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黃池會盟(一)
第二日平旦,有太史府的十個童子捧了行禮用的各色物品來院中接我。
日中時分,太史府外已停了數十輛馬車,觀禮人數之多遠超過我的想像。焚香、祝巫、拜禮,整個儀式足足持續了有一個多時辰。
禮畢,伯魯、無恤和尹皋坐在史墨新配給我的院子里幫我清點各家送來的禮物。
「如今你可是晉國最風光的人了,連晉侯都給你送了賀禮。」無恤打開晉侯派人送來的一箱書簡感嘆道,「這箱子里的古籍原都是周天子當年的賞賜,別人想看一眼都難,現在居然全送給你了。」
「卿父送她的那座碧玉星盤,拿出去都可以換一座城池了。」伯魯走到尹皋面前坐下,好奇道,「太史把你們師門那個白玉鏤的螭龍發冠都送給她了,你難道一點都不生氣?我可聽說那是你們祖師臨終前留下來的。」
尹皋捧著趙鞅送我的那隻手掌大小,卻刻滿了周天幾百顆星辰的碧玉星盤道:「那是師門最貴重的東西,師父交給阿拾總有他的道理,況且她確是天賦異稟,遠勝於我。」
聽了尹皋的話,我臉一熱,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尹皋剛剛見了我,還一直感謝我幾天前的夜裡把在觀星台睡著的他送回了太史府。他哪裡知道,我就是在那天夜裡對他下了迷幻之葯,騙他同我說了關於司危星侵入玄武之境的星象。
「我那日只是僥倖,這星盤你若喜歡就留著用吧!」我心虛地對尹皋說道。
「這怎麼可以,這是卿相送你的東西。」尹皋連忙把手裡的星盤放在地上,「只是可惜欒師兄無法釋懷當日之事,已經和師父請辭了。」
「他要走?去哪裡?」雖然知道欒濤一直反對史墨收我為徒,但是聽說他要走,我仍然大吃了一驚。
「不知道。」尹皋搖了搖頭,「欒師兄志向高遠,要走是遲早的事情,只是沒料到這麼快。」
「剛才太史把玉冠交給阿拾的時候,他的眼睛都快噴出火來了。這也難怪,欒濤一直深受太史器重,年紀又是三個弟子中最長的,現在見太史把師門重物交給一個新人,心裡一時想不開也在常理之中。不過,太史也真奇怪,天下哪有女子戴冠的,而且還賜字子黯,配上他今天讓你穿的那套巫服,來觀禮的人都以為你是個男子。」伯魯把玩著智氏送來的一組金制雕花算籌,絮絮叨叨。
「最好天下人都以為我是個男子,那我就高興死了!」我轉頭對無恤道,「可惜我得了這麼多東西,沒一樣是能賣掉的,欠你的那幾枚幣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上。要不,你拿幾根算籌去?」
「我要你這幾根算籌做什麼,你欠我的就依舊欠著吧!」無恤看著我道。
「她做演算任是多複雜的題,用的都是這裡。」伯魯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調笑道,「這金算籌她是用不上,才推給你的。」
「誰說我用不上了!」我把攤在地上的東西都收了起來,「咱們還是說說兩個月後黃池會盟的事吧,尹師兄你也會去吧?」
「我一向不喜出門,這次就不跟你們同去了。師父前幾日命人給你做了幾套出行的衣服,現在就放在我那兒,我去給你拿過來。」尹皋說完起身行了一禮就走了。
「他可是生氣了?」我輕聲問無恤。
「你別多想了,自我認識尹皋,他就沒出過新絳城的城門。這次會盟對卿父來說很重要,太史已經卜得了出發的時間。你若還有什麼要準備的,就趕緊張羅吧!」無恤從身後取出一個包袱遞給了我,「這是我讓人做的幾條狄人的衣褲,到時候你若願意,可以和我們一起到黃池騎馬狩獵!」
「謝啦!」我喜滋滋地接過包袱,轉頭又對伯魯道:「我也有東西要給你,這次你隨你卿父一同出門,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樣一路吐到底了。」
伯魯一聲苦笑:「他早見慣了我沒出息的樣子,多一次也無妨了。」
「上次是沒有齊備的藥材,這一次我定會讓卿相對你刮目相看!」
「這次黃池會盟除了魯公和晉侯外,周天子還派了單國的國君同去。看來,今年夏天黃池要好好熱鬧上幾個月了。」無恤說完與我對看一眼,我們心裡都知道,這將是吳王夫差人生最後的輝煌了……
黃池在宋、衛、鄭、晉四國邊境,兩條大河於此交匯,在山巒之間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湖泊。我和無恤清晨出來跑馬,正午便牽著馬兒在湖邊散步。夏日的暖風輕輕地吹著,近處的湖水顯出一層細密的粼粼波紋,遠處的湖水閃爍著耀眼的金光,偶有幾處炸開似的光點,亮得讓人無法直視。在湖的另一側,白色的營帳高高低低一片連著一片直蔓延到了山邊。除了魯公、單伯帶來的兵從,僅晉吳兩國就有革車千乘、兵士四十多萬人駐紮在黃池。數日之間,黃池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地方忽然間變得熱鬧喧囂起來。
「聽說夫差把美人施夷光都帶來了,你可想一見?」我放馬兒在湖邊吃草,自己尋了塊乾淨的草地坐了下來。
「這樣禍國殃民的美人不見也罷。」無恤鬆了馬韁在我身旁坐下。
「我倒是想見上一見。聽說,當日施夷光、鄭旦入吳前曾在越國的高台上展露美貌,想看一眼的人就要交上一丈錢。三日過後,越王收到的錢幣裝了滿滿五車呢!」
「你若願意我也給你尋一處高台站著,得了的錢幣,咱們一人一半如何?」無恤微笑著拿馬鞭將我披散在肩頭的一縷長發撩到了身後。
「不和你說笑。紅雲兒,你覺得夫差此人如何?」
「勇猛有餘,謀略欠佳,剛愎自用,好大喜功。」無恤說完,轉頭看著我道,「那你覺得勾踐此人如何?」
「心胸狹隘,心狠手辣,忘恩負義,趁人之危。」我一口氣說完,無恤的眼睛裡已滿是驚詫,我嘴角一彎揶揄道,「怎麼?你以為我會說他忍辱負重,深謀遠慮,知人善用,審時度勢?」
「越國攻陷吳國只在朝夕,我以為你至少會認為他隱忍有謀,沒想到你一口氣說了他那麼多壞話。」
我輕哼一聲,把抓在手裡的幾顆小石子遠遠地扔了出去,正聲道:「我不喜歡他。他對自己太狠了。他在吳國的三年做盡了人世間所有屈辱的事,為的就是讓夫差相信他沒有復仇之心。可一個對自己都那麼狠的人,對別人只會更狠。可惜夫差看不到這一點。伍子胥看到了,卻被勾踐使計害死了。」我望著遠處吳國的連營,嘆息道,「夫差只是個單純的可憐人,他是吳王闔閭的兒子,他這一生都想要恢復吳國往昔的榮光,所以就算黃池會盟給他的只是一個霸主的虛名,他也會奮不顧身的前來。」
「你為他難過?」無恤一個翻身蹲在了我身前,「阿拾,如今的天下只有勾踐這樣的人才能活,才能贏。夫差不該對一頭狼心生慈悲,也不該對狼獻上的毒藥甘之如飴,更不該聽信狼的讒言,殺了伍子胥這樣的能臣。」
「那你以為越國攻陷吳國之後,范蠡、文種又能活多久?他們在吳國見證了勾踐人生中最恥辱的時刻,以後當勾踐高坐在明堂之上時,看到他們的臉,就會想起自己替夫差舔過屎尿的事。他怎麼還會容忍他們日日以功臣自居?」
「你這麼厭惡勾踐,可是因為伍子胥?」
無恤淡淡的一句話,對我而言卻如當頭一棍。
是啊,難道這就是我討厭越王真正的原因?
其實當我漸漸長大,我便多多少少知道伍子胥對於伍封來說並不僅僅是族叔。吳王闔閭在位時,伍子胥與孫武同朝為臣,是為摯友。當年我在書房裡日日研讀的那部兵書,應該就是孫武送給伍子胥,而伍子胥轉送給伍封的。
趙無恤見我發愣不說話,突然拿馬鞭在我頭上重重地敲了一計。
「你幹什麼!」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痛得幾乎跳起來,「是,是,是,你說的對,我自小在伍府長大,自然是討厭勾踐。」
「可你別忘了,逼伍子胥自殺的人可是夫差。」
「那又怎麼樣?你若去問死了的伍子胥,他是恨夫差還是恨勾踐,你猜他會怎麼回答你?他一定會告訴你,他痛恨夫差始終聽不進去他的話,卻想把挑撥離間的勾踐扒皮去骨吃個乾淨。」
「算了,你這人想問題的方式永遠與旁人不同,我是爭不過你的。」
「那你以後就都別同我爭,只要認定我說的都是對的,就行啦!」
「無恥的小東西!」無恤伸手捏住我的笑臉。
我拍開他的手,指著他身後道:「喂,想不想看美人?想看就趕緊跟我來!」
不遠處的湖邊小路上駛來一輛重帷馬車,馬車赤色的帷幔上綉滿了五彩斑斕的蝴蝶,風過時,帷幔輕揚,上面的彩蝶振翅欲飛,美不勝收。馬車的四角各掛了一串青白相間的玉飾,珠玉相擊,叮叮噹噹,清脆悅耳。
我翻身上馬,沖無恤喊道:「快!這會兒不花錢就能看到美人了。」說完右腳輕踢馬腹朝著馬車飛奔而去。
「你要做什麼?」無恤打馬趕了上來。
「你待會兒去停下驚馬就行了!」
「哪來的驚馬?」
「來了!」我把之前抓在手裡的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在了駕車的馬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