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海蘭
冬日時光便這麼一朵朵綻放成了春日林梢的翡綠翠蔭。今年御苑春色最是撩人,粉壁花垣,晴光柔暖,春心無處不飛懸。卻原來都是旁人的熱鬧,旁人的錦繡綴在了蒼白無聲的畫卷上,綻出最艷最麗的錦色天地。
容珮長日里見如懿只一心守著永璂,呵護他安好,餘事也渾不理會,便也忍不住道:「皇后娘娘,皇上倒是常常喚奴婢去,問起十二阿哥的情形呢。只是奴婢笨嘴拙舌的,回話也回不好。奴婢想著,皇上關懷十二阿哥,許多事娘娘清楚,回得更清楚呢。」
如懿低頭仔細看著江與彬新出的一張藥方,不以為意道:「本宮不是不知,本宮往太后處請安時,皇上也偶來探望永璂。永璂病情如何,他其實都一清二楚。」
容珮見如懿只是沉著臉默默出神,越發急切道:「皇后娘娘,恕奴婢妄言一句,如今十二阿哥這麼病著,娘娘大可藉此請皇上過來探視,見面三分情,又顧著孩子,娘娘和皇上也能藉機和好了。」
如懿心下一酸,臉上卻硬著,並無一絲轉圜之意:「永璂這麼病著,皇上若是自己不願意本宮在時來,強求也是無用。」
容珮咬著唇,想要嘆,卻強忍住了,氣道:「這些時日皇上只在令妃小主宮裡,只怕也是令妃設計阻攔了。」
日影將庭中的桐樹扯下筆直的暗影,這樣花香沉鬱的融融春色里,也有著寂寞空庭的疏涼。望得久了,那樹影是一潭深碧的水,悄然無聲地漫上,漸漸迫至頭頂。她在那窒息般的脆弱里生了無限感慨:「想要來的誰也攔不住,你有何必這般替皇上掩飾?」
容珮素來沉著,連日的冷遇,也讓她生了幾分急躁,赤眉白眼著道:「可皇上若不來,豈不是和娘娘越來越疏遠了?」
如懿閉上了眼睛,容珮的話是折斷了的針,鈍痛著刺進了心肺。她極力屏息,將素白無飾的指甲折在手心裡,借著皮肉的痛楚定聲道:「借孩子生病邀寵,本宮何至於此?」
容珮一時也顧不得了,揚著臉道:「不如此,不得活。這後宮本就是一個泥淖,娘娘何必要做一多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蓮?」她覷著如懿的神色,大著膽子道:「娘娘是後宮之主,但也身在後宮之中。許多事,無謂堅持。夫妻之間,低一低頭又如何?」
「白蓮花?」如懿自嘲地笑笑,在明燦日光下攤開自己素白而單薄的手心,清晰地手紋之中,隱著多少人的鮮血。她愧然:「身在混沌,何來清潔?滿宮裡乾淨些的,怕也只有婉嬪。可來日若洪水滔天,誰又避得過?所以本宮低頭,又能換來什麼?眼前一時安穩,但以後呢?以後的以後呢?」
容珮猛然跪下,懇求道:「不顧眼前,何來以後?皇后娘娘萬不能灰了心,喪了意!」
「不灰心,不喪意。夫君乃良人,可以仰望終身!可本宮身為皇后,痛失兒女,家族落寞,又與夫君心生隔閡。本宮又可仰望誰?」一而再,再而三,魅力自持,但深深蹙起的眉心有難以磨滅的悲愴。如懿的眼底漫起不可抑制的淚光,凄然道:「如今滿宮裡傳的什麼詩你會不知?皇上拿著本宮與孝賢皇后比,且又有什麼可比的。活人哪裡爭得過死人去!」
容珮從如懿指間抽過娟子,默然替她拭了淚,和聲勸道:「皇上這詩聽著是搓磨人的心,多少恩愛呢,只在紙頭上么?但一時之語作得什麼數?且這些年來,皇上想念孝賢皇后,心中有所愧疚,所以寫了不少詩文悼念,娘娘不都不甚在意么?說來…」她看一眼如懿,直截了當,「說來,這宮裡奴婢最敬服的是愉妃小主。她若見了這詩,必定嗤之以鼻,毫不理會。所以論剛強,奴婢及不上愉妃小主半個指頭。」
如懿聽她贊海蘭,不覺忍了酸澀之意,強笑道:「海蘭生性洒脫,沒有兒女情長的牽掛,這是她一生一世的好處。而本宮從前不在意,是心中有所堅持。經了這三番五次的事,本宮難道不知,自己只佔了個皇后的名位,在皇上心裡,竟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的。本宮還能信什麼,堅持什麼?不過是強留著夫妻的名分,勉強終老而已。」
「娘娘可勉強不得。您這心思一起,不知要遂了多少人的心愿呢。宮裡多少人傳著這詩,盡等著瞧咱們翊坤宮的笑話。奴婢已經吩咐了下去,不許底下的人露出敗色兒來,也不許與人爭執,只當沒長耳朵,沒聽見那些話。」
如懿含了一絲欣慰,拍拍容珮的手,「你在,就是本宮的左臂右膀,讓本宮可以全心全意照顧永璂。伺候過本宮的人,阿箬反骨,惢心柔婉,你卻是最剛強不過的。有你,本宮放心。」
容珮著實不好意思:「奴婢哪裡配得上皇后娘娘這般讚許。奴婢能擋的,是蝦兵蟹將。娘娘得自己提著一口氣,牆倒眾人推。咱們的牆倒不得,只為了冤死的十三阿哥的仇還沒報,十二阿哥的前程更辜負不得!」
心似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隱隱作痛,鼻中也酸楚。日光寂寂,那明亮里也帶著落拓。這些日子裡,面子上的冷靜自持是做給翊坤宮外的冷眼看的,心底的痛楚、委屈和失落,卻只能放在人影之後,縮在珠簾重重的孤寂里,一個人默默地吞咽。這樣的傷緒說不得,提不得。一提,自己便先潰敗如山。所以沒有出口,只得由著它熬在心底里,一點點腐蝕著血肉,腐蝕得她蒙然發狂。「本宮知道,這詩突然流傳宮中,自然是有古怪。可畢竟白紙黑字是皇上所寫,否則誰敢胡亂揣度聖意。本宮自知不是髮妻,卻也不願落了這樣的口實,叫皇上自己比出高低上來。」
容珮望著如懿倔強而疲憊的容顏,靜了半晌,怔怔地說不出話來,良久方嘆息不已:「皇后娘娘,奴婢算是看得分明了。在這宮裡,有時候若是肯糊塗些渾渾噩噩過去了,便也活得不錯。或是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怕,倒也相安無事。可若既要求個兩心情長,念著舊日情分,又要維持著尊榮顏面,事事堅持,那麼,真當是最最辛苦,又落不得好兒。」
彷彿是暮靄沉沉中,有巨大的鐘聲自天際轟然傳來,直直震落與天靈蓋上。曾幾何時,也有人這樣執意問過:「等你紅顏遲暮,機心耗盡,還能憑什麼去爭寵?姑母問你,寵愛是面子,權勢是里子,你要哪一個?」
那是年少青蔥的自己,在電轉如念間暗暗下定了畢生所願:「青櫻貪心,自然希望兩者皆得。但若不能,自然是里子最要緊。」
不不不,如今看來,竟是寵愛可減,權勢可消,唯有心底那一份數十載共枕相伴的情意,便是生生明白了不得依靠,卻放不下,割不斷,更不能信。原來所謂情緣一場,竟是這般抵不得風摧雨銷。用盡了所有的力氣,終於有了與他並肩共老的可能,才知道,原來所謂皇后,所謂母儀,所謂夫妻,亦不過是高處不勝寒時彼此漸行漸遠的冷寂,將往日同行相伴的恩情,如此輾轉指間,任流光輕易拋。
這夜下了一晚的瀝瀝小雨,皇帝宿在永壽宮中,伴著有孕而日漸纏綿的嬿婉。這一夜,皇帝聽得雨聲潺潺,一早起來精神便不大好。嬿婉聽了皇帝大半夜的輾轉反側,生怕他有起床氣,便一早悄聲起來,囑咐了小廚房備下了清淡的吃食,才殷勤服侍了皇帝起身。
宮女們端上來的是熬了大半夜的白果松子粥,氣味清甘,入口微甜。只要小銀吊子綿綿地煮上一瓮,連放了多少糖調味,亦是嬿婉細細斟酌過,有清甜氣而不生膩,最適合熨帖不悅的心情。
皇帝嘗了兩口,果然神色鬆弛些許,含笑看著嬿婉日漸隆起的肚腹:「你昨夜也睡得不大好,還硬要陪著朕起身。等下朕去前朝,你再好好歇一歇。」
嬿婉半羞半嗔地掩住微微發青的眼圈,嬌聲道:「臣妾初次有孕,心內總是惶惶不安,生怕一個不小心,便不能有福順利為皇上誕下麟兒,所以難免纏著皇上些,教皇上不能好好歇息。」
她的笑容細細怯怯的,好似一江剛剛融了冰寒的春水蜿蜒,笑得如此溫柔,讓人不忍拒絕。這樣的溫順馴服教人無從防範,更沒有距離,才是世間男子歷經千帆後最終的理想。年輕時,固然不喜歡過於循規蹈矩、溫順得沒有自我的女子,總將目光停駐於熱烈灼艷的美,如火焰般明媚,卻是灼人。而這些年繁花過眼,才只聰慧卻知掩藏、馴服而溫柔風情的女子,才最值得憐惜。恰如眼前的女子,分明有著一張與如懿年輕時有幾分肖似的臉,卻沒有她那般看似圓滑實則冷硬的距離和冷不防便要刺出的無可躲藏的尖銳稜角。有時候他也在後悔,是不是當時的權衡一時礫偏頗,多了幾分感性的柔和,才給了如懿可以與自己隱隱抗衡的力量,落得今日這般彼此僵持的局面。
這樣的念想,總在不經意間緩緩刺進他幾乎要軟下的心腸,刺得他渾身一凜,又緊緊裹進身體,以旁人千縷柔情,來換得幾宵的沉醉忘懷。皇帝深處臂膀,攬住她纖柔的肩,溫柔凝睇:「你什麼都好,就是凡事太上心,過於小心謹慎。朕雖然願意多陪陪你,多陪陪咱們的第一個孩子,可是朕畢竟是國君,不可整日流連後宮。」
嬿婉嬌怯怯地縮著身子,她隆起的肚腹顯得她身量格外嬌小,依在他懷中,一陣風便能吹倒似的。她臉上的笑意快撐不住似的,懂事地道:「皇上說得是,晉貴人也常常這般勸解臣妾,要臣妾以江上社稷為重,不要顧一時的兒女情長。晉貴人出身孝賢皇后母族,大方得體,有她勸著,臣妾心裡也舒坦許多。」
皇帝安撫似的拍了拍她圓潤明亮的臉龐:「難得晉貴人懂事,倒不糊塗。只是這話說的口氣,倒是和當日孝賢皇后一般的正經。」他似有所觸動,「為著璟兕之死,晉貴人和慶貴人從嬪位降下,也有許久了吧。朕知道,你是替她們求情。」
嬿婉寒星雙眸微微低垂,弱弱道:「皇上痛失五公主和十三阿哥,晉貴人和慶貴人的錯也是不能適時安慰君上的傷懷,失了嬪御之道。只是小懲大誡可以整肅後宮,但責罰過久過嚴怕也傷了後宮祥和。畢竟,晉貴人出自皇上髮妻孝賢皇后的母族,慶貴人也是當年太后所選。」
皇帝聽她軟語相勸,不覺道:「這原該是皇后操心的事,如今卻要你有身子的人惦記。罷了,朕會吩咐下去給晉貴人和慶貴人復了嬪位。」
嬿婉笑語相和,見皇帝事事遂願,提著的一顆心才稍稍放下,又夾了一筷子松花餅,自己吹去細末,才遞到皇帝跟前的碟中。那是一個黃底盤龍碟,上寫段紅「萬壽如意」四字,皇帝的目光落在「如意」二字上,眼神便有些飄忽,情不自禁道:「如懿…」
嬿婉心口猛地一顫,徒然想起昨夜皇帝輾轉半晌,到了三更才朦朧睡去,隱約也有這麼一句喚來。夜雨敲窗,她亦睏倦,還當是自己聽錯了,卻原來真是喚了那個人的名字。
嬿婉心頭暗恨,雙手蜷在闊大的滾榴花邊雲羅袖子底下,恨恨地攥緊,攥得指節都冒著酸意,方才忍住了滿心的酸澀痛意,維持著滿臉殷切而柔婉的笑容,柔聲道:「前幾日內務府新制了幾柄玉如意,皇上還沒賞人吧?臣妾這幾夜總睡不大安慰,起來便有些頭暈。還請皇上憐惜,賞賜臣妾一柄如意安枕吧。」
皇帝聽她這般說,果然見嬿婉脂粉不施,臉色青青的,像一片薄薄的鈞窯瓷色,越發可憐見兒的了。他有些憐惜地卧一握她的手腕:「身上不好還只顧著伺候朕?等下朕走了,你再好好歇歇,朕囑咐齊魯來替你瞧瞧。再者,若得空兒也少喝別人往來,仔細傷了精神應付。左右這幾日你額娘便要入宮來陪你生產,你安心就是。」
嬿婉再四謝過,卻見守在殿外的一排小太監里,似是少了個人,便問道:「一向伺候皇上寫字的小權兒上哪裡去了?這兩日竟沒見過他。」
皇帝的臉色瞬即一冷,若無其事道:「他伺候朕不當心,把許多不該他看見不該他留心的東西傳了出去。這樣毛手毛腳,不配在朕身邊伺候。」
嬿婉暗暗心驚,臉上卻是一絲不露,只道:「也是。在皇上身邊伺候,怎能沒點兒眼色,倒叫主子還遷就著他!」
皇帝慢慢喝下了一碗紅棗銀耳,和聲道:「你懷著身孕,別想這些。這幾日你額娘快進宮了吧?朕叫人備了些金玉首飾,給你額娘妝點吧。」
嬿婉喜不自勝地謝過,眼看著天色不早,方才送了皇帝離去。那明黃的身影在細雨蒙蒙中越來越遠,終於成了細微一點,融進了雨絲中再不見蹤影。嬿婉倚靠在鏤刻繁麗的酸枝紅木門邊,看著一格一格填金灑朱的「玉堂富貴」花樣,玉蘭和海棠簇擁著盛開的富麗牡丹,是永生永世開不敗的花葉長春。
那麼好的意頭,看得久了,她心裡不自禁地生出了一點兒軟弱和懼怕,那樣的富貴不敗到底的死物,她拼盡了力氣抓住了一時,卻抓不住一世。
這樣的念頭才轉了一轉,嬿婉冷不住打了個寒噤。春嬋忙取了雲錦累珠披風披在她肩上,道:「小主,仔細雨絲撲著了您受涼。」
嬿婉死死地捏著披風領結上垂下的一粒粒珍珠水晶流蘇,那是上好的南珠,因著皇帝的寵愛,亦可輕易取來點綴。那珠子光潤,卻質地精密,硌得她手心一陣生疼。那疼是再清醒不過的呼喚,她費了那麼大的心思才使得如懿和皇帝疏遠,如何再能輕縱了過去。
就好比富貴雲煙,雖然容易煙消雲散,但能握住一時,便也是多一時就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皇帝早已遠去,桌上殘冷的膳食也一併收拾了乾淨。小宮女半跪在閣子里的紅木腳榻上,細細鋪好軟茸茸的錦毯,防著她足下生滑。瀾翠端了一碗安胎湯藥上來,揮手示意宮人們退下,低聲道:「安胎藥好了,小主快喝吧。」
那烏沉沉的湯汁,冒著熱騰騰的氤氳,泛著苦辛的氣味,熏得她眼睛發酸。她銀牙暗咬,拿水杏色娟子掩了口鼻,厭道:「一股子藥味兒,聞著就叫本宮想起從前那些坐胎葯的氣味,胃裡就犯噁心。」
瀾翠笑色生生,道:「從前咱們吃了旁人的暗虧,自然噁心難受,卻也只能打落牙和血吞。可如今這安胎藥,卻是別人求也求不來的,保佑著小主安安穩穩生下龍子,揚眉吐氣呢。」
嬿婉被她勾得掌不住一笑,啐道:「胡說些什麼?龍子還是丫頭,誰知道呢?」
瀾翠笑道:「小主福澤深厚,上天必然賜下皇子。哪怕是個公主,先開花後結果,也一定會帶來個小阿哥的。」
嬿婉驕傲地撫著肚腹,莞爾道:「你說得是。來日方長,只要會生,還怕沒有皇子么。」她微一蹙眉,那笑容便凍在唇角,「只是過兩日額娘進宮,怕又要絮叨,要本宮這一胎定得是個皇子。」她說著變更煩心,支著腮不肯言語。
瀾翠思忖著道:「小主與其擔心這個,不如多留心皇上。方才早膳時,奴婢可瞧著皇上似乎又有些惦記著皇后娘娘了。」
嬿婉輕哼一聲,撥弄著鳳仙花染過的指甲,灧生生地映著她緋紅飽滿的臉頰:「有那首詩在,皇上縱然不以為意,但皇后心裡會過得去么?是個女人都過不去呢。只可惜了小權兒,才用了他一回,便這麼沒了。」
瀾翠替她吹了吹安胎藥的熱氣,道:「皇上不是好欺瞞的人,有小權兒頂上去也不壞。奴婢會按著先前的約定,替他料理好家人的。」
嬿婉微微頷首,接過安胎藥喝下:「那便好。你替本宮多留心著便是。」她想了想,又囑咐道:「額娘喜歡奢華闊氣,她住的偏殿,你仔細打理著吧。」
這一日蒼苔露冷,如懿皮了一年半新不舊的棠色春裝,隱隱的花紋繡得疏落有致,看不出繡的是什麼花,只有風拂過時微見花紋起伏的微瀾。她靜靜坐在窗下,連續數日的陰霾天氣已經過去,漸而轉藍的晴空如一方澄凈的琉璃,叫人心上略略寬舒,好過疾風驟雨,凄凄折花。
水晶珠簾微動,進來的人卻是惢心。她的腿腳不好,走路便格外慢,見了如懿,眼中一熱,插燭似的跪了下來,哽咽道:「奴婢恭請皇后娘娘萬安,娘娘萬福金安。」
如懿一怔,不覺意外而欣喜,忙扶住了她的手道:「惢心,你怎麼來了?」
惢心如何肯起來,禁不住淚流滿面道:「奴婢自從知道娘娘和十三阿哥的事,日夜焦心不安,偏偏不能進宮來向娘娘請安,只得囑咐了奴婢的丈夫必得好好伺候娘娘。今日是好容易才通融了內務府進來的。」
如懿忙拉了她起來,容珮見了惢心,亦是十分歡喜,忙張羅著端了茶點進來,又叫三寶搬了小杌子請惢心坐下。惢心反反覆復只盯著如懿看個不夠,抽泣著道:「奴婢早就有心進宮來看望娘娘,一則生了孩子後身子一直七病八痛的,不敢帶了晦氣進宮;二則江與彬反覆告知奴婢,娘娘身在是非里,只怕奴婢來再添亂。如今時氣好些,奴婢也趕緊進宮來給娘娘請安。」
如懿拉著她的手道:「自你嫁人出宮,再要進來也不如從前方便。」她打量著惢心道,「你輕易不進宮來,這趟可是有什麼要緊事?」
惢心神色一滯,看了看旁處,掩飾著喝了口茶道:「沒什麼要緊事,只是惦記著娘娘,總得來看一看才好。」
如懿與惢心相處多年,彼此心性相知,如何不知道她的意思,便指了指四周道:「如今我這裡最冷清不過,容珮也不是外人,你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惢心聽得如懿這般,眼看著四下里冷清,便不假思索道:「凌大人得娘娘囑託,不敢怠慢,竭盡全力徹查了田氏之事,才發覺原來在娘娘懷著十三阿哥時,田氏的獨子田俊曾經下獄,罪名便是宵禁後醉酒鬧事,被打了四十大板,扔進了牢里。」
如懿疑道:「宵禁後除婚喪疾病,皆不得出行。田俊醉酒鬧事,打過也罷了,怎麼還關進了牢里?」
惢心道:「若是平日也罷了,憑著田氏在宮裡的資歷,費點兒銀子也能把人撈出來。偏那一日是皇上的萬壽節,可不是犯了忌諱。便是大羅神仙,也難救了。」
容珮聽著,一時忍不住插嘴道:「既然難救,難不成眼下還在牢里?」
惢心搖頭道:「凌大人也是多番打聽了才知道,原來田俊被關了幾個月,神不知鬼不覺地就被放了出來。」
容珮握緊雙拳,焦灼道:「這麼蹊蹺?」
惢心點頭道:「凌大人就是怕中間有什麼關節,便找機會與田俊混熟了。兩人喝了幾次酒後田俊便發牢騷,說自己和他老娘倒霉,便是得罪了人才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凌大人故意灌醉了他再問,才知道當日田俊鬧事,是和幾個狐朋狗友在一塊兒人家故意灌醉他。其中灌他最厲害的一個,便有遠房親眷在宮裡為妃為嬪。他與他老娘,便是鬥不過那個女人,才中了暗算。」
如懿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緊緊揪住提了起來,衝口問道:「為妃為嬪?是誰?」
惢心的臉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苦澀,屏息片刻,重重吐出:「田俊所言,是愉妃!」她頓一頓,咽了口口水,又道:「別說皇后娘娘不信,奴婢也不信。但凌大人細細問過那日與田俊喝酒的人的姓名,其中為首的扎齊,果然是珂里葉特氏的族人,愉妃小主的遠房侄子。」
海蘭?!
有那麼一刻,如懿的腦中全然是一片空白,彷彿下著茫茫的大雪,雪珠夾著冰雹密密匝匝地砸了下來,每一下都那麼結實,打得她生生地疼,疼得一陣陣發麻。是誰她都不會震驚,不會有這般刺心之痛!為什麼,偏偏是海蘭?
如懿不知自己是如何發出的聲音,只是一味嘶啞了聲音喃喃:「海蘭?怎麼會是海蘭?」
容珮瞪大了眼,一臉不可思議:「旁人便算了,若說是愉妃小主,奴婢也不敢信啊!」
惢心為難地道:「凌大人查出了這些,又去關田俊的牢房打聽,才知道扎齊不僅灌醉了田俊,而且在田俊入獄後特意關照過衙門,若是輕縱了田俊這般不尊聖上罔顧君臣的人,他便要找他的姑母愉妃小主好好數落數落罪狀,所以衙門裡才看管得格外嚴厲,田俊也吃了不少苦頭。但到了後來,通融了官府放出田俊,竟也是扎齊。這一關一放很是古怪,難不成田氏答應了什麼,她兒子才能平安無事了?因為連田俊自己也說過,他出獄後他母親總是惴惴不安,問她也不說,問急了便只會哭,說一切都是為了他才被宮中的人脅迫。田俊再問,田氏卻怎麼也不肯說了。」
惢心看著如懿逐漸發白的面容,不覺有些後怕:「皇后娘娘,您別這樣。凌大人查知了這些,也知道事關重大,不敢輕易告訴娘娘,只得與奴婢商議了,託了奴婢進宮細說。」
如懿只覺得牙齒「咯咯」地發顫,她拚命搖頭:「不會!海蘭若真這麼做,於她有什麼好處?」
容珮應聲道:「皇后娘娘說得不錯,愉妃小主一直和皇后娘娘交好,皇后娘娘又那麼疼五阿哥。情分可比不得旁人!」
惢心沉吟片刻,與容珮對視一眼,艱難地道:「熟識扎齊之人曾多次聽他揚言,若有皇后娘娘的嫡子在一日,五阿哥便難有登基之望。如果扎齊所言是真,那麼愉妃小主也並非沒有要害娘娘的理由。」她遲疑片刻,「皇后娘娘看純貴妃便知道了,她那麼膽小沒注意的一個人,當日為了三阿哥的前程,不是也對娘娘生了嫌隙么?如今三阿哥、四阿哥不得寵,論年長論得皇上器重,都該是五阿哥了。可若有娘娘的嫡子在…」她看了如懿一眼,實在不敢再說下去。
如懿滿心滿肺的混亂,像是被塞了一把亂絲在她喉舌里,又癢又煩悶。正憂煩憂心,卻聽聽外頭的小宮女菱枝忙忙亂亂地進來到:「皇后娘娘,宮裡可出大事了呢!」
容珮橫了菱枝一眼,呵斥道:「你不是去內務府領夏季的衣料了么?這般沉不住氣,想什麼樣子?」她停了停,威嚴地問:「出了什麼事兒?」
菱枝忙道:「奴婢才從內務府出來,經過延禧宮,誰知延禧宮已經被圍了起來,說愉妃小主被皇上禁足了。連伺候愉妃小主的宮人都被帶去了慎刑司拷問,說是跟咱們十三阿哥的事有關呢。」
如懿神色一凜,忙定住心神看向惢心:「是不是凌雲徹沉不住氣,告訴了皇上?」
惢心忙擺手道:「皇后娘娘,凌大人就是不知該如何處置,才託了奴婢進宮細細回稟。若他要告訴皇上,便不是今日了。」
無數個念頭在如懿心中紛轉如電,她疑惑道:「你才入宮,連我也是剛剛知曉這件事,怎的皇上那兒就知道了?實在是蹊蹺!」如懿看一眼容珮:「你且讓三寶仔細去打聽。」
容珮答應一聲便出去了,如懿想了想,又叮囑道:「惢心,今日你入宮,旁人怎麼問都得說是只來給我請安的。旁的一字都不許提,免得麻煩。」
惢心連忙答應了,擔心地看著如懿道:「皇后娘娘,奴婢不知道該怎麼說,從前日日陪著您倒也不覺得什麼,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罷了。如今在宮外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回頭看看,真覺得娘娘辛苦。娘娘憔悴了那麼多…唉,若在尋常人家,孩子沒了這種事,哪有夫君不陪著好好安慰的。可在這裡離,一扯上天象國運,連娘娘的喪子之痛也成了莫須有的罪名。奴婢實在是…」她說不下去,轉過頭悄悄拭去淚水,又道:「奴婢不能常入宮陪伴娘娘,但求娘娘自己寬心,無論如何,都要自己保重。奴婢會日日在宮外為娘娘祈福的。」
惢心不能再宮中久留,只得忍著淚依依不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