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中心搖搖(二)
半個時辰,一個時辰,我在北風裡抱膝等著。天』籟小說Ww『W.『⒉
一旁的阿魚凍得受不住了,站起身來要去叫門,可一聽到門裡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門啊!再拖下去,裡面孩子都生出來了!」
我搓了搓手,呵了口白氣道:「你不敲,幹嘛讓我敲?別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聽見了,平白抽我一頓鞭子。」
「姑娘你能怕她?再說,這裡面不是有兩個人嘛,一個要打你,另一個可不就心疼給攔著了。」
「你家主人現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討這個沒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的一棵梅樹下。這梅樹應該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綴著點點深紅色的花蕾,孤獨桀驁,比起秦國那片梅花香雪海,更顯疏朗風骨。
我在這裡賞梅,阿魚依舊在屋檐下搓手跺腳。我是心寒,所以感覺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凍壞了。我輕嘆一聲,低頭從隨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塤,想也沒想,一吹出來便是當年燭櫝醉卧馬背,去國離鄉時哼的那小調。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靡靡,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為我何求……
一曲哀歌還未吹到最後,身後的房門已豁然大開。
無恤站在門後,墨冠束,青衣裹身,整個人陰沉著一張臉,只腰間那條絳紫色的綉雲紋玉帶鉤腰帶還略有些顏色。
我看著他淡行一禮,轉身往院外走去。
阿魚搓著手急忙跟了上來,渾然忘了站在身後的那個人才是他的主人。
天寒地凍,三個人擠在一輛車裡,無恤不說話,我也不說話,阿魚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實實地閉上了嘴。車外車夫一聲吆喝,兩匹黑駿在寒風中撒開了勁蹄。
此時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結冰,因而我們計劃坐馬車從新絳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轉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東,直達商丘。
從新絳到少水渡口,行車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前早就料到與無恤同車會是這樣尷尬的局面,於是早早地給自己準備好了打時間的東西——一把匕,一捆竹條。行車一日編一個竹籃,晚上到了驛站再把籃子送給驛站的管事,這樣入睡前就能讓驛站里的人給我多送一盆熱水泡泡腳。
這一日,又是一路安靜。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條的匕,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條時,無恤卻一腳踩在了竹條上:「你就沒其他事情可以做嗎?阿魚,把你的包袱給她,讓她給你把破衣服都補了!」
阿魚這幾天實在憋壞了,我和無恤路上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所以,每天一到驛站就找人喝酒博戲,別人都去睡了,他又一個人在大堂里練刀法。這樣一來,白天只要一上車,他就可以直接睡死。無恤這會兒喊他,他早就已經睡昏了。
「他睡著了。」我徑自從無恤腳下抽出一根竹條。
無恤鐵著一張臉,猛地出拳直攻阿魚的胸口。
阿魚於睡夢中大喝一聲,嘩地一下抽出手邊的彎刀,刀光一亮,險些沒割破頭頂的篷幔。「有刺客!」他雙目圓瞪,提刀就想往車外沖。
「把你的衣服拿給她,讓她給你補了。」無恤扯住他,丟下一句讓阿魚目瞪口呆的話自己閉目睡了。
我輕嘆一聲朝阿魚伸出了手,阿魚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遞給了我:「姑娘?主人什麼意思啊?」
「沒事,你繼續睡吧。等到了渡口,咱們雇兩艘船,到時候你想說話就說話,不用天天日夜顛倒著睡。」
「誒,謝姑娘!」阿魚大鬆了一口氣,一副苦難終於熬到頭的模樣。
我從佩囊里取出針線,就著車幔里投進來的天光,細細地檢查起阿魚的衣服。
天寒地凍,馬車顛簸,縫衣與編籃到底是不同的。補了一件裡衣,一件長袍,再想給長袍的袖口滾一圈光滑的緣邊時,馬車恰好經過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裡的長針一失手狠狠扎進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間冒了出來。
「讓你補,你就補嗎?女工差,眼神也差。」無恤一路上都在閉目養神,這會兒卻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扯過我膝上的長袍遠遠地丟開。
女工差?眼神差?恩愛在時,處處都是好的,恩愛不在了,便處處都叫人厭煩了嗎?
我俯下身子撿起地上被丟棄的衣服,一抬頭那條絳紫色綉雙雲紋的腰帶就不偏不倚落入了我眼中。
舊不如新,這新人繡的腰帶才是頂頂好的吧。
我撇開頭,無聲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無恤順著我的視線摸到自己腰間的錦帶,眉頭一皺,再沒有開口。
午後,車外下起了小雨,馬車在一片陰雨之中來到了此行的最後一個驛站。
沒有竹籃可以送禮就不好意思討那臨睡前的一盆熱水。是夜,我脫了鞋,吹燈正欲睡覺,阿魚突然敲開了我的房門。
「姑娘,我給你燒了罐熱水。」他拎著一隻麻繩穿耳的陶罐進了屋,「姑娘每回睡前總會多要一盆熱水,這是要喝啊,還是洗臉啊?洗澡可是不夠的。」
「你讓管事燒的?」我趿著鞋從架子上取下一隻陶盆放在地上。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燒的。」阿魚把水倒進陶盆,我這才現他臉上灰一道,黑一道,連眉毛上都還沾著木屑子。劈柴、燒水,他如今可只有一隻手。
「你先洗把臉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腳,這兩年在外頭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熱腳,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臉,我再拿來泡腳,剛剛好。」
「別,別,別!阿魚臉臟,還是姑娘先泡腳,泡完了,我洗臉。」
用泡腳水洗臉?我看著氤氳水汽中阿魚一張極認真的臉,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阿魚撓撓頭,摸摸臉也笑了。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麼了?你那會兒在魯國怎麼說走就走了?」阿魚用我分給他的半罐水洗了臉,又抹了把脖頸。
「我當年錯信了一句話,以為……」我脫了帛襪把腳泡進熱水,一抬頭見阿魚一臉好奇地盯著我,就又閉上了嘴。
「以為什麼?」
「沒什麼,都過去了,不提也罷。」趙鞅當初是生了病,病勢已起,將不將死誰又說得准。我與無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進這樁舊事,「阿魚,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後我們就該到渡口了。到渡口後,要雇船,買糧食,你千萬要養足精神。」
「知道了!姑娘也早點睡。」阿魚替我倒了水,關門退了出去。
我暖了腳,整個身子也就暖了,於是熄燈上床,安安穩穩一覺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少水之源在晉北,這裡春夏南來北往的商船極多,但此時已入冬,加之這兩日一直陰雨綿綿,渡口上就只泊了幾艘小船。船身破舊的不要,船篷太薄的不要,艄公長得丑的不要,沒力氣的不要,挑來挑去,無恤只挑中了一艘青篷小船。
我昨日答應了阿魚今天要雇兩艘船,可話還沒說出口,就被無恤一句話堵上了。他說,方才在市集給我買了木炭、火爐,現在沒那個閑錢再多雇一艘船。
他說這話時,沉甸甸的大錢袋子就掛在腰上。別說雇兩艘船,就算買兩艘船,再買兩個划船的奴隸都足夠了,可他死活就是不肯再雇一艘。可恨我這次出門忘帶了錢袋,囊中羞澀,也只能忍氣吞聲。
阿魚上船的時候,臉色比我還要難看。對他而言,坐車再難熬,總也不過十天的光景。可坐船,一坐至少就要兩個月,我和無恤這樣尷尬彆扭,他也爽利不起來。
我自覺對不起阿魚,上了船後,便努力找話與他談天。
阿魚似乎對我的陶塤很感興趣,直嚷著要再聽一遍梅樹下的曲子。我見無恤沒有駁斥,便拿出陶塤吹奏起來。
冬日行舟,寒空黯黯,水面之上又只有我們這一葉扁舟欸乃向前。塤音本就空寂哀婉,再配上黃昏淅淅瀝瀝的愁雨,一曲悲歌只吹得划槳的艄公都落下兩行濁淚來。
一曲終了,船艙里沉默了。
三人對坐,各自胸中都有各自的回憶在敲打心門。
傍晚,船篷外的風聲越來越響,沒有夕陽,沒有晚霞,暮色下的河面陰沉得如同一條灰黑色的長帶。冬夜,即將來臨。
「客,今晚就在林子里過一宿吧!」艄公就近尋了一片樹林系了舟,此時逆風行舟太耗體力,他已經大喘不已。
無恤點頭,眾人下了船。
阿魚跟著無恤開始搭建今晚避風的草棚,我從懷裡掏出一個午後買的黍糰子往嘴裡送去。
「這乾巴巴的凍糰子還是讓我來吃吧!我給姑娘捉魚熬湯去!」阿魚躥上來一把奪了我的糰子往自己嘴裡一塞,「姑娘還不快去幫我家主人搭棚子去?兩個人幹活才有意思哩!」他說完朝我擠了擠眼睛,回身借了艄公的一應魚具就跑了。
阿魚的心思我明白,可無恤壓根就不給我任何插手的機會。
「你我如今就連做做樣子的朋友都不是了嗎?」我垂手站在他身旁,懊喪不已。
無恤抬頭看了我一眼,依舊無言。
我心裡像是被人堵了一塊石頭,悶悶的,喘不過起來,直想大叫一聲甩開這尷尬的沉默,可在他面前,我連叫都叫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