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幕
第七十九章
蕭盛瞬間如芒在背, 汗如雨下。
來自季清和的壓迫感,令他心頭惴惴, 似壓了塊崖石,呼吸不暢。
他終於發現,自己太過於輕視眼前的這個男人。他的威壓與氣勢, 非長期身處高位的領導者不可有, 絕非是個特聘顧問這麼簡單。
他甚至有預感, 得罪這個男人, 比開罪沈千盞還要恐怖千倍。
那是打從心底滋生起的恐懼與臣服。
令他後背濡濕,眼皮似有重壓, 竟不敢抬頭與他對視。
這一刻, 蕭盛忽然後悔起自己的草率。
他嘴唇翳合,想開口為自己辯解幾句。話到嘴邊,舌頭卻像是凍住了般,怎麼都無法發出聲音來。
少頃,季清和移開視線,低不可聞地笑了聲,問:「蕭製片與蘇總交情不淺吧?」
「戀愛關係?」他眸色幽深,雖是詢問, 語氣卻無比篤定。
蕭盛心一沉,抿唇看他。
季清和淡淡的瞥了他一眼,不以為意。
甚至,他連眼神都吝嗇於在他身上停留,低頭整理袖扣。
他頭頂有一小片水晶燈折射出的弧光, 光線璀璨明亮,將壁影的暗紋輝映得紋理畢現。
——
飯廳的大門輕輕開合數次,有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緩緩步入傳菜間。
須臾,餐飲部來上菜的傳菜員壓低了聲,問:「菜怎麼都不上?」
「噓」聲後,裡頭窸窸窣窣一陣拉扯,似一場博弈般,誰佔上風便由誰主導戰場。
沈千盞意外自己此刻竟然還有心思去揣測傳菜間里發生的情況,但內心仍有一片空地,留給了自己發獃。
她忽然覺得,生活之所以是生活,是因為它每分每秒都有各種各樣的人在按著自己的劇本出演著這部名為《人生》的舞台劇。
她不在上帝視角,所以看不清自己前路還會遇到多少障礙與麻煩,也無法換位思考對方的思維邏輯與迷惑行為。可一旦人生邁過這個階段,再回顧——這幕戲裡,除了群演和配角,就只剩下滿幕的戲劇性與荒誕。
可能年紀大了,考慮事情真的會佛性不少。
今晚這事,如果是幾年前的沈千盞遇上,不說喊打喊殺,仗勢欺人是必不可少的。蕭盛想全須全尾的走出這扇門?
門都沒有。
沈千盞垂眸,看向季清和。
她這個角度,居高臨下。能清晰看見燈光投落的暗影交匯在他的眼睫與鼻樑處,他的眼窩深邃,眉尾眼角的暗影幽沉,像折戟沉沙的刀斧,將他的輪廓勾勒得立體又清晰。
他似壓根沒察覺四面傳來的窺視,慢條斯理地翻折起袖口,露出一截骨節分明的手腕。
那腕上,佩戴著一隻深灰色金屬質感的機械錶,錶帶環環相扣,錶盤微凸,弧面下是不加修飾的精細齒輪,正以機芯為軸,一輪一齒,無縫吻合,按部就班的順時針旋轉著。
季清和雖有佩戴手錶的習慣,但經常一天幾換。
沈千盞起初還不掩驚艷,一隻只欣賞,時間久了以後,漸漸麻木。即使知道他一塊表能頂北京一套房,都掀不起什麼興趣把玩了。
但這隻極具工業風的硬核手錶,她卻從未見過。整塊表像完全透明立體的機械樞紐,所有的齒輪、螺絲全在這小小的方寸之間運轉著,既精巧又似縮小版的時間之輪,極其別緻。
——
蕭盛的關注點卻與沈千盞完全不同,他沒去欣賞這隻手錶巧奪天工的技藝,他所看見的,只有手錶弧面上清晰可見的不終歲logo。
他瞳距微縮,盯著那隻表凝神看了數秒。
不終歲作為世界級的奢侈品,與成熟的一線品牌相比,還是稍顯年輕。從站穩腳跟,到打開國內市場,占額比重仍與一線大牌相距甚遠。
甚至,不終歲最先打入國內市場的,並非它旗下的高定、彩妝與珠寶,而是它的腕錶系列。
幾年前,不終歲的鐘錶品牌在全球發布了一支概念宣傳片。除旗下各大熱銷腕錶外,還展示了極具收藏價值的古典藏鍾。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這款純手工的機械錶。
這款手錶,因獨特的設計風格與昂貴的造價,瞬間風靡,成為了所有男人的dream watch。
可惜,不終歲最終並未出售這款手錶。
它在出征數項設計大賽後,以弧面鑲嵌不終歲的浮雕logo落幕,退出了世界舞台。此後再有它的報道,全在驗證它的佩戴者身份。
如今,它的存在僅象徵著一個身份——不終歲鐘錶品牌創始者。
頃刻間,有關季清和身份的猜想全部得到了證實。
蕭盛瞬間唇色發白,後背冷汗不止。
去年《春江》開機,他坐鎮劇組,輾轉於各大影視城拍攝地,鮮少回京。連年終時的電影節、頒獎典禮及千燈年會都沒回去參與,只錄了段劇組花絮和祝福視頻發回北京。
《春江》是千燈影業的重點項目,蕭盛有心靠它立起門戶,與沈千盞打擂台,用了十二萬分的心去盯進度。
這期間,既有他屏蔽了京圈花邊消息閉門造車的原因,也有他遠在南方消息閉塞的緣故。
與沈千盞有關的動態,不是她拉到了不終歲的獨家投資,與不終歲鐘錶品牌聯合製片出品獻禮劇,就是她不知道走了什麼狗屎運,請到了久未出山的大編劇江倦山,還簽約了導演圈新晉的黑馬邵愁歇,共同執刀創作。
而劇組的豪華配置,更是讓《時間》有望與《春江》共同角逐明年電視節最佳電視劇作品的傳言喧囂塵上。
這樁樁件件,都令蕭盛心生不悅,心中陰暗瘋漲。
此時《春江》的拍攝先遭瓶頸,再遇雪災,被沈千盞追趕甚至超越的壓力令他無心旁顧,以至於他完全忽略了她和不終歲執行總裁的那段風流韻事。一心期盼著《春江》能夠度過難關,儘快殺青進入後期,好先一步爭取到千燈的宣傳資源與費用,放手一搏。
然而,急功近利,低估對手的後果,只這一次,便讓他墜入深谷萬劫不復。
沈千盞身邊的這個男人,何止是區區顧問,他身後那一整座鑲金砌玉的王國,是尋常人一輩子都難以企及的財富與地位。無論是誰,都要避其鋒芒,退讓三分。
他倒好,借沈千盞去邀功討賞,直接將這兩位祖宗得罪得一乾二淨。
正僵持間,蕭盛放在桌面上的手機嗡聲震動,有來電提醒。
飯廳內瞬間安靜得猶如時間停擺,鐘錶定格,只余手機振動時摩擦玻璃桌面的哧哧聲,反覆的,不厭其煩的,一遍遍響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了那隻喧嚷的手機。
——會在這個敏感時間內打進來的電話,不用猜都知道是誰的。
沈千盞微扯唇角,露出個極為諷刺的笑容。
她倒沒太生氣,見慣了這個圈子的陰私與黑暗,蕭盛這點手段在她看來,算不了什麼。既然他沒能得逞,等著他的又何止她那點不痛不癢的奚落與嘲諷。今晚過後,若無貴人相助,蕭盛怕是要在這個圈子裡查無此人了。
她拎起包,目光自上而下將蕭盛審視了一遍:「以後我和蕭製片還是橋歸橋,路歸路,各走各的道吧。」
「今晚,就恕難奉陪了。」
——
沈千盞走後,陸續的,有人相繼離席。
喬昕草履蟲大的膽子都快嚇破了,她看了眼還不打算離開的蘇暫,悄悄的,拽了下他的袖子。
見他沒反應,她大著膽子,又拽了一下,小聲提醒:「走啊!」
盞姐都走了,你還留著吃飯呢?
蘇暫無動於衷。
他始終看著蕭盛,一言不發。
喬昕索性放棄。
她入職千燈後一直跟著沈千盞,立場自不用說。
蘇暫卻不同,他是千燈的太子爺,說得現實點,沈千盞和蕭盛都是為千燈為蘇家工作的。他雖不在高層,也不是領導,但出身早已決定一切,沒必要跟她這種底層小民工一起站隊搞派系。
道理喬昕都懂,可情緒就是難以控制。
她早就猜到蕭盛沒存好心,但也不想兩人今晚會鬧成這樣,一下將現實的偽裝撕了個粉碎。
她跺了跺腳,有些氣急:「那我先走了。」
話落,她起身要走。
不料,喬昕才剛站起,就被蘇暫反手握住手腕,強行扣回座位。
他看都沒看錯愕的喬昕的一眼,開口道:「在我姐姐眼裡,我就是個扶不起的阿斗。公司里,所有同事客客氣氣地叫我一聲小蘇總,但我知道,他們心裡誰也瞧不上我,覺得我就是個只會吃喝玩樂的二世祖。」
「我以前的確不學無術,整日招貓逗狗,沈製片也是真的嫌棄我。但這麼多年,只有她毫不吝嗇的指點教導,讓我漸漸能夠抬起頭來。我一直不明白你一個大男人怎麼心眼小得跟針似的,成天針對一個女人,也不知道你對她怎麼就有那麼深的敵意。她一沒動過你的蛋糕,二沒不正當競爭,你卻心胸狹隘到把她推給那些不知道什麼底細的男人。你還是個人嗎?」
喬昕目瞪口呆。
她望了眼臉色無比灰敗的蕭盛,又看了看彷彿在高光粉里浸泡了七七四十九天的蘇暫,一顆小芳心,噗通噗通地跳個不停。
「今天的事,你自己跟我姐坦白吧。千燈不歡迎心術不正的員工,我家也不會歡迎你這種沒有道德底線的男人。不管你跟我姐是什麼關係,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不會讓我爸媽把她嫁給你。」
既已撕破臉,蘇暫也懶得再維持表面的客氣友好。如行風帶電般,腳下步伐邁得又快又急,很快拎著喬昕走出飯廳。
頭也不回的走至拐角後,蘇暫握住喬昕手腕的氣勁一松,轉頭問她:「怎麼樣,我發揮得還算出色吧?是不是很有男子氣概?」
喬昕一噎。
一時半會的,竟回答不上來。
她垂下眼,盯著自己的腳尖,默然了半天沒說話。
蘇暫看了她一會,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沒事,盞姐的心理承受能力再來十個蕭盛都沒問題。你忘了她當初怎麼暴打金主爸爸的咸豬手了?」
「你放心,我就給他三天時間,他要是不主動跟我姐坦白,我就去告御狀。」
喬昕搖搖頭。
她想說「沒用的,別說事沒發生,就算髮生了,蘇總也不見得會嚴懲蕭盛」,這些事太司空見慣了,以蘇總的立場只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好別影響到公司的名譽和口碑。
最後委屈的妥協的,只會是沈千盞,不會有例外。
所以她什麼也沒說,只是仰臉露出個笑:「我不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