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徵兵密令(三)
昨天,我牽線搭橋讓這婦人和傳令兵過了一夜。天籟小說Ww今天早上聽說那傳令兵半夜裡就騎馬走了,我還以為他們兩個都已經知道了實情。現在看來,那兵哥許是知道自己上錯了床,可婦人卻還被蒙在鼓裡。
看著婦人期待的眼神,我心裡多少有些愧疚。阿娘去世這麼多年,我依舊不知道我爹叫什麼,若她這回有了孩子,那孩子總該有一個可以用來想像,用來思念的名字。
但晉國趙氏無恤這幾個字我萬萬不能說,傳令兵叫什麼我也不知道,最後我只能摸出傳令兵送給我的兩尺細葛布塞到婦人手上,小聲道:「阿嫂,我大哥叫阿魚,這是他讓我給你的。若真有了娃,阿嫂留著給娃做個襁褓。」
「誒,記下了!阿魚……」婦人接過我給的葛布難得露出了一絲羞澀,她瞅了一眼牆根下的無恤,小聲道,「昨晚熱,今早冷。一個獵戶,取個名卻叫魚。你這兄弟,還真是個怪人。」
「呵,我大哥是有些奇怪。」我臉一熱,胡亂應了一句,心想,阿魚要是知道我在齊國給他弄了一個掛名的阿爹做,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阿拾,走了——」這時,無恤吃完了早食在背後叫了我一聲。
「來了!」我答應了一聲,轉頭對婦人道,「阿嫂,我們要走了,你保重!」
「嗯。大兄弟,有空來看阿姐啊!記得還是昨晚那個門!」那婦人點了點頭揚著兩尺葛布沖無恤喊了一嗓子。
這一下,無恤身邊的男人們都笑了。
「哦——原來大兄弟昨晚上串門去啦!」獵戶中有人扯開嗓門鬼叫了一聲。
我低著頭跑到無恤旁邊,無恤冷著臉瞪著我道:「你又搞了什麼鬼?」
「呃,我做了件好事,不能告訴你。」
待里宰牽著小孫兒的手上了牛車後,車隊很快就出了。
里宰是一個年過七旬的高壽老人,他雪白的鬍子長得都快掛到了腰上,兩條眉毛卻黝黑亮。初看到他時,覺得他黑眉白須的樣子有些奇怪,看久了又覺得有些喜氣。
老里宰是宋國人,這回說是要帶孫子回宋國探親。內亂之時探親,我倒是頭一回聽說,不過宋國之事與我們無干,我便也沒有多想。
車隊出了村,沿著山坡慢慢地往山上走去。這出關必經的山路比我想像的要寬敞許多,在半山腰時我們曾遇到過一支從魯國入齊的商隊,兩輛牛車在山道上居然還能並排通過。
半個時辰後,推著牛車的我們終於到了關口。
和我之前入齊時所見的高大雄偉的青石關相比,這裡只是齊長城上一座用黃土夯建起來的兩層泥堡。泥堡的一層可以過人過車,二層則是邊關守軍護衛放哨的地方。
「紅雲兒,他們這是在幹什麼?」在離我不遠的關卡上,幾個庶民打扮的人正在接受守衛的檢查。他們中,男的幾乎已經被扒光了衣服,女的也脫得只剩下了一件小衣。站在我身邊的幾個獵戶看看那女人,又回頭瞧瞧我,笑得格外曖昧。
「來的時候可沒讓脫衣服啊?怎麼出去了還得脫光了走?」無邪這時也湊了上來。
無恤拍了拍我的肩,小聲安撫道:「放心,他們查的是往外販賣私鹽的人,我們跟著里宰走應該沒什麼關係。」
齊人會在出關的地方稽查私鹽我是聽說過的,可沒想到會這麼嚴。
齊桓公在位時,管仲為充實國庫便將海鹽的買賣收歸公有,私人只可在農閑時間煮鹽,所制海鹽也只能賣給國家。天下有一半多的人吃的都是齊國的海鹽,齊國在控制了海鹽的產量後,就派官商用高出以往四十倍的價格把鹽賣給了其他國家。可以說,齊桓公當年的霸業和齊國現如今的富庶都是用這白花花的海鹽堆出來的。
「來人啊——把這婦人給我帶下去!」我正想得出神,關卡上突然傳來一道響亮的呵斥聲,緊接著便是一陣女子的哭嚎。
我一抬頭,見守軍中有一領頭模樣的兵卒手裡拎著一個手掌大小的白色口袋正高聲叫罵著,而癱坐在他腳下的婦人,一頭如雲的高髻已經被拆成了散。
「爺爺,販賣私鹽是重罪,那女子難道不知道嗎?」坐在牛車裡的小孫子好奇地問身邊的里宰。
老里宰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一眼,摸著小孫子的頭徐徐道:「她知道……娃娃記得爺爺說過的話,一個人如果活不下去了,那再重的刑法都不能使他畏懼。齊人的日子過得好不好,別去數官道上的馬車有多少,看看這道卡查得嚴不嚴,就知道了。」
「嗯,謝爺爺教誨,孫兒明白了。」小傢伙聽完在牛車上給里宰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齊國缺錢就漲鹽價,漲鹽價這關卡就查得嚴;齊國庶民窮,窮得活不下去就販鹽,販私鹽的人多了,這關卡查得就更嚴。老人教導孫兒的一句話,已道盡了齊國華麗的外表下,漸漸腐朽的內里。我看著身旁閉眼假寐的里宰,不禁暗道,一個形如槁木的鄉間小吏居然能有這樣的見識,看來,他也不是尋常之人。
里宰雖是齊國治政的小官,但我們此次出關的地方正好在他的管轄地域之內,因此守軍們對我們倒也客氣,隨意問了幾句,簡單檢查了一番便放了車隊通行。
齊國、魯國、宋國,此三國由東北往西南方向依次排開。我與無恤、無邪欲走沂水往東去,而里宰一行過了齊長城便要往西,到博地,再坐船沿汶水、過大野澤經水路穿過魯國直入宋境。這就意味著,我們必須儘快尋一個合適的機會離開車隊。
這一夜,車隊在沂山山腳的一處村舍歇腳住宿。
村子裡冷冷清清的,太陽下了山,路上便一個人影也瞧不見了。
我們借宿的人家,屋子比其他村戶的要寬敞些,但四壁空空,可做床榻的也只有滿地的葦桿。
入了夜,這戶人家沒有燈油,男主人在村中東借西湊才給里宰的屋裡點了一盞小燈。天熱,隨行的眾人也不願生火取光,於是吃過晚食後,大家便早早地都回屋就著蘆葦杆子睡了。
不久,院中鼾聲四起。
我與無恤、無邪收拾好包袱,躡手躡腳地出了門。就在這時,倒霉的事情生了。里宰和孫兒所宿的主屋門口居然趴了六個鬼鬼祟祟探頭探腦的蒙面人。我們現了他們,他們也現了我們。幾個人二話不說拿著木棍、石鐮衝上來朝著我們就是一通亂揮。
若是要殺了這幾人,對無恤和無邪來說易如反掌。可偏偏這些人看起來不像是匪盜,倒更像是普通的農夫。所以,無恤二人也沒有下殺手,只是出招打落了他們手裡的武器。
鬧出這麼大的動靜,屋裡的獵戶們全都醒了,他們拿著弓箭、拎著斧子全都跑了出來。
很快,這六個人就被扭送進了主屋。老里宰拿油燈一照,還在裡面現了這間屋舍的男主人。經過大家的一番詢問才知道,原來這六人均是村中農戶,因為交了今夏公田和私田的賦稅後,交不起季孫氏徵收的用田賦這才打起了我們牛車上幾袋糧食的主意。
「什麼是用田賦?」我小聲地問身旁的無恤。據我所知,各國之間雖都有不同的田賦制度,但不管細則如何規定,只要農人耕種了公室貴族的土地,就必須繳納公田的稅糧。至於私田之說,則是源於一百多年前魯國頒布的一種叫做「初稅畝」的田稅制度,即承認農戶墾荒所得的私田,但必須按一定的收成比例向國家繳納賦稅。這幾個人顯然是公地、私地都種了,但所得餘糧卻不夠交這個額外的「用田賦」。
無恤湊到我耳邊小聲道:「國人要服兵役,野人沒有資格從軍,就要服些勞役。這個用田賦是兩年前『三桓』之的季孫氏先提出來的,就是不要野人服勞役,而要他們用糧食實物直接繳賦。」
「怎麼還有這樣的賦稅?」農人起早摸黑辛勤耕種所得的餘糧也只夠糊**命的,像這些額外的賦稅,若是遇上豐年興許還能勉強應付,若是災年哪裡還繳得出來。
我和無恤說話間,獵戶們都在吵著要把這六人當做強盜送官嚴懲,但老里宰卻叫僕從給六人一人分了一小袋黍米後就放他們走了。
里宰這一舉動叫獵戶們忿忿不平,但我心裡卻不由對他又多了幾分敬意。
「三位深夜背著行囊要去哪裡啊?」里宰遣退了所有人之後只把我們三個留了下來。
無恤將兩隻小袋放在里宰身前,抬手一禮:「這是鄙與幼弟前日在里宰處領到的十枚刀幣,現下悉數奉還。我兄妹三人不能隨侍里宰去宋國,還請里宰見諒!」
「你們不去宋國,這是要去哪裡啊?」昏暗的燈光下,老人半眯起眼睛輕捋著長須看著我們。
「鄙想帶著弟妹二人去魯都曲阜拜見孔大夫。」無恤看了我一眼,低頭恭聲回道。
「哦!」里宰聞言一抬雙眉喜笑道,「你說,你要帶這兩個小兒去曲阜聽孔大夫講學?」
「正是。」
「善,大善!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1)。」老人看著無恤不住地點頭,而後彎腰又將兩袋錢幣重新放到了無恤身邊,「老朽當年也曾有幸拜在夫子門下求學。夫子收徒不論貴賤,不問出身,你狩獵山林,貧苦度日,卻有這份求學問道之心,實屬難得。這錢,算是老朽送你們的路資。他年,你若能對儒門之學有所體悟,定能有一番作為。」
「謝里宰!」無恤沒有推辭俯身一禮。
「去吧,路上小心些。」
備註(1):「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敏於事而慎於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謂好學也已。」這句話出自《論語》,大意為「君子吃不求飽足,住不求舒適,對工作勤勞敏捷,說話謹慎,會到有道德的人那裡去匡正自己。這樣,就可以說是好學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