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章 莫知我哀(二)
四月芳菲將盡時,明夷和伯魯在一片如煙細雨中回到了新絳城。天籟小說Ww『
無恤大喜,在太史府中設下私宴替他二人接風洗塵。
自上回雲夢大澤一別,我與他二人已有兩年多未見,這一次見楚國無憂無慮的山水將伯魯養得白白胖胖,心情不由格外舒爽。我給伯魯斟酒,夾菜。伯魯看看我,看看無恤,笑得春風滿面,得意非常。
明夷捏著酒杯,依舊是一副傾倒眾生的模樣。我將一豆切好的炙肉放在他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垂眸笑道:「偌大一個衛國都叫你這小兒拿下了,怎麼趙府後院區區一個女人倒趕不走了?你二人於我二人接風,怎麼也該在趙府,擺在太史府算什麼道理?」
無恤放下耳杯正欲作答,我笑著接過話來,道:「這太史府也算巫士半個家,擺在這裡可不都是為了巫士你。喏,這肉也是給你烤的,快吃吃合不合口味。」我笑盈盈地用食箸夾了一片炙肉送到明夷嘴邊,明夷看了我一眼,居然張口吃了。
無恤見我喂明夷吃肉,也笑著挨了過來。
我夾了一塊肉往他嘴邊遞了遞,見他湊過臉來,手腕一轉自己吃了。
無恤面上神色不變,一隻大手卻在桌案底下狠狠地捏了我一記。我吃痛皺眉,他方才轉頭對伯魯笑道:「大哥,我聽說楚國的白公勝已經被蔡地來的葉公所殺,此事可當真?小楚王熊章複位了?」
「嗯。」伯魯放下酒杯,點頭道,「也就是你回晉後沒多久的事,那叛亂的白公勝被葉公所逼,在郢都城外的高山上自縊身亡了。」
「他這人不聽我的話,殺了子西,卻不殺楚王,早該料到自己會有此一日。」無恤夾了一片炙肉在鹽漬的梅羹里蘸了蘸,笑得淡然。
伯魯倒是很可憐那白公勝,輕嘆一聲道:「楚王熊章可是越王勾踐的外孫,你讓白公勝怎麼敢殺了他?殺了,豈不是擺明了要與越國結仇?」
「他奪了熊章王位時就已經得罪了勾踐,殺不殺熊章,又有何區別?」無恤吃了炙肉,又笑著給伯魯斟了一杯酒,「該藏時不藏,該顯時不顯,那樣的人終究不能成大事。不過也好,他這麼一鬧,總算也為我們斷了齊國聯楚抗晉的念頭。」
明夷在一旁聽著,輕笑道:「就是可憐了咱們神子的那位好大哥,為了買一盒碧海膏,竟斷送了齊楚兩國的盟約。也不曉得這事被陳恆知道了,會怎麼處置他?」明夷說著提壺自斟了一杯,斟罷,又抬眼看著我,戲謔道:「所以我說啊,男人心太實的,不好。」
我想起明夷當日在雲夢澤畔對我的調侃,不假思索地回道:「心實的不好,心有七竅的豈非更不好?既要怕他無情,又要恐他無信。」
「哦——這話有理啊!」明夷美目一轉,已在無恤身上繞了一圈。
無恤眼神微微一黯,我在心裡暗嘆了一聲,起身道:「酒沒了,我再去搬一壇。」說罷,撩開珠簾,推開小門走了出去。
關門時,只聽見門裡伯魯對無恤小聲道:「紅雲兒,你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好容易才回來,你怎麼還不把那狄女趕走?」
「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急,可我心急,事不能急。北方未穩,族中馬匹緊缺,有些事既已做到這份上,若然前功盡棄,如何對得起我與她分別的這數年。」
「可你這樣待她也不公,她這次要是再跑了,我可不替你勸。」
「是呀,其實那義君子陳逆也挺可愛的,眼裡心裡都是你的女人,偏偏只有嘴巴笨。」
「智瑤逼得緊,你對北進之事有什麼打算?阿嬴在代國可都還好?」
……
屋裡的人還在說話,我木木地站了一會兒便挪著步子去了酒窖。進了冰涼的酒窖,本想拿壇甜醴給伯魯喝,結果抱到半路才現自己居然抱了一壇新釀的鬱金酒,於是又回去換。
等我換好了酒,沿著府中小路走回小院,遠遠地就瞧見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婢子氣呼呼地衝進了我的院子。
我趕忙抱起酒罈繞過前門,從偏門進了裡屋,隔著一道珠簾,只見那狄族女人當著無恤和伯魯的面一把就扯開了明夷的衣襟。
明夷愕然,低頭看著自己光潔似玉的胸膛。
「你,你怎麼……是個男的?」狄女傻了眼,伸手去摸明夷的胸膛。
明夷嫌惡地一蹙眉,扯了衣襟一把揮開她的手,轉頭對無恤冷冷道:「趙無恤,管管你這不知禮數的女人!」
無恤此刻的臉色已極難看,他抓住狄女的手,厲聲喝道:「回去!」
「夫主?」狄女不知所措地看著無恤。
「你那北面帶來的姆教既這般無用就趕緊打了吧!我回府時若再見到她,就割了她的舌頭給你添食。」無恤鬆開她的手,徑自在酒案旁坐下。狄女連忙跪在他身側,拉著他的衣袖,楚楚可憐道:「夫君,她不是姮雅的姆教,她養大了姮雅。」
「回去。」
「夫君?」
「孺人不走,難道是想等我太史府差人送你不成?」明夷走到門旁,一把推開了房門。
兩個婢子見狀急忙過來攙扶自家主母,狄女臉上已是涕淚橫流,她看了一眼無恤,終於僵僵地鬆開他的衣袖,起身抽噎道:「夫君,姮雅在家等你……」
原來,她叫姮雅。
原來,他即便日日待在這裡,這裡也不是我與他的家。
「抱歉。」簾外,無恤對明夷道。
明夷訕訕地拉好胸前的衣襟,扯了扯嘴角:「你道什麼歉,該道歉的也是帘子後面的人,我今日可是替她遭了罪。」
「明夷,少說一句!」伯魯朝我站的方向投來一瞥,拉了明夷道,「快別給她添堵了,咱們走吧!」
「也該走了,菜沒吃飽,事看飽了。」明夷挪步走到案幾前,提了一隻薑黃色的包袱撩開珠簾對我道:「這是我從楚國給你帶的茜草,本以為你這會兒定是悶在趙府後院閑得慌,所以想叫你做些胭脂、口脂塗著玩。現在看來是用不著了。衛國的事,謝謝你。這次你若要走,就走再遠些,都別叫我們找見你。」
明夷說完回身牽了伯魯的手,伯魯朝我一點頭,二人便走了。
待他們走遠,無恤輕嘆了一聲將我從珠簾後拉了出來。他拿走我懷裡的酒罈,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是我無情,是我無信,可你要知道,我趙無恤這顆心,這個人,從未負你。」
我俯在他胸前默默地點頭。因為除了點頭,我還能說什麼。明明是祝告過天地的夫妻,可在他人眼中偏偏又不是夫妻。今日是明夷替我擔了羞辱,那下一次呢,她若再找上門來,我又該如何自處?
那一日後,新絳城的雨一直下個不停。
春末夏初的時節,院子里的幾樹甘棠花好不容易開出了點細碎的花苞,幾場雨後就都落盡了。
我心有愁緒,又見春日將盡,難免感懷。
無恤怕我多想,每日不管雨勢怎樣纏綿,必會撐傘而來。有時他來,我還睡著,他便捧一卷書在床頭坐著。我每每睜開眼,看見他,看見窗外的雨,總忍不住要伸手去尋他的手,待他轉頭捏住我的手,我便又能閉上眼睛迷糊一陣。
無恤終日待在太史府,倒也不只是與我賞景談心,耳鬢廝磨。趙鞅的身體好一陣,壞一陣,明面上雖還是晉國的執政人,但實際上很多事情都是無恤在暗中代為打理。
為了陪他處理如山的政務,太史府的書舍被我擺了兩張案幾,一樣的長寬,一樣的漆工。無恤處理政事時,我便也焚上一爐香,與他相對而坐,或捧卷細讀,或處理府中瑣事。到午後覺得睏乏了,便放肆一把貓兒似得窩在他腿上合一會兒眼。無恤亦享受這樣的溫存,時常一邊執筆急書,一邊抽出手來細細摩挲我的額頭。
有的陪伴會讓人上癮,有的溫柔會叫人貪戀。當我躺在無恤腿上看著窗外濛濛的細雨時,常常會傻傻地希望這雨能一直不停地下下去,好似這樣,如煙的雨幕就能替我隔去外面所有的人與事。
雨停,是半個月以後的事。無恤的案几上送來了宋國因大雨而致山洪傾瀉,丹水泛濫的災報。宋親晉,晉國援宋是必然,但如何支援卻仍需商討。因此,晉侯召集了在絳的諸大夫入宮議事,無恤自然也在其中。
這一日,陰雲散盡,耀陽當空。史墨一大早就遣人將太史府里所有的僕役、婢子、巫童全叫走了。他素來喜凈,想來這大半月的雨已經讓他的竹屋變得濕濡不堪。
我趁著陽光好,也把雨季里受潮的衣服、被褥全都搬了出去。四兒來的時候,我正陷在衣服堆里,不知哪些該洗,哪些該曬。
「你這是幹什麼?府里那麼多僕役,怎麼自己在這裡折騰?伺候你的巫童呢?」四兒將我從衣服堆里拉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