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絳都之難(九)
霜月冷照,陳盤凄厲的叫聲讓整座故梁橋在夜色中戰慄。智瑤走到我身後,將自己滾燙的身體貼上了我的後背:「好了,現在,只剩下我和你了。你師父騙了我,青眼女嬰從來就只有你一個,只有你才能助我長生,只有你……」他低頭用鼻尖在我耳畔輕嗅,我身上濃重的血腥之氣讓他興奮,他喘著粗氣咬上了我的肩膀,「你看見那裡的火光了嗎?我親自升的火,盛水的大鼎是昔年平公追賜給我智氏先祖智武子的,武子之鼎可配得起你這雙眼睛,這身玉骨?」
「配……配得很。」我轉身猛地抱住智瑤的脖子,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我咬得那麼用力,恨不得一口將自己的牙齒咬碎。智瑤瘋狂地用手錘打著我的腦袋、我的臉,劇烈的疼痛讓我在他的拳頭下一陣陣地暈眩,濃稠的血沿著眉角淌進我的眼睛,可我不鬆口,我死死抓著他的頭髮直到一口咬下他半隻耳朵。智瑤揮拳一把打在我臉上,我撲倒在地,張口吐出一口咬爛的碎肉和一顆帶血的大齒。
「你——」智瑤終於拔出劍來指著我的臉,我的眼眶已積了淤血高高腫起,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他氣急敗壞的怒吼:「我不殺你,我要活煮了你!我要剝皮抽筋活煮了你!來人,來人啊——」他大叫著從我身旁呼嘯而去。
我的臉火辣辣地痛,額頭不停地有血往下流,我抹了一把眼睛裡的血,摸索著爬到趙稷身邊:「阿爹……」
我摸到了他的鼻子,沒有呼吸了,他已然斷了氣。我摸到他的眼睛,他的眼裡滿是淚水。
「阿爹……你等一等,我去找阿兄,我去找我的孩子,找到了,我帶你去見阿娘。」
故梁橋下傳來一陣腳步聲,我用力拔出了趙稷腹中的匕首,轉頭,有人舉著火把朝我氣洶洶走來。
我將沾滿我父親鮮血的匕首咬在嘴裡翻身爬上了故梁橋的橋欄。
風來了,大地震動了。
智瑤在我面前驚愕地停下了腳步。他回頭,在他身後,新絳城城門大開,一條火龍呼嘯著直衝軍營而來。
火燒連營,紅光衝天,廝殺聲、慘叫聲伴著濤聲此起彼伏。
「卿相,奴隸軍殺出城了!」有將士駕車狂奔至橋下。
「鳴鼓!調東西兩門守軍合圍剿殺,一個都不許留!」智瑤暴怒。
「卿相……」
「什麼!」
「國君在惡盜手中,兵士們不敢近身。」
「假的,君上在宮城之中自有護衛守護,怎會落在惡盜手中,殺了,一併都給我殺了!」
「唯!」將士得令,飛馳而去。
我冷笑道:「智瑤,你要弒君?」
「那又如何,今夜沒人能救得了你。你跳吧,尋到你的屍首我照樣煮了你。」
「這世上沒有人可以長生,你就算活吞了我,也吞不下晉國。天生烝民,有物有則,民之秉彝,好是懿德,你無視人道,殘虐無信,竟還妄想能得天命?蒼蒼昊天,有神裁之,你智瑤此生必不得善死,死後,智氏一族必斷祭絕祀,永無再興之日!」
「你——你莫要虛傳神諭!」智瑤抬頭看著我,我這一身血衣原讓他興奮,現在卻叫他戰慄,「三卿已死,主君將亡,晉國有誰能奈我何?」
「三卿皆在,無人受戮。智瑤,你的夢該醒了。」
「不,他們都死了,你騙我!」
「智卿,智卿——」汾水之畔一輛亮著火炬的駟馬高車引著火龍直奔至故梁橋下,高車之上晉侯姬鑿一襲玄色爵弁服沖智瑤揚手高喊:「智卿莫戰,是寡人——」
智瑤手下將士隨即趕到,他們手執戈矛卻不敢上前,只將一條火龍圍成了一個巨大的火球。
盜跖一聲高喝沖開人群,駕著晉侯的駟馬高車直接上了橋面:「智瑤,國君在此,還不見禮?」
智瑤看著盜跖和姬鑿,咬牙道:「惡盜,你挾持我晉國國君,其罪當誅,還不速速下車就死!」
「我平叛有功,你國君上已下令免我全軍死罪,還另在汾水北岸賜我良田千畝,安居樂業。智氏小兒莫再擋道,我們要走了。」盜跖策動四騎朝智瑤逼來。
智瑤氣極,舉劍高喊:「眾將士聽令,圍殺惡盜,奪回國君,殺敵過十人者,論功行賞!」智瑤喊完,提劍直奔盜跖而去。橋下兵士見狀亦潮水般涌了上來,將盜跖和姬鑿的馬車團團圍住。奴隸軍不堪示弱,高喊著加入了戰局。
混戰之中,姬鑿頭上的冕冠被人一劍削成了兩半,他跳下馬車,連滾帶爬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逃命似地朝前奔去。
智瑤趁亂砍死一個奴隸,取下他背上的長弓,於混亂之中搭弓引箭瞄準了姬鑿。
姬鑿跑丟了鞋,赤足沖向橋尾。智瑤一箭緊隨而至,眼見那箭鏃就要射進姬鑿的後背,黑暗中突然衝出一匹快馬,馬上之人當空一劍將智瑤的白羽箭砍成了兩半。
「趙氏無恤護駕來遲!」那人勒馬,遙望著智瑤高聲喝道。
「趙卿——」姬鑿一聲哀鳴想要拉住無恤。
無恤卻似看不見他,拍馬朝我直衝而來。他一路狂奔,不減馬速,至我面前時,驟然棄韁跳馬,任馬兒嘶鳴著衝進了廝殺的人群。
「我來晚了……」無恤張開雙手站在我身前。
我站在橋欄上滴著血,流著淚看著他的臉,看著看著,支持不住的魂靈突然間仿如煙塵一般迸散了,消失了,身體落向何處亦不知曉了。
在夢裡,我亦知道他回來了。
可我浮在血海怒濤里要怎樣才能醒過來?這個殘忍的世界奪走了我的一切,我要醒過來再一次面對它嗎?
痛,無處不痛,痛得我想要做個懦夫,乞求死亡將我帶走。可我死了,他會恨我,恨我弄丟了我們的孩子,還拋下他懦弱地死去。我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母親,我怎麼能弄丟我的孩子;我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女兒,我怎麼能眼睜睜叫我的父親死在我面前;我是這世界上最無用的妹妹,最無用的朋友,可為什麼你們都死了,無用的我卻還活著……
我在夢與現實的邊緣痛哭,有人顫抖著捧住了我的臉。
「小兒,不要再哭了……」他抹去我臉上的淚,自己的聲音卻哽咽了。
我想要睜開眼,可淤腫的左眼已經睜不開了,右眼的眼皮有傷口,凝結的血污糊住了整片睫毛,叫我只能透過陰影間窄小的縫隙模模糊糊地看見火光里一張悲傷的臉。
「將軍……」我以為我聽錯了,伍封在秦國,怎麼會在這裡?可他就在這裡,在我面前,他的眼裡滿是淚水,我曾以為自己這一生再也不會看見他的淚水。
「醒了就好。」伍封用袖擺一點點抹去我眼下的血污。
「無恤呢?」我轉動僵硬的脖子在曠野中尋找著夢裡的人,他分明回來了,為什麼我見不到他?
「他和韓虎、魏駒一起護*侯回宮了。你既然醒了就先吃點東西吧,吃完東西再把太史送來的葯喝了。我知道你現在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要問,我待會兒都會告訴你,但你先得把粥喝了。」伍封皺著眉頭將我抱坐起來,我一看到自己單衣下擺上大片大片的血跡,心便痛得猶如針挑刀剜一般。
「你不吃東西,什麼時候才有力氣把你的兄長和孩子都接回來?」伍封舀了一勺稀薄的米粥放在我嘴邊,我驚愕地看著他,他點頭道:「孩子沒事,你兄長也還活著。義君子陳逆已經將他們安置好了,只等你傷好一些,就能見到他們了。」
「他們還活著?」
「活著。」
「活著……」我拽住伍封的衣襟低下了頭,伍封放下米粥抱住了我,我初起只是低聲嗚咽,後來便越哭越大聲,伍封只同幼時一樣用手輕輕地拍著我的背:「好了,都好了,不哭了。」
我將心裡的恐懼與絕望都哭盡了,才訥訥抬起頭:「他們現在在哪裡?」
「在盜跖與你都住過的地方。陳世子讓你不用擔心,孩子和你兄長需要的一切他都會準備好。」
「盜跖他……」
「他走了。你暈倒後,晉侯當著眾人之面赦免了他和他的奴隸軍。三卿都在場,智瑤不能抗旨也就只能放他們走了。」
「三卿?」我轉頭望向身後不遠處的故梁橋,黎明暗紫色的天空下,故梁橋上已空無一人。
「趙無恤昨夜帶兵在故梁橋救了晉侯和盜跖,他手下謀士張孟談入城接了韓虎與魏駒出城。趙、韓、魏三卿皆在,智瑤的軍隊才不至於在汾水之畔與趙氏之軍刀兵相見。」
「呵,這麼熱鬧的場面我居然都錯過了。智瑤氣瘋了,對嗎?現在就算將我剝皮抽筋,燜煮成羹,也不能叫他消恨了。可憐他的武子鼎紅紅火火燒了一夜,只燒了一鼎的椒蒜。」我又咳又笑,伍封皺眉看著我道:「你還能笑?你為何從沒有跟我提過你與智氏之間糾葛?我若知道你是趙稷之女,又有人日日算計著你的性命,當初就算你恨我、怨我,我也絕不會放你走。」
當初,當初……
如果當初我沒有離開秦國,如果他願意讓我留在將軍府守他一世,如果我老老實實如他所願嫁給公子利,那四兒會不會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
她也許會嫁給那個少時常來偷摘李子,在我的棍棒下還總拿眼睛偷偷瞧她的男孩;她也許會在此後漫長的歲月里懷念她的青衣小哥,會在與我閑聊時偶爾提起他;但她一定不會死,不會一句話也不對我說,就死了。
「四兒死了,我要找到她的孩子!」我端起地上的碗,狼吞虎咽地將一碗粥喝了個乾淨,然後掙扎著便要起身。
「你要幹什麼!」伍封急忙按住我,「四兒的孩子趙無恤已經讓張孟談去找了,公士希也已經入城去了。你看看你自己,你現在還有人樣嗎?你剛生了孩子,昨天夜裡受的傷已經夠你吃一輩子的苦頭了。到底是誰教得你這樣不要命,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