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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山樓鎖心(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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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音在喝完解藥後的第三日午後醒來了。彼時,我正與於安坐在屋內翻看各卦主事送上來的密報。 衛侯輒帶著兩個公子逃出衛都後,遇上了趕來救援的齊國兵馬。姍姍來遲的齊軍面對已被晉軍駐守的帝丘城只好帶著衛侯輒班師回國。齊軍為何來遲,密報上沒有說。但目前的結果是我一直想要的。 於安捏著密報默不作聲,這兩日他對我說的話少得可憐。 「哐」一聲響,屋內有人從床榻上摔了下來,砸了地上的火盆。珠簾後,五音半支著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袖擺被火炭燒出了兩個大大的窟窿,灰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 「見過夫人。」於安按劍同她一禮。 見到於安,五音先是一怔,而後低頭吃吃笑了起來:「我睡了多久了?」她問。 「三月有餘。」我回道。 「趙無恤贏了?」 「贏了,晉軍奪衛損兵不足百人。夫人此番捨命一賭,輸得一敗塗地。」 「既是賭局,非贏既輸,沒什麼好奇怪的。」躺了三個月,五音的臉瘦得只剩下了一張皮,眼窩凹下去了,原本就鬆弛的嘴角蔫蔫地耷拉著。她低頭拍了拍衣擺上的炭灰想要站起來,可努力了兩次卻都沒有成功。 「夫人腿上的痹症需再飲半月的羹湯細心調養才會好,這半月里是走不了路的。」我走到五音身邊,蹲下身子想要扶她。 她反袖一揮,推開我道:「當年祁勇帶你入谷,我就不該留你的命!」 我沉默,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和凌然的氣勢組合出了一種極古怪的模樣。 「我來吧。」於安拉起我,俯身將五音抱上了床榻。 五音的眼睛自我和於安身上掃過便笑了,她指著於安的鼻樑道:「原來,她給趙無恤熬的那碗**湯,巽主也偷喝了。」 於安放下五音,握劍而立,整個人冰冷地猶如一塊透著絲絲寒氣的玄冰:「夫人有閑情調侃屬下,不如先想想自己的處境。」 「我的處境?」五音笑了笑,不以為然。 「夫人為什麼要背叛趙氏轉投陳氏?是誰讓你多留了我三日性命?」我問。 「哈哈哈,乾主真會說笑。五音何時背叛過趙氏?又何曾想要乾主的性命?我只不過是舊疾發作睡了三月,沒法替卿相效力罷了!」五音一邊說,一邊扯過錦被妥妥地蓋住了自己的腿。 我看著她滿是笑意的臉,一時竟無話反駁。 「卿相平日做事最愛講憑證,即便是趙無恤也不能無憑無據對我下手。他如今才剛當上趙世子,如果這麼快就開始清除卿相手下的老人,你說卿相會怎麼想?」。 「她不能殺你,我卻可以讓你在這張床上過完餘生。」五音正笑著,於安袖擺一揚,三尺寒鋒已隔著錦被刺進了她的小腿。 五音吃痛悶哼,雙眉猛地擰緊。 我驚愕地看向於安,於安的劍又往下入了半分:「『鎖心樓』的另半副鑰匙在哪裡?」他問。 五音久睡本就氣弱,於安這一刺叫她原本蒼白削瘦的面龐上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她的身子開始不自覺地發抖,但眼中卻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在治好我的腿疾前,我不會告訴你們。」 「夫人是想嘗嘗我巽卦的手段?」 五音忍痛一笑,抬頭看著我道:「治好我的腿疾,派人修書送到新絳,卿相回信之日,我就會把『鎖心樓』的鑰匙交給你。」 「修書卿相?你要我給他寫什麼?」 「寫上你對我的懷疑,寫上你沒有憑據。」 「你要讓卿相來定你的生死?」我看著五音髮際流下的滴滴冷汗,驚訝道。 「我只要他親筆回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看到他的字,我就把『鎖心樓』的鑰匙交給你……」五音說完低頭看了一眼刺在自己腿上的長劍,咬著牙道,「現在,麻煩巽主給我打盆熱水,我要洗漱了。」 於安眸色一冷,我連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你幫我到醫塵那裡要一盆熱水,再要一包止血的藥粉和兩尺細麻,我在這裡等你。」 「好,你自己小心。」於安手腕輕提,劍尖蹭著錦被拔了出來,不見半點血絲只有滿鼻血腥。 火盆里的木炭燒得滋滋作響,錦被下鮮紅的血液透過綉滿金絲的錦緞一點點暈開。五音見於安出了門,一下便靠在了身後的床杠上。 「你既然背叛了卿相,又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你不怕卿相多疑,受了我的唆使,不查不問就下令殺了你?」 「我的生死不勞乾主費心,敢勞乾主把柜子里的梳妝奩和梳妝鏡拿給我。」五音緩了一口氣,哆哆嗦嗦地指著房門右側一隻黑漆嵌螺鈿的大柜子說道。 我心疑有詐,不敢亂動。 五音冷笑一聲,道:「我被你害得在這床上躺了三月,你還不許我看看自己的鬼樣子?」 我看了一眼五音蓬亂的頭髮,被炭火熏裂的面頰,起身打開柜子,將她要的東西遞給了她。 錦被上的血漬還在不斷地擴大,但五音此時似乎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她捧著銅鏡細細地打量著自己的臉,然後伸手從滿是冷汗的額際扯下了一根細弱的白髮。 我實在看不下去,默默隔著錦被用手替她壓住了傷口。 五音掀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一邊盯著銅鏡尋找著白髮,一邊漫不經心道:「其實你長得很像你阿娘,若是散下頭髮,再在耳邊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更像了。」 「你認識我阿娘?!」我一時心驚。 「鎖心樓』里未必有你要的東西,而我這裡一定有你想要的。」五音放下銅鏡以手按心,萎縮開裂的兩片嘴唇微微揚起。 五音被於安軟禁了,可以自由出入她院中的就只有醫塵和一個隨侍的小婢。 於安代替五音控制了天樞,但凡谷中之事,各卦主事都會向他稟報。而我只負責查閱、歸整從谷外傳來的所有密報。 五音那日同我說的話,我聽得很清楚,但我沒有勇氣去探究她心裡的秘密。 在楚人的嘴裡,有太多關於湖澤女妖的傳說。傳說中,她們生活在一望無垠的湖澤深處,有著世人無法比肩的智慧和美貌,她們善用動聽的語言誆騙善良無知的人們跳入大湖捨生求死。因為只有這樣,她們才能離開困住自己一生的大湖。一命換一命,這血色的公平叫生活在水邊的人們聽來毛骨悚然。 五音對我而言,就像是雲夢澤里的水妖。我既沒有做好接受誘惑的準備,就不敢輕易靠近那片危險的水域。 給趙鞅的信已經送出了大半月。大雪封山,路上難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來年開春。 於安怕我日子無趣,每日晚食過後都會來我院中小坐。有時會帶一壺酒,有時會帶一柄弓,今天,他為我抱來了五音房中那張名喚「繞樑」的古琴。 既以「繞樑」為名,其琴必定妙在餘音。傳說楚莊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後,怕自己因琴亡國,就叫人生生將琴砸碎。一個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轉而摧毀別人,盛名遠播如庄王,也不過爾爾。 幸在,這琴如今就擺在我面前,許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憐它一條性命,偷龍轉鳳了吧! 於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聽我撫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沒讓我研習琴藝,我能品琴卻連半個像樣的樂音都彈不出來。我笑著攛掇他來彈琴,我可勉強為他一舞,他卻謝絕了。他說,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嚇跑了我。 兩個人,面對著一張絕世好琴卻只能一口口地喝乾酒。這事若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夜深人靜,於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辭。我忽發奇想拉住他道:「教我習劍吧!若是新絳城裡沒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跡天涯去了。」 盜跖曾說要教我習劍,我嫌他毛手毛腳,嘴巴又毒,就沒同意。無恤說要教我習劍,說了幾次卻始終沒有機會。在楚國時,陳逆和他那幫鬧哄哄的遊俠兒兄弟倒是教過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沒個正統。從開始到現在,我那幾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數似乎都是於安教的。那時,他重傷剛愈,卻教得很是認真。 之後的兩個月,日子過得極其簡單。白日掃雪看密報,晚食之後便隨於安練劍。 隆冬之月,谷外來的消息越來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數月之前發生的事了。今秋,陳逆到了楚國後,老老實實地去南香館替明夷訂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樞的暗號,天樞在南香館裡的暗探立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著陳逆在楚國郢都發現了陳恆的兄弟齊國左司馬陳瓘,陳盤以及阿素。陳逆護送他們三人見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幾位公子。 之後,陳瓘、陳盤、阿素回了齊國,陳逆卻一個人留在了郢都的驛館裡。陳逆留在郢都做什麼?密報上沒有再寫。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輕的楚王從吳國桐城得勝歸來。 晉人攻衛,陳盤入楚,這兩者之間定有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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