺如履薄冰。」
皇帝不語,只以靜默姿態,凝神望著窗外碎雪零丁。如懿亦不作聲,只是俯身拾起那塊絹子,以極輕極柔的動作,敷上他拇指的傷口。皇帝定了定神,肅然道:「令貴妃理事之才遠不如你,無非溫柔妥帖些,才能上下照應。等你好些,六宮之事還是交由你來打理吧。也少些閑言閑語,以為帝後離心,平生揣測。」
如懿愣了片刻,不想皇帝說出這番話來。不知怎的,她只覺得哀涼,卻搜覓不出一絲溫熱的暖意。像是沉溺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著遠方結冰的湖水之上搖曳破碎的影,那些陳年舊事,如暴雪紛紛下墜,砸在冰面之上,晃動著她的世界。她緩緩起身,保持著行禮謝恩的姿態,以逐漸乾涸的雙目相望,靜靜道:「皇上此意,若是對臣妾毫無疑心而起,臣妾自當感激於心。可若皇上只為平息六宮流言而施恩澤,人前授予臣妾權柄,人後卻懷疑臣妾清白,那臣妾實不能坦然接受。」
皇帝的唇線越抿越緊,彷彿生怕決堤的情緒會一涌而出,他極力剋制道:「皇后,你便這般不識抬舉么?」
「或許臣妾不識抬舉,但比之表面文章、虛與委蛇,真心相待不會那麼累。」她起身再拜,「皇上,臣妾年長身倦,怕是不能將六宮之事料理周全。您屬意於誰,便是誰吧。臣妾倦得很,先告退了。」
她扶著酸軟的膝,緩緩前行幾步,聽得他的聲音自後沉沉傳來,無限愴然,「皇后,你與朕一定要這樣么?」
腳下一滯,如墜鉛般沉重。她卻不肯回頭,怕去看他的面孔,那逐漸老去的卻依舊稜角堅硬的面孔,「從皇上疑心臣妾的那一刻,從臣妾認定皇上疑心的那一刻,好像我們,就再也走不到一塊兒了。皇上,或許您有不是,臣妾也有不是。但這不是,想要消弭,似乎很難了。在臣妾被凌雲徹所救的那一刻,皇上看著臣妾的眼神,不是為臣妾得救而欣喜,反而疑雲叢生,臣妾的心便涼了。這些日子,臣妾一直在想,皇上會不會說出這些傷人之語,卻原來還是逃不過。」
皇帝的沉鬱中隱隱有激憤如雷霆逼近,「從容嬪進宮之後,從你被凌雲徹所救之後,你每每與朕言及你的倦怠,難道與朕一起,真的讓你如此厭倦么?」
有滾燙的淚無聲而落,燙得她一顆心驟然縮起,不是不覺哀傷,只是哀傷之後,更多的是瞭然的絕望,「臣妾所在意的從不是容嬪是否進宮,而是皇上不惜一切的執著,傷人傷己。甚至臣妾,其實是很喜歡容嬪的性子的,可皇上,卻生生逼迫著她,也傷及後宮諸人。至於凌雲徹,臣妾渾然不知皇上有何可介意,還是連自己也覺得,對於一個女子的愛護,尚不如一個侍衛的忠義。心既疏遠,身何能從?皇上,臣妾無話可說了。」
她說罷,再不肯停留,唯有裙裾拂過金殿的轉角,那沙沙的摩擦的微聲,彷彿歲月無情的手,磨礪著他與她之間僅剩的脆薄如碎紙的情感。她明明知道的,那樣脆弱的一點溫情,是黃昏殘留的夕照,眼睜睜看著它被黑夜的暗色一點點吞噬,卻無能為力,只余滿心悲愴!
永壽宮偏殿里烘著極暖的地龍,春嬋脫去了大毛的衣裳,只一襲暗紫色宮女裝束,手腳輕便地伺候著茂倩。茂倩換過了一身衣裳,重又梳好髮髻,坐在暖炕上哭得聲噎氣直,險險昏死過去。春嬋蹲下身用沉甸甸的火筷子撥了撥大銅腳爐里的炭,讓它燒得更烈些,在旁勸道:「姑姑不要這樣,既然婚事不諧,早早了斷了便好。姑姑有這般身家,又有御前伺候的身份,還愁什麼好人兒不得。」
茂倩才勻了臉,又哭得滿臉涕淚,恨聲道:「你知道什麼?我拼著一口氣,只為他不讓我好過,我也不讓他好過罷了。離了他,旁人不知道拿多少難聽的話說我呢。」
春嬋犯愁道:「那也是。男人啊,在一塊兒過日子都有那許多抱怨呢,如今寫了放妻書,能給姑姑你多少好過,也不知怎麼嚼舌根呢。他倒落了個自在。」
茂倩掩面哭道:「我原也想忍忍過下去便罷,奈何吞不下這口氣罷了。乾脆鬧到御前,落實了他和皇后的罪名也好,省得我看著日夜心煩。誰知皇上不信,姓凌的也渾然無事,倒成了我小人之心誣告了。」
春嬋掩唇詭秘一笑,「皇上不信?那也未必。」
茂倩拿絹子拭了淚,好奇道:「你怎知道?」
「豫妃嚼舌根犯是非,那是皇上一早便多嫌了她,如今正好有個由頭而已。可姑姑是舉證的,豫妃不過領了你來。為何你平安無事,還脫了這遭罪的姻緣?你以為皇上真的半分沒有信你?」
茂倩轉念一想,破涕為笑,「是啊。我在皇上跟前多年,素知皇上許多心事是不肯說出來的,並非面上看著這般好相與。當年要我嫁與凌雲徹那個混賬,一是賜婚榮耀籠絡著他,二也是因為凌雲徹在御前伺候,不能有二心。才叫我嫁與他之後從旁看著。如今御賜的姻緣平白斷了,難保皇上心裡不惱恨那混賬。」
春嬋嘆口氣,撥了撥鬢邊的點翠瑪瑙珠絨花,道:「皇上惱恨凌雲徹也罷了,終究不幹咱們的事。可若惱了皇后,不知又要生出多少風浪。這些年皇后漸漸離心,便是咱們下人也看得明白。從前總不知為了什麼緣故,姑姑你來了,咱們都明白了,左不過是皇后心裡有了別人了。」
茂倩復又哭道:「春嬋,你也是明眼人。今兒那個樣子,凌雲徹那混賬雖一句話不偏幫,可他的心耳意神,哪一會兒不在皇后身上了?人該是母儀天下,偏她得不著皇上的寵愛,來尋思旁人的男人。說那如意雲紋是惢心繡的,說凌雲徹夢裡喚的不是她,打死我也不信。」
春嬋聽得連連搖頭,感慨不已,伸手端了熱茶給她,又親手擰了熱帕子給她抹臉,溫言勸道:「別說你不信,這樣牽強的話,我也不信,只怕皇上心裡更不信。可沒有辦法啊,姑姑你一番心血,拿出來的卻都不是鐵證,誰能信服啊!」
二人正說話,卻聽門外小太監恭恭敬敬喚道:「茂倩姑姑在裡頭么?奴才給您送東西來。」
茂倩因聽人來,便端端正正坐了,春嬋也退到一旁忙活著替茂倩整理換下來的衣裳,彼此隔得遠遠的。茂倩見那小太監進來,手裡捧了一封銀票並一雪白紙張,道:「姑姑,這是凌大人著奴才送來的。」
茂倩別過頭,哼了一聲道:「這會子急吼吼地送銀票來做什麼?打量著拿銀子哄我高興么?」
那小太監苦笑著道:「茂倩姑姑,這銀票是凌大人的。他說他多年積蓄,大半給了姑姑,想著姑姑以後要一人度日,難免辛苦,念在夫妻一場,他所余的,都給姑姑罷了,也當好聚好散。另一封是凌大人的放妻書。凌大人托奴才交付與你,還有一句話,『夫妻緣盡,各落清靜』。」
茂倩身子一凜,雙手劇烈地顫抖著,「好!好!皇上一句吩咐而已,他就這麼迫不及待要休了我!我偏不成全他!」
那小太監原是養心殿伺候的,有些身份,見她這般拿喬,也按捺不住道:「姑姑您不成全,皇上也已經發話了。姑姑,您在御前多年,難道看不出真是得罪了皇上?皇上沒說要凌大人休了你,只說是放妻書,您知足吧!」說罷,徑自擱下,打了個千兒出去了。
茂倩氣得渾身亂顫,想要起身,一下子又跌坐了下去。春嬋忙不迭去扶,口中道:「姑姑這是何苦來著。自己該說的話沒說到點子上,該吐的東西沒吐乾淨!這會兒誰來可憐你呢。倒是成全了凌雲徹,往後待在宮裡,一心一意看著他日夜思念之人。你做了他十來年妻房,還不是被他甩腳底泥般甩了,還落個不賢的罪名!」
茂倩兩眼直欲噴出火來,倚在春嬋身上,發狠道:「既說我不賢,又將我棄如敝屣,我何必還替他藏著掖著,有樁事兒,我疑心久了,少不得一併告訴了貴妃娘娘,請貴妃娘娘替我做主。」
春嬋嚇得連連擺手,向四處看了看道:「我的好姑姑,您還瞧不出來,我們貴妃小主便是個菩薩性子,連豫妃也降伏不住的,哪裡替你做得了主?便是如今皇后娘娘這般失寵,我們貴妃這般老實,見了她氣也不敢喘的。」
茂倩嚴重直直淌下來淚來,「我命苦,這般受人欺侮,再沒人做主。」
春嬋想了想道:「皇后娘娘素來臉酸心硬,不能容人的。我們小主也可憐姑姑,只礙著皇后娘娘厲害罷了。但若姑姑說的真有其事,鐵證如山,那我們小主為著宮規嚴謹,少不得也要替你主持公道。」她說著,忽又灰了信,「只是你疑心的事兒,還沒個影兒呢。再被駁回來,你連命都沒了!還是凡事想個萬全才好。」
茂倩細細尋思了片刻,道:「這件事細說起來,關係著前頭淑嘉皇貴妃的八阿哥永璇墜馬之事。」
春嬋心下一緊,禁不住打了個哆嗦。茂倩不滿地橫她一眼,「你膽子也忒小了,這話聽著那麼怕么?」
春嬋忙賠笑道:「這件事可大可小,說小了是八阿哥傷了腿成了跛子,往大了說,後來淑嘉皇貴妃報復皇后,放狗咬傷了五公主,又驚嚇了有孕的忻妃,牽連著六公主病弱而死,後來淑嘉皇貴妃又活活氣死了,干係著多少性命呢?」
茂倩抿著唇道:「我何嘗不知道個中厲害?那件事當年便是凌雲徹親自去查的。我嫁給他多年後,有次聽他與趙九宵喝酒,兩人都有些醉了,趙九宵嘴快,說他為了皇后娘娘這般犯險,卻什麼也不肯說。我那時端了酒去,在窗外聽見便留了心,知道那事和兩枚銀針、一個馬鞍有關。而那些東西,我見凌雲徹在家中柴房的雜物里翻動過,如今若去翻一翻,怕是還在。」
春嬋聽得心口突突亂跳,險險跪下,道:「我的好姑姑,你這話里有多少文章,我可不敢聽。您今夜別出宮了,趕緊著下人把這些東西找來,再找人證,給您做主吧。」
茂倩雙手緊握,想了想喚進自己的貼身丫鬟,低聲囑咐了幾句,道:「你趕緊出去,找了這些東西來。」
春嬋見那小丫鬟出去了,往窗外看了一眼,笑道:「姑姑先歇息,小主身邊怕離不了我伺候,我先過去得了。」她說罷,便急急往嬿婉身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