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北上晉陽(二)
夜深沉,對岸的歌聲和喧鬧早已經歸於平靜。我貪戀著無恤懷中的溫暖,不願意離開。他緊擁著我的身子,彷彿一鬆開,我們就會永遠分離。
「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吧,十五年前范氏、中行氏進攻趙氏時,你在哪裡?」我問。
「不想說。」他閉著眼睛把我往他身上靠了靠。
「你告訴我,我就告訴你我小時候的事。」
「所有的?」
「嗯,所有你想知道的。」
「范氏、中行氏進攻趙家私城時,我被關在柴房裡挨餓受罰。」
「為什麼?」
「因為我不小心給馬餵了毒草,把一匹剛出生的小馬駒弄死了。」
「可你是卿相的兒子啊?」
「卿父那時候根本不知道有我這麼個兒子,又或許他知道,但府里所有人都只當我是個女奴的賤兒子。攻城的那天晚上,後院的女眷、僕役們都跑了,沒人記得柴房裡還關著一個我。」
「那後來呢?」我把手覆在他手背上,努力想要給他溫暖。
「後來,我用燧石點火,燒了窗戶上的木欄,自己逃出來了。」
「瘋子,你要是把柴房點著了,不就把自己燒死了嗎?」雖然知道這些都已經是他的過往,我聽著卻依舊驚心。
「留在裡面橫豎也是死,倒不如豁出去為自己掙一條活路。」無恤半眯著眼睛望著月色下的汾水,「我從窗口爬出來之後,頭髮燒焦了,衣服也燒沒了,忍著痛追了二十里地才趕上趙家的隊伍。」
「幸好還能趕上。」我不由唏噓。
「可我剛一到,就聽說卿父下令要把所有四十歲以上,十五歲以下的侍衛、僕役留下來拖延後面的追兵。」
「拖延追兵?這明擺著是讓你們去送死的!」
「是啊,幸虧兄長當時在人群里看見了我,就把我救了下來。」
「他知道你是他弟弟?」
「傻丫頭,他是世子,我是什麼身份?他只當我是個牽馬喂馬的小童。那時候,他剛剛被立為世子,卿父讓他學騎馬,他膽子小不敢騎,就讓我替他牽著馬,在園囿里一圈一圈地繞。到後來約莫過了半年,他們才發現我也是卿父的兒子。」
「那之後呢?你的日子可好過些?」
「挨打挨餓少了,兄長到哪裡都帶著我,卿父於是許我做了他的侍衛。後來,我被派到齊國學劍,學成之後又被派到秦國做了兩年的官。」
「可你不是說,是張孟談替你做的官?」
「嗯,我那兩年周遊天下,拜訪各國劍宗,研習劍術。」
「紅雲兒……」我看著他的眼睛,不禁感慨,原來他自信洒脫的背後還有這樣一段不堪回首的過去。
「怎麼,覺得我可憐了?」
我微微地點了點頭,他笑著把臉往我嘴邊蹭了蹭:「那便安慰我一下吧!」
我屏住呼吸,輕輕地在他唇上印了一吻。
他的身子在我吻上他的一瞬間僵住了,我伸手撫上他的臉,那裡滾燙一片。
「你臉紅了吧?」夜色中,我揶揄道。
他點了點頭失笑出聲:「丫頭,你定是上天生來折磨我的。」
我笑著側身摟住他的腰,窩在他懷裡呢喃道:「紅雲兒,我有時候覺得,你便是我,我便是你。咱們這兩塊賤骨頭,居然還能在這個亂世活下來,還活得挺自在。」
無恤把下巴抵在我頭頂,嘆息道:「我嫉妒伍封,也不喜歡他,但我仍舊感謝上蒼讓他救了你。」
「你之前問過我阿娘的事,其實冥冥之中我總覺得自己其實出生在晉國……」我眼皮有些打架,說話越來越緩。無恤摸了摸我的頭,將我打橫抱了起來:「我不急,我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聽你慢慢說。天馬上就要亮了,我先送你回去睡覺。」
無恤把我送回營帳時,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外面的天越來越亮,四兒起床後,給我到河邊打了一罐水,我胡亂洗漱了一把就鑽進了馬車。這一日,郵老頭騎著我的小白在外頭吹風,我則抱著四兒的腿躲在馬車裡睡覺。
從新絳到晉陽,我們跋山涉水,起早摸黑,走得雖然辛苦,但好歹還算順利。因為有趙家的黑甲武士開道,一般的匪盜也不敢對車隊下手。走了半個多月,只在路過汾水河畔的霍太山時,碰到過一群不要命的搶匪。可那時還沒等我衝出馬車,三十幾個匪盜已經被無恤他們砍瓜切菜一般地解決了。無邪饒是速度再快,也只分到了三個,事後在我耳邊抱怨了好幾天。
北方的春天來得比新絳晚了一個多月,連綿的春雨在我們到達太谷時不期而至,而且一下便下了五天。無恤決定讓車隊在太谷城稍作整頓,待到天晴時再出發前往晉陽。
太谷是晉陽城的糧倉所在,當日在太史府與欒濤比試演算之術時,史墨就出了一道從太谷往晉陽運糧的題目。興兵打仗,糧草永遠都是最重要的物資,因而太谷城的守備比其他同等大小的城池要更為森嚴。
太谷的城尹祁力是一個身高九尺長須垂胸的大漢,在我們的車隊剛到太谷城時,他正帶著幾個親衛巡視糧倉,以致誤了出城迎接的時間。無恤知道後並沒有責怪他遲來失禮,反而誇讚了他幾句,請他帶著我們在太谷城逛了一圈。
祁力在前頭同無恤介紹城內糧倉的布局,糧倉外守衛的數量及輪換的方式,我跟在後面,直盯著祁力腰上的一個鈴鐺納悶。
「這次地龍涌動,晉陽城方圓百里都遭了災。災後易出暴民,太谷城的糧倉此後幾月務必要守好。明日我給你列個單子,你按單子上的數目派人把賑災糧運到各地去。」無恤事無巨細地跟祁力交待著此次救災的事宜,祁力聽得認真,時不時還會提出幾條自己的意見,無恤因而心情大好。「子黯,你覺得糧倉的守衛布置得如何?」他笑著問我。
「糧倉府庫從裡到外,從高到低都有士兵守衛,城尹安排得很是周全,只是這四處士兵輪換的時間再錯開些就更好了。」我停下腳步,頷首回道。
「巫士和我的想法一樣,集中輪換容易讓匪盜趁虛而入,城尹不妨把里、外、高、低士兵輪崗的時間錯開,確保每時每刻都有人看守。」
「諾!」祁力肅聲應道。
「城尹,小巫有些好奇,你為何佩了一個不會響的鈴鐺在身上?」祁力身上掛的鈴鐺有手掌大小,鈴鐺裡面塞了一條粗麻布,因而他走路的時候鈴鐺並不會出聲。
「這是太谷城的警鈴,當天負責巡視糧倉的士兵都要帶上這個,一有情況就扯掉布條,搖鈴示警。」
我和無恤聽完相視一笑,這太谷城尹說話不卑不亢,做事條理清晰,確是個可以信賴的君子。
無恤見太谷城一切井然有序,才真正放下心來,休息了幾日。
春日的雨下得淅淅瀝瀝,分外纏綿,屋前一棵古柏被雨水洗得蔥翠發亮。在古柏高大的樹冠底下躲著一隻圓頭圓腦的小雀子,它一身漂亮的翠色羽毛被雨水打濕了,一撮撮貼在身上。小鳥許是懊喪,許是惱這纏綿的春雨濕了它的美貌,正一刻不停地用它紅色的小喙梳理著身上的羽毛。
「你瞧,這小傢伙可真愛美。」我靠著斑駁的木柱坐在屋檐下賞雨。
無恤拎了一壺酒側身躺在我身邊,嘀咕道:「我倒沒見過哪個女人像你這樣不愛美的,成天穿著男子的衣袍到處跑。」
「這樣多自在。」我伸手奪了他的酒壺,仰脖往嘴裡倒了一口。
「以後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你還是換回女裝吧!」無恤用手支著腦袋細細地打量著我的臉,「為什麼我從未見你用過脂粉?我以為每個女人都會喜歡。」
「原來紅雲兒喜歡滿面脂粉的女人啊!那以後我便每日描眉、塗唇,著曳地紗裙,為你彈琴歌舞可好?」我把腦袋湊到他面前,用最甜蜜的嗓音嬌嗔道。
他看著我的臉,沉默了半晌,失笑道:「是我錯了,我如何能讓你成為那樣的女人。你便是日日爛泥塗臉,也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哼!口是心非的男人。」我冷哼了一聲撇過頭去。
「走,陪我去個地方吧!」無恤用手捏著我的下巴,輕輕地在我鼻尖啄了一下。
「不去!」
「阿拾……」他的聲音越發甜膩。
「去哪裡?」
「昨日聽祁力說,太谷城城北有一處山谷,谷中有一棵千年神木,有情人若在它身上刻下名字,便永世不再分開。」
「我不去。」我拂開他的手,低頭訕訕道。
「為什麼?」
「和你捆在一處一生一世,那我將來若是遇上心儀的俊俏兒郎,豈不要後悔?」
「你不想和我一生相守?你還是想走?」無恤怔怔地看著我,眉頭緊蹙。
我支起身子湊到他耳邊,輕聲道:「笨蛋,我騙你的。」
「你……」無恤回過神來要抓我,我已經一個翻身跳到了院子里:「幹嘛,只許你耍弄我,就不許我耍弄你了?」我在雨中笑盈盈地看著他。
無恤邁步走入雨中,輕輕一拉將我攬進了懷裡,一聲悠長的嘆息在我頭頂響起:「隨你現在如何耍弄我,只期望將來你不要狠心離了我……」
「無恤,我剛才是戲耍你的。」我抬頭柔聲道。
「嗯,我知道。」他用手扶著我的腦袋,聲音里竟有濃濃的哀傷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