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范氏素祁(三)
我怎麼也沒料到,面黃肌瘦的貧家女會是范氏宗主范吉射的女兒,我同樣也沒有料到,其貌不揚的阿素,會是名動臨淄城的樂伎清歌。
剛才,當我無意之中翻出她藏在箱子底下的「萬子梨」時,我第一次把阿素和清歌聯繫在了一起。那隻銀質嵌綠松石的小盒裡裝著的是巴國價值千金的珍品——萬子梨。這萬子梨只產於巴國南部的叢林,材質如木卻形似雞爪,味淡,略澀。若生吃或是入葯,只能得一個涼血之用,但入酒卻有奇用。世人傳說,女神儀狄便是用了它,才釀出了碧色的美酒。當初我從史墨那裡千求萬求得來了小半盒,試了好幾回卻都沒有成功。直到那日在清樂坊飲了醉曦我才知道,樂伎清歌已先我一步得到了司酒女神的眷顧。
萬子梨價比黃金,可除了釀製碧酒外,別無大用。普通人別說買不起,就算能買也不知它的用途。可單憑這一盒萬子梨,我依舊不敢相信眼前貌不驚人的阿素就是那個引得無數男人丟了心,失了魂的樂伎清歌。剛剛是小婢子一氣呵成的關門動作讓我再一次想起了清樂坊,想起了清歌。當日我與張孟談共游清樂坊,那幾個端酒菜的小婢、抱琴的樂伎和後來給張孟談傳話的小棗兒,開門、關門都是這一套優雅、流暢的動作。
為了假扮成教坊樂伎欺瞞陳逆,雍門街上的教坊我去過好幾家,家家都有自己的一套迎客、送客、合門、上菜的動作。而剛剛送布條進來的小婢,做的分明是清樂坊里獨有的合門動作。
「都處理好了嗎?」阿素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她檢查完大塊頭的傷口後,隨手給我遞了一條擦手的帕子。
「嗯,都好了,十天之內不要碰到水,常換藥就可以了。」我在大塊頭身上打上最後一個結,又低頭把沾了血的布條理成一團放在了旁邊的漆盤上,「現在能告訴我,你想要我做什麼了吧?」
「如你所知,我是范家的女兒,從邯鄲到朝歌,卿父被趙鞅一路追殺逃到了齊國。原本晉國的第一望族,如今死的死,逃的逃,只憑著義父陳恆的庇護,我和老父、幼弟才能活到今日。此番義父若敗給右相闞止,那我們范氏一族的腦袋不出半月就都會被放在趙鞅的書案上。闞止這幾日日日上書,要齊侯廢除義父的左相之職。今日,他又糾集了子雅氏、士氏的幾位大夫,跪求齊侯收回陳氏手中的三座采邑。明日,義父會把這三座采邑連同二十個女樂、五十匹良駒一起獻給齊侯。到時候,你我都得入宮。」
「我?入宮?」我嗤笑一聲,仔仔細細地用手帕擦拭著手指上的血漬和藥粉,「你那義父把持齊國朝政已經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我要是齊侯,就一定順著闞止鋪好的路往下走。等到時機一成熟,就活扒了他陳恆的皮。女樂?這時候陳氏就算送二十個天仙神女入宮,也改變不了齊侯的心意。」我說著不著痕迹地把沾了血和藥粉的手帕塞進了袖口。
「所以,我才冒了這麼大的險抓了你啊!」阿素一手端著盛水的漆碗,另一隻手徐徐地拂過四兒的臉,「我要你入宮,不是讓你陪男人睡覺的。我要你神不知鬼不覺地讓齊侯染病,停朝七日。施咒,還是用藥,都隨便你。當然,如果你今晚就能施咒讓齊侯生病,那我明日日落之前就送你回去。」阿素說完把她撲滿香粉的臉緩緩地湊到了我面前,「不過——我想你恐怕做不到吧?」
我雖是巫士,卻也不信有什麼巫咒可以隔空使人生病。但這會兒,我和四兒的命都還攥在阿素手裡,我不能讓她置疑我的「神力」。
「好!這個簡單得很。你先讓你父親把商王問神琮交給我。」
「問神琮早年入齊之時就已經獻給了齊侯。」阿素有些驚訝,但依舊老老實實回答了我的問題。
「那夏禹劍和璇珠鏡呢?」
「夏禹劍是義父的配劍,璇珠鏡已轉贈給了陳世子。你問這幾樣東西做什麼?」
「好奇罷了,當年智氏攻下范府,人人都以為這失蹤的三件至寶落在了智氏手裡,原來是你們自己帶走了啊。」盜跖那日在迷谷之中曾與我提起,他說阿娘被困密室時曾以問神琮和夏禹劍為餌,誘他出手相救。可這兩樣東西如果一直待在范吉射手中,阿娘為什麼敢做那樣的許諾?她說我的父親不在六卿之列,那她和范吉射又是什麼關係?會不會她當初只是隨口胡說哄騙盜跖的?
「你不要再扯東扯西,快說,施展咒術到底需要什麼?」阿素有些不耐煩了。
我撇去心中雜念,聳了聳肩道:「我要一盒降真香,一碟硃砂,一塊浮水木,一個剛死不出三日的死嬰,還有齊侯和陳恆的隨身之物。」
「你要義父的東西做什麼?」阿素警覺道。
「我要的不是陳恆的東西,我要的是他的慾望,他想要齊侯得病或者死亡的執念。你有嗎?如果你的執念夠深,那就把你的腰帶取下來交給我吧。」
「我的執念殺不了齊侯,倒可以要了趙鞅和趙無恤的命!」阿素用審視的目光瞪了我半晌,最後一甩袍袖站了起來,「你等著,我去取你要的東西來。」
「素,別上當!」坐在紅榻上默不作聲的大塊頭這時突然站了起來,「齊侯也想相爺死,這女人施咒的時候如果使了什麼詭計,那中咒的就是相爺了!」
阿素聞言猛地一轉身,蒼白的面龐瞬間浮起一層淡淡的青灰色:「好一條毒計,只怕義父一病,我們就只能任你擺布了!神子啊神子,你果然讓人不能有半分懈怠。」
「他叫大傻,原來並不是個傻子啊。」我看了一眼身前像大山一樣的男人,訕訕地坐到了四兒身側,「我不想入宮,你們既然不讓我施咒,那我就配一副致病的毒藥交給你。你找個機會放在齊侯寢殿的香爐里即可。事成之前,我會一直留在這裡,你可以讓這個聰明的大傻看著我。」
「讓大傻看著你?除非我先砍斷了你的手腳,否則恐怕不出一日你就會從這裡逃出去了。」阿素說到這裡忽然朝門外看了一眼,疑心道,「還是說——你已經知道這裡是哪裡,所以,想留下來等趙無恤他們找上門?」
「據我所知,這齊國可沒有建給晉卿范吉射的府邸,莫非這裡是陳府?」我雙眉一抬,嘲諷道。
「好了!我不想和你玩什麼把戲。施藥下毒須看病人的身形、重量、體質強弱來決定藥量,這些都是你教我的。齊侯這葯要下得讓宮裡的巫醫瞧不出來,什麼時候讓他病,什麼時候讓他好,都不能有差錯。不管你願不願意入宮,要想四兒活命,你就必須和我走一趟。事成之後,我自會放你出宮。」
入宮,見齊侯?我腦中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好吧,反正我也沒有拒絕的權力。拿帛布來吧,我把需要的藥材寫給你。」我在案幾後端坐下來,伸手接過阿素遞上來的一方白色帛帕,「阿素,是陳恆告訴你,你我毒害了齊侯,還能平安出宮嗎?」
「你不信我說的?」
「我沒你想的那麼天真。」
「不管你信不信,事情了結之後,我會帶你出宮,我以我父親的性命起誓!」
「你父親的性命是我救的。」我瞥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只靜靜地在帛帕上寫下一個個草藥的名字。
在醫塵的毒經上,讓人死得無跡可尋的方子有很多,讓人嗜睡不起、虛弱不堪的方子也有不少。可我不想讓這害人的毒藥方子落在阿素手裡,就一口氣寫下了三十多味草藥。
「就這些了?不再多寫點?」阿素是個聰明的女人,早已看穿我的小心思。
「夠了。」我放下筆,轉身走到四兒身邊,「我要你送她回去,我要親眼看著她進了家門,才會心甘情願隨你入宮。」
「阿拾,你最好不要再耍什麼詭計了。」阿素此刻難掩疲累之色,她看著我一聲長嘆,轉而對大塊頭說,「你還行嗎?能送我們去一趟嗎?」
「我沒事。」大塊頭拿起靠在牆上一柄巨劍,重重地點了點頭。
大塊頭把昏迷的四兒扛到了肩膀上,阿素用黑布蒙了我的眼睛,堵了我的嘴巴,最後還用一根粗麻繩把我的雙手反綁了起來:「對不起了,有人告訴我,對付你要打起一百分的精神,我今天總算明白這話的意思了。所以,委屈你了。」說完她用力一抽,麻繩瞬間勒進了我的皮肉。
該死的!到底是誰告訴了她,我會治病,會下毒,我的鞋靴里藏了匕首。
我忍受著手腕上的疼痛,嗚嚶了兩句就被阿素推著走出了門。
門外下著毛毛細雨,夜風中依稀飄來悅耳的琴瑟之聲。四兒被大塊頭放進馬車後,我也隨即被阿素拉上了車。馬車駛出去不久,拐了兩個彎,我就聽到了街道兩邊女子此起彼伏的嬌笑和男子酒後的吶喊。
這裡果然就是雍門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