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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長夜未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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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留在秦國。天籟小說Ww『」 「為什麼?如果你是邯鄲君趙稷的女兒,新絳城對你來說就是天下最危險的地方。那裡到處都是你的敵人,到處都是想要殺你的人。你生在秦國,長在秦國,為什麼秦國反倒留不住你了?」 「因為……」我抬頭看著眉心緊蹙的他,我很想告訴他,我不是秦人,我是月下碧眸的狐氏女,因為智瑤囚禁了我的親人日日飲血食肉,所以我無論如何都要回晉國去。可這麼可怕的事,我如何能告訴他,自我與他相識,我已經欠了他太多,不能再欠他更多。 「公子還是放子黯回晉吧!晉侯大疾,晉太子鑿來使相召,這聽起來不是很熟悉嗎?公子如今是秦國的新君,晉太子鑿亦會是未來的晉國國君,公子實在沒必要為了區區一個巫士傷了兩國未來的情誼。子黯望公子三思!」我退後一步,抬手禮道。 「別拿姬鑿來壓我!」我的謙恭惹怒了公子利,他一把抓住我的手,慍怒道,「不管你是哪國的巫士,我若要留下你,自然有我的方法!」 「那子黯若是要走,自然也有子黯的方法。公子,可要一試?」 「你……」 「公子此番若肯放子黯歸晉,只待子黯心中餘事一了,定會回來相見。公子若非要囚困子黯在此,那子黯一旦離開,就絕不會再踏足秦宮半步。」 「你威脅我?」公子利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臉,我昂頭直視,他愴然道:「好,很好,那我們就試一試,看我這秦宮到底能不能囚住你!」他甩開我的手,大步離去。 我急聲道:「能被囚住的是雀鳥,我若成了深宮裡日日乞食碎谷的雀鳥,那我還是你念念不忘的阿拾嗎?你折了我的翼,是要將我留給紅葯、留給叔媯去折辱嗎?別讓我做你的如夫人,別讓我變成深宮裡又一個費心算計的女人。公子,阿拾會回來的,只要做完了我要做的事,我一定還會回來的。我答應你,每年仲秋之月,我就來秦國陪你讀詩,助你理政,可好?」 公子利停下了腳步,我走到他身後輕輕扯住了他的衣袖:「公子,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好嗎?」 冬日的寒月升至梧桐樹梢,落盡枯葉的枝丫在地上投下一道道曲折的樹影。素白麻衣下的人沒有掙開被我牽住的衣袖,亦沒有回頭,許久,他長吸了一口氣,夢囈般嘆道:「阿拾,這世上可有能解心結的法子?」 解心結的法子?有嗎,我多希望有…… 「三日後,我派人送你歸晉。這一次,你不要再騙我。」公子利回身看了我一眼,然後踩著如霜月色頹然離去。 這世間若真有一味葯,一壺酒能叫人忘了一個人,那該多好…… 秦悼公死了,晉侯病了,洛邑王城裡的周王據說也病了。一個漫長寒冷的冬季結束後,整個天下卻彷彿還身處在沉鬱的陰霾里。 我入絳的那一日,無恤沒有來,只伯魯一人出城迎我。這一次,他沒有苦口婆心替無恤辯解,只說新絳城外新開了一間很會做魚的食坊,等過幾天我從公宮裡出來,可以約好了和明夷一起去試一試。 我含笑應下,他如釋重負。 半年不在,新絳城裡倒沒有太多變化。聽伯魯說,伯贏嫁到代國多年,去年歲末又得一女,代國國君一高興,就請了無恤去代國陪伯贏守歲,至今尚未還晉。除此之外,於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亞旅,掌管都城警衛。晉侯早先想要伐鄭,趙鞅還有意要任他為中軍軍尉,掌管軍中政務。拾階而上,直登青雲,有這樣的夫郎在,四兒的將來已經不用我再操心。 晉侯這些年一直難以安寢,每隔幾個月就要招史墨入宮為他驅邪寧神。日出而起,日落而息,一個人最重要的規律一旦亂了,精氣便會慢慢散去。晉侯如今的精氣已經所剩無幾,他躺在紅漆大床上,整個人瘦得只剩骨架,兩個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已在宮中住了兩個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這個時候住在宮裡倒不奇怪。奇怪的是,醫塵居然也在這裡,而舉薦他入宮侍疾的人竟是智瑤。 我在宮中半月,只見過趙鞅兩面,智瑤卻隔三差五必來寢宮問安。我與他撞上過幾次,後來摸清了他入宮的時間就盡量找借口避開了。 這一日,我去葯室拿醫塵給我配的葯,順便再替晉侯準備午後沐浴用的草藥,剛拿了東西往回走,遠遠地就看見智瑤帶著隨從出了晉侯寢宮往園子里來。我不想撞見他,便趕忙躲進了路旁的一片漆樹林。 不一會兒,晉太子鑿也珊珊而來。 這二人說了些什麼,我隔得遠聽不太清楚,只看見智瑤的隨從將一隻合蓋高腳豆遞給了太子鑿身旁的寺人。太子鑿行禮謝過後,智瑤回禮,二人便散了。 晉侯病入膏肓,太子鑿眼見著就是未來的晉國國君。智瑤只要拉攏收服了他,這晉國未來的幾十年就實實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這幾年,趙鞅雖對智瑤多般忍讓,但智瑤一直視趙氏為眼中釘,肉中刺。趙鞅一死,趙氏一族怕是難逃厄運。 晉成公時,有下宮之難(1)。趙氏一族被誅殺殆盡,幾近滅族,最後只餘下了一個孩童,名喚趙武。趙武生趙成,趙成生趙鞅。可想而知,趙鞅的童年一定充斥著無數慘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時出的慘叫聲也許夜夜都在他夢中迴響。所以,他才會不顧嫡庶之分,貴賤之別廢了伯魯,改立無恤為嗣。所以,無恤的世界裡再也裝不下一個我。 智瑤是只飢腸轆轆的猛虎,對無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趙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註定了我們一開始就是錯的。既然是錯,我便不該再心存妄念。也許,過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結束了。 我捏了捏袖中的幾隻白瓷藥瓶,拖著步子往晉侯寢宮裡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見太子鑿站在道旁的水池邊,揮劍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綠的蒲草在他眼裡彷彿成了最深惡痛絕的仇人,他的招數全無章法,只泄恨一般胡亂砍伐。 他身後的寺人瞧見了我,連忙出聲提醒。太子鑿回頭見是我,便收了劍。 「小巫見過太子。」我拎著事先帶來的竹籃,上前行禮。 太子鑿理了儀容,轉身問我道:「巫士此時不在秦宮隨太史祈福,怎麼到這裡來了?」 「稟太子,小巫方才去往葯室為君上配藥,現下正要回去。」我將竹籃捧至身前,裡面七七八八放著十幾種草藥。 太子鑿看了一眼籃中草藥,又回頭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亂七八糟的蒲草叢,輕咳了幾聲道:「君父惡疾久不見好,鑿亦寢食難安,心煩氣躁,巫士可也有葯能治躁鬱?」 「太子仁孝,但切切要保重身體,解郁之葯小巫稍後就讓巫童為太子送來。」 「那就多謝巫士了!」太子鑿頷一禮。 我行禮告退,走出去老遠,一回頭,太子鑿還按劍立在池旁。 智瑤送給他的是一豆春筍,美人兒手指般白嫩細長的嫩筍,只可惜這會兒大部分春筍都已經餵了池中之魚,只剩了幾根「斷指」遺落在草叢間。 太子鑿還年輕,三十齣頭的年紀終究還有幾分未乾的血性。他的父親姬午已經被趙鞅磨去了所有的稜角,現在又輪到智瑤來磨他的稜角。看今日這情形,他是不甘心當個有名無實的君主。可君臣之綱早已亂了,他若想坐穩君位,智瑤這豆春筍,他真該好好吃完。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還未邁上寢殿前的台階,巫童已經從台階上躥了下來。 「師父起來了?」我把手上的竹籃交到巫童手上,吩咐他拿給醫塵,再問醫塵要幾顆白菊丸送到太子鑿那裡去。 巫童點頭應下,抱著竹籃對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麼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夢,自己不睡還非要拉著太史,咱們太史公都多少歲了,哪受得住他這麼折騰。」 「噓——小點聲!這是什麼地方,說話這麼放肆!」我捏住巫童的兩瓣嘴唇,在他頭上重敲了一計,「管好嘴巴,把我交待你的事辦好,我想辦法早點送你出宮。」 「嗚嗚。」小巫童吃痛,連忙點頭。 晉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訴醫塵要用些醉心花之類的昏睡之葯,但醫塵忌諱,覺得用這些野葯對國君不敬。人已無綱常,葯倒有貴賤了。 我進屋時,史墨正坐在案邊飲粥,見我來了便揮手將隨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乾淨了手,這才拿了奩盒裡的篦子來給史墨梳頭。 「君上昨夜又召師父去寢殿了?」我攏了攏史墨披在背上的頭,這雪一樣的頭是越來越少了,捏著彷彿也細軟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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