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不寧之夜(二)
須臾,他笑了,他的嘴角揚起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我知道了,因為他是伍封的人,即便他要殺我,我也必須放他走。天籟小說Ww『W.⒉」
「紅雲兒,不是的……」
「那是為什麼?你告訴我,你給我一個放他走的理由。」
因為,因為這是你欠下的債……
正當我欲與無恤說明一切時,躺倒在地的由僮突然拾起身旁的長劍一個縱身凌空而起,揮劍朝無恤劈斬下來。
無恤猛地把我往旁邊一推,險險硌開了由僮的攻擊。
「由僮,我知道你為什麼而來,你先聽我說——」我飛快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沖著由僮大聲喊道。
「貴女,趙無恤不是個好人!他瞞著你,他才是獸面……」由僮一面招架著無恤的攻擊,一面沖我大聲喊道。
「你,找死!」
「不要——」
「噗——」這是劍尖刺穿血肉的聲音。而後,周遭的一切聲響彷彿突然間在我耳邊消失了。我看著無恤的劍插進了由僮的胸口,我看著由僮的背撞上了黑漆屏風,我看著他,被無恤一劍釘在了木牆上。
鮮血濺上了素色的牆壁,盛開如一朵朵艷麗的桃花。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過往的記憶帶著無盡的哀痛朝我席捲而來。
「貴女,這裡到了春天,景色獨好。今年三月,我和她來過一回,從這一頭望到那一頭全是艷桃,雲霧一般。」
「昨天我在亂葬崗里找到了她,雖說少了舌頭,但這樣至少還能給她一處棲身之所。」
「貴女,我被私情蒙蔽了雙眼,險些害了家主,其罪當誅!由僮在此盟誓,只待心中余願一了,必以死謝罪!」
…………
那一年,他跪在桃花渡旁的孤墳前含淚許下了誓言。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以為他已經忘了瑤女,忘了當初復仇的執念。可我錯了,他記得,他也許一日都不曾忘記。
我撲上前用手拚命地去接由僮嘴裡湧出的鮮血,我想把他的血倒回他的嘴裡,但滾燙的血液卻不斷地從我指縫間流出,繼而和它的主人一樣慢慢地變冷。
「貴女,他是……他是……」由僮的身體已經開始抽搐,他努力地想要剋制住自己顫抖的嘴唇,但口中不斷湧出的鮮血讓他只能出咕咕的聲響。
「由僮,對不起,我知道,你想說的我都知道。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我也對不起她……」我緊緊地握著由僮冰冷寒的手,一遍遍地訴說著自己心中的歉疚,可他已經死了,他聽不見我的吶喊,也聽不見我心裡的懊悔。
「阿拾,他已經死了。」無恤抽出長劍,轉而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看著由僮漸漸滑落的身體,失神道:「紅雲兒,你夢見過她嗎?這些年,你夢見過瑤女嗎?你聽到我唱《子衿》的時候會想起她嗎?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你知道她葬在哪裡嗎?你有沒有在夢裡對她說過一聲對不起……」
「阿拾,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無恤握在我肩上的手忽的一僵。
「趙無恤,你還要躲到什麼時候?」我掙開他的手,抬眸看著他的眼睛。
無恤沉默地回望著我,他的眼瞼微顫了兩下,而後突然收劍回鞘轉身朝房門外走去:「你累了,你先在屋裡休息,我去看看其他人。」
「你不許走!」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猛地抓住了他的手,「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你為什麼不讓他把話說完?你為什麼要殺人滅口?事到如今,你為什麼還不肯承認?」
「阿拾,你想讓我承認什麼?他是個刺客,我殺了他,就這麼簡單。」無恤轉過身看著地上的屍體冷冷說道。
這一刻,我的心突然直直的往下墜去,它一直落,落入了無底的黑暗,繼而空蕩蕩的胸膛里又蔓生出了徹骨的寒意。
無論他以前做過什麼,我總相信在他層層武裝之下有一顆善良的溫暖的心。他對伯魯,對張孟談,對阿魚,他待人的情義我都看在眼裡。他絕不是大家口中的壞人。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可以不惜殺死一個無辜的人來隱瞞自己的過錯,為什麼此刻的他讓我覺得這樣陌生,這樣冰冷。
我鬆開無恤的手,轉而抽出了他別在腰間的銀刃匕。
「在漁村時,我替你贖回了這把匕。我知道它不是一把普通的匕,它的匕身和匕刃是用兩種不同的天石鍛造而成。當年你從瘋馬蹄下救出伯魯,這匕便是卿相賞賜給你的第一件東西。那天晚上,在百里府的梅樹下,你就是用它割傷了我的喉嚨。紅雲兒,我早就知道你是誰,我早就知道你在秦國做的一切。我不說,是因為我還在等,等你有一天能親口告訴我。可你為什麼還要隱瞞,為什麼不願承認自己過去犯下的錯誤?」
「阿拾……」無恤大手一張將我握著匕的手包進了自己的掌心,「我們現在過得很好,有些事情就像你手上的這把匕,如果它藏在鞘里,它就永遠無法傷害到我們,可如果我們非要把它拔出來,那它就會割傷我們兩個人。而這樣的傷害往往是無意的,是帶著誤解和錯誤。」無恤的神情冷靜而沉著,但他的眼睛卻泄露了他此刻內心的激蕩,「阿拾,我不想看到這樣無謂的傷害生在我們身上。不管過去生了什麼,在這個世界上,我最不想要傷害的就是你,我最想要保護的便是我們的未來。誰是獸面人對我們的現在和未來都不重要!既然這樣,我們為什麼不能選擇從此忘掉他呢?」
無恤的眼睛裡閃爍著兩簇微弱的火苗,那是他的希冀,他的渴望。我很想點頭應承他的話,我很想將手中的匕遠遠地拋開,使它再也無法傷害到我和他的幸福。但是,他臉上那一滴滴乾涸的血漬卻在提醒我,我們不願提起的那段過往剛剛又害死了一個善良的人。
「紅雲兒,我曾經無數次地告訴自己要忘掉和獸面人有關的所有記憶。我可以忘記你和蘭姬的過去,忘記你橫架在我脖子上的短匕,可我忘不掉渭水河畔桃花樹下的一座孤墳。今天被你殺死的這個男人,他不是任何人派來的刺客,他只是深愛著那個被你拋棄的女人。瑤女為你而死,是由僮埋葬了她,你欠他一句對不起,你更欠瑤女一條命……紅雲兒,這是你的債,也是我的債,我怎能輕言忘記?」
「阿拾,蘭姬的事我以後會和你解釋。至於瑤女,我從未愛過她,我也給過她機會離開,那日我與孟談去秦太子府就是要給她一個生的機會。可她拒絕了。死亡是她自己的選擇,你不能用她的選擇來苛責我!苛責你自己!」
無恤毫無愧疚的辯駁再一次涼透了我的心。瑤女的死折磨了我很久很久,那張血淋淋的,沒有舌頭的嘴巴好幾次讓我從惡夢中驚醒。而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這些年深受良心譴責的人不只我一個……
「小婦人,你的眼睛在斥責我。」無恤苦笑一聲,抬手輕輕地撫上我的眼睛。
我把眼睛一閉,猛地往後退了一步:「時至今日,難道你心裡就沒有一點點的愧疚和悔意?你如何能這樣坦然地接受她為你做的犧牲?捨生求死,不是一個容易做的決定,是你用愛迷惑了她,是你讓她誤以為只要繼續等下去,只要無怨無悔地愛下去就可以有一個美好的未來。她為你而死,難道這樣還換不回你的一份歉疚?你的心是石頭做的嗎?」
無恤看著自己僵舉在半空中的手,突然低頭吃吃地笑了:「阿拾,你是真心想要聽我的解釋嗎?又或者,你只想要定我一個薄情寡義的罪名,然後給自己一個離開我的理由?長姐不日就要嫁給代國的國君了,伍封沒有娶妻,他依舊還是你深情專一的將軍!」
「紅雲兒,我說過我不會離開你,我也不會再回將軍府了。我不在乎你曾經做過什麼,我只想要看到真正的你,沒有隱瞞的你。即便藏在面具下的你不是別人口中的好人,我也不在乎。我只希望自己愛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我不想愛上一個美好的影子,一副虛假的皮囊。」
我走上前去握無恤的手,這一次卻是他先避開了我。
「是嗎?讓我猜猜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執念。是因為伍封當年欺騙了你,是他平日里的溫柔和正直讓你愛上了一個美好的影子,一副虛假的皮囊?你放心,我和他從來都不一樣,即便我披上了偽裝,我也從來沒有美好過。」無恤繞過我用力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冷淡而疏離,我知道那把本不該被拔出來的匕,現在已經出鞘了。
夜風呼嘯著吹捲起地上的落花和塵土,天空中,被大片大片的烏雲翻湧著從月亮面前飛掠而過。無恤背著手迎風站在屋外的台階上,他微微地仰著頭,哀傷落寞的身影在黑夜裡忽暗忽明。
「阿拾,你希望在我這裡看到歉疚,看到悔意,是因為你一直在我身上尋找我沒有的東西。比如善良,比如憐憫。我藏在皮囊下的一顆心,就和這黑夜一樣。月亮在時,它還有微弱的光亮。等月亮被遮住了,離開了,它就只剩下令人恐懼的,作惡的黑暗。阿拾,我了解你的底限,有些事情我永遠不會告訴你。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指責我趙無恤,我一點都不在乎,我只想要我的月亮留下來,我的世界裡有那一點點的光亮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