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浮生若夢(二)
我站在太史府門前,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叩響了眼前高大烏黑的柏木大門。
不一會兒,門開了。開門的男人名叫散,是太史府里的家宰,也是扶蘇館的常客。我不喜歡這個人,因為他喝了酒後的眼神,總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個令人作嘔的蒯聵。
「家宰安好,太史今日在府上嗎?」我站在門外行了一禮。
「哦,是拾娘回來啦!」家宰散笑著打量了我兩眼,雙手合力推開了左邊的半扇木門,「家主現在正陪兩位貴客在園子里說話,你先進來吧!家主前兩日還在問你有沒有回來呢!」
「勞太史記掛了。」我提起裙擺抬足跨進了身前半尺高的門檻。襦裙一起,右腳繡鞋的鞋面便露了出來。茜色的底絹染了黑黑黃黃的泥水,綉了木槿花的鞋尖兒上破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洞,洞口破絲拉線,從洞里又露了一團灰黑色的髒兮兮的襪子。
我臉一熱,忙把腳從門裡收了回來。
「哎呦,你還沒回過酒園吧?」家宰散用他昏黃濁滯的眼神在我身上掃了一圈,扯著嘴角笑道,「你也不用這麼急,你那份丹書,家主早就命我找出來了,一準是要給你的。今日,府里有貴客,家主與趙世子聊得正暢快,一時半會兒也沒空見你。拾娘一路風塵,不如先回酒園梳洗一番再來見禮不遲。」
「你說什麼?!誰來拜訪太史了?」家宰散的話如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我兩耳轟鳴,心頭一陣劇麻。
「晉國趙氏,聽說過嗎?他們新立的世子帶了世子婦來拜會家主了。家主這回真是……哎呀,跟你說了你也不懂。拾娘,你還是回去梳洗乾淨,換身衣服再來吧!這個樣子若叫貴人撞見,有失禮儀。」家宰散說完腳步一移就擋在了我面前。
他在太史府里,他和他的新婦現在就在太史府里!
我攥著衣袖舉目往太史府里望去,兩隻腳卻不自覺地往後退。
太史府的台階比尋常人家的足足高出了一倍,我慌亂之下右腳未踩穩,左腳已經凌空抬了起來,兩下一起踩空,整個人連滾帶爬地從台階上摔了下去。碎石蹭破了手掌,右腳的膝蓋在石階上連撞了兩下,劇烈的疼痛叫我眼前一片漆黑。
「拾娘,你沒事吧?怎麼這麼不小心啊!」家宰散跑下台階半抱著將我扶了起來。
「沒事,讓家宰見笑了。」我咬著牙站了起來,等眩暈感稍退便掙扎著躲開了家宰散一直扣在我右胸上的手。
「哎,別逞能了,看著叫人心疼。拾娘啊,晚上替我留個門吧,我給你送膏藥去?」家宰散俯身在我腿上拍了拍,末了又在我腰上不輕不重地捏了兩把。
我知道他在暗示什麼,我也明白這是每個無親無故的孤女遲早都會遇上的問題。如果我此刻還能思考,如果我此刻還沒有瀕臨崩潰,那麼,我想我可以妥善地處理這個問題。可現在,我的心痛得幾乎要炸開了,我腦子裡只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迴響著——無恤來了,他另娶新婦了!
我要離開這裡,我不能讓他看見我現在這副模樣。我轉身要走,家宰散卻不依不饒地拉住了我的手臂:「拾娘,你點個頭吧!我家就一房妻室,你要是從了我,以後也不用孤苦無依地住在酒園裡,有個病痛也沒人照顧……」
「你放開我!」我回頭一把推開了拉扯不休的家宰散,他一時不備往後踉蹌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這時,原本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幾個樵夫全都笑了出來。
家宰散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一骨碌爬起來沖著幾個樵夫大罵了一句:「笑什麼什麼笑!爛泥,通通都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裝什麼貞潔清高,破爛貨,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幾個樵夫被他的樣子嚇住了,挑著木柴一溜煙就跑了。
我默默地轉身,十指的指甲深深地摳進了掌心的傷口。痛,卻還不夠痛。阿拾,這是你自己的選擇,當初既然決定捨棄他,捨棄神子的身份。那麼,此後一切的痛苦你都必須咬牙扛下來!
忍耐思念是痛,被人折辱是痛,聽他另娶新婦,繼位世子亦是痛。我不想被這痛苦擊倒,如果我喊痛,如果我落淚,那我便承認自己後悔了。可我害怕後悔,因為後悔是世間最毒的葯,它紮根在你心底,什麼時候想叫你痛,你就得痛。
這一日,我在車水馬龍,人潮如織的大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整整一天。
我想買一壺酒把自己灌醉,可我怕自己醉了就會哭著跑進太史府去找他,告訴他——我痛,我等了你二百零四天。我害怕有朝一日你會忘了我,我會忘了你。我害怕有朝一日,我再也不是阿拾,不是子黯。我只是宋國扶蘇館裡一個愛醉酒的酒娘,獨自蒼老了歲月,卻再無可憶。
我不是個堅強的人,我知道自己軟弱,才咬牙學著堅強。
日落西山,倦鳥歸巢,當我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扶蘇館時,兩層青瓦朱樓早已火燭高照,酒客如雲。可熱鬧,永遠是別人的熱鬧。於我,這依舊是一個落寞、悲傷的夜晚。我累了,累得沒力氣哀傷,只想閉上眼睛好好地睡上一覺。
我穿過扶蘇館西側的竹林回到了酒園。而這時我才發覺,原來睡覺於我而言,也是奢望。
酒園的門被人從裡面關上了,門縫裡隱隱透著火光——有人在等著我。
是那個禿眉濁目的家宰散吧,現在除了他還會有誰在這裡等著我呢?我今天叫他當眾難堪,他現在是登堂入室等著我送上門嗎?他要做什麼?羞辱我,打罵我,還是乾脆撕破臉皮強佔了我?
我盯著眼前緊閉的竹門,耳邊是扶蘇館裡的歌女唱到幾欲斷氣的尖銳細薄的高音,我轉身往回走了兩步,提起裙擺一腳踹在了竹門上。
「為什麼這麼對我,為什麼!你給我滾出來,我就算是堆爛泥也輪不到你來羞辱!你躲在裡面做什麼,給我滾出來!」
我承受不了更多了,我要瘋了。我忍了一整天,我以為我還可以繼續忍下去,可臨到最後,我居然被一根落在頭頂的羽毛壓垮了。半年多來的隱忍、委屈、痛苦,在這一刻突然像地底的烈焰衝破岩層噴涌而出。
我對著竹門又踢又嚷,淚水如決堤之水滂沱而下。多少年了,自我答應伍封要拋掉自己的一身惡骨,我就再沒有像此刻這樣瘋狂。現在,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阿娘,沒有四兒,沒有無邪,沒有伍封,也沒有無恤,到頭來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可是,如今我要到哪裡找回自己被拔掉的尖刺呢……
在我被自己惶恐的淚水淹沒前,竹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後,是一臉驚愕的陳逆。
「是你……」我看著陳逆的臉僵硬地收回了拳頭,我知道我現在的模樣一定與瘋婦無異。從齊國到宋國一路行了一個多月,兩頰的皮膚早已在寒風的摧殘下開裂紅腫。如今,那些裂縫被淚水填滿,燒得我整張臉火辣辣的痛。
「你怎麼了?你去哪裡了?」陳逆焦急地跨出竹門。
「我去了艾陵。」我低頭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淚,避開他探究的視線跨進了酒園,「你怎麼會在這裡?你不是去了晉國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半月前就回來了。」陳逆合上竹門,兩步走到我面前擋住了我的去路,「有人欺負你了?」
我長嘆了一聲,停下了腳步:「陳爺,我現在沒有力氣說話,放我去睡覺吧,我好累。」
陳逆聞言一動不動,他低頭看著我,像一座永遠不會移動的高山佇立在我面前。
我仰著頭無奈地看向他,我知道自己剛剛的行徑很失常也很可怕,可我現在真的沒有力氣再同他解釋什麼了。
黑暗中,我們就這樣一言不發地注視著對方。他目光如炬,我一片死灰。半晌之後,他終於移開了身子,隨手拎起一隻放在台階旁的木桶。
「你要做什麼?」我無力地問道。
「去給你打桶水,你看起來很糟糕。」他的視線落在我開裂的面頰上,我訕笑一聲把背上的包袱甩在了房門口的蒲席上,脫鞋邁上了台階:「陳爺,你不用待我這麼好,我對趙家而言已經不重要了,我也永遠不會為陳氏所用。如果是陳盤派你到宋國來找我的,那你可以走了。」
「朋友需要幫助的時候,我不會這樣走開。」擲地有聲的一句話,從他口裡說出來,分量愈發沉重。
我慢慢地轉過頭,東山之上皓月初升,陳逆臉上真摯的表情伴著微藍的月光清晰地落入了我眼中。我看著他有片刻的怔愣,而後轉頭冷冷地拒絕了他的善意:「你錯了,我不是你的朋友,也不需要你的幫助!」
我以為寡言如他會沉默地離開,可我忘了他是被世人叫做「義君子」的男人,他根本沒有理會我冰冷的孩子氣的拒絕。
「街市之上頷首一笑便是朋友,酒肆里同座舉杯就是朋友,你救過我的命,你遵守約定替我送走了艾陵十萬兄弟,即便你不願與我為友,我依舊認你是朋友。你的腿受傷了,如果你不想承我的情,你就當我是個多事的閑人吧!」
他轉身要走,我不自覺地喊住了他:「你為什麼要離開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