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綠毛的事對於沈驚蟄來說只是一場小插曲,第二天上班小張笑嘻嘻的跑過來跟她提綠毛的時候,她都已經有些忘記綠毛的長相了。
「那人居然是個外籍華人,昨天晚上兩點多還來了個律師,居然是個黑人!」小張連用了兩個居然,年輕的臉因為興奮漲得通紅,「老黑老黑了,真的黑。」
「後來怎麼解決的?」沈驚蟄很配合。
「按規定賠了錢,那老外哇啦哇啦說了一堆,然後綠毛桌子一拍,就賠錢了。」x縣不怎麼能見到外國人,更何況是這樣膚色純正的黑人,剛剛工作沒多久的小張新鮮極了,臨走還和人拍了個合照。
「看!黑不黑?」小張拿出自己的oppo放大給沈驚蟄看。
真的黑。
沈驚蟄好笑,接過來看了一眼,卻把重點放在了角落的綠毛身上。
「他在看什麼?」照片里他只露出了半個腦袋,但是值班室往那個方向看……
那裡唯一值得看的地方就是證據房。
「不知道啊。」小張撓頭,「不過他問題很多,對咱們局很感興趣的樣子。」
「問了什麼?」沈驚蟄擰眉。
「你的名字,還問了我們局除了法醫還有沒有其他特別牛逼的部門。」小張興奮勁還沒過,想了想,「對了,他還問了老嚴。」
「他說他聽說過老嚴,還問我老嚴身上的子彈頭是不是真的。」小張說完後張了張嘴,很遲鈍很疑惑的問沈驚蟄,「為什麼一個挪威華人會對我們局那麼熟啊。」
「……還行,你還有救。」沈驚蟄把小張手裡的照片發了一張到自己的手機,交代他,「把他昨天問的所有問題和你的回答都打份報告給老嚴,這人有問題。」
「是!」小張立正站好。
「我的名字說了沒?」沈驚蟄又問。
「沒有!」小張立正的姿勢一動不動。
「中午可以加菜。」沈驚蟄終於笑了。
「是!」小張回答得更響了。
很年輕的小夥子,二十齣頭警校畢業,這輩子沒出過省,喜歡籃球、喜歡女明星、怕痛。
普普通通的一個人。
卻在精力最旺盛的年紀,兢兢業業的窩在幾平米的值班室,處理著鄰里鄉親酒醉鬥毆老婆爬牆,一做就是一年多。
仍然每天樂呵呵的,記得幾個寡居的老年人所有吃穿用度的量,快到時間了,就背著大米和油上門幫他們修修電燈拉拉電視天線。
沈驚蟄喜歡這樣的同事。
溫暖的讓她可以熬過西北每個冷得跟刀割一樣的日子。
***
老嚴在正月初八的時候回來了一趟,一開始認為只是協助幫忙的案子似乎出了問題,他只來得及給縣裡打了一個報告,就又急匆匆的出了門。
綠毛的事情沒有了後續,雖然老嚴和沈驚蟄都覺得這人有些奇怪,但是因為他再也沒有出現在x縣,過了一段日子,兩人也就把這件事放到了遺留案宗里。
日子仍然按部就班,只是身邊多了一個江立。
江立的存在感很強,這個號稱為了贖罪才來到x縣的男人,在這幾天里讓她感覺到了八年時間其實確實可以滄海桑田。
除了第一天的手足無措外,江立之後的表現一直很鎮定,合作並且鎮定。
配合她所有的要求,無理的有理的,只要她提,他就一定點頭。
可沈驚蟄卻開始看不懂他。
他一直待在家,搗鼓他的筆記本電腦,房間從不上鎖,沈驚蟄闖了幾次發現他的電腦屏幕頁面基本都在寫稿頁面。
他好像真的就是來做記者的,連著幾個晚上和老錢吃飯交接,認識各路領導,偶爾喝多了回來半夜會聽到嘔吐的聲音。
那一次之後,他很少再提沈宏峻。
他把她照顧的事無巨細,只要她沒有在局裡加班,回家的時候家裡必然備著飯。
是老家南方的飯菜,微甜,口味清淡。
哪怕他連著幾天出去和老錢應酬交際,他也會在走之前做好飯菜,九分熟,等她回來熱一下正好入口。
家裡的家務被他全包了,除了她的卧室和衛生間,屋子裡乾淨的像是沒人住過。
每天晚上只要他在家,就一定會陪著她夜跑,跑在她身後,不快不慢也不說話。
她不主動說話,他就絕對不會主動煩她,半夜回來的時候怕吵到她,都是在外面脫了鞋才開門,不會開燈,黑咕隆咚的摸著進自己的房間。
他把姿態放得太低,低得沈驚蟄全身骨頭都不舒服,可他又低的太理所當然,她甚至找不到機會跟他聊一聊他說的愧疚感。
她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怪江立的。
理智告訴她,沈宏峻當時已經年滿十八,是個有行為能力的成年人,江立和他雖然要好,但是沒有必要負責他的人生。離家出走不願意回來是沈宏峻自己的選擇,江立有自己的學業,不可能這幾年時間天天盯著沈宏峻,相隔那麼遠,他不了解沈宏峻到底在做什麼很正常。
但是情感上……她知道她心裡怨過。
如果江立只是提供了資金那也就罷了,沈宏峻是很容易被人說服的個性,江立在他離家出走的時候推了一把,在沈宏峻孤立無援的時候沒有細問。他們兩人之間有多了解彼此沈驚蟄是知道的,沈宏峻有異樣,她總覺得江立不可能感覺不到。
所以情感上,她知道江立說的沒錯,沈宏峻出事,他有責任。
可她作為這一切的起因,難道就沒錯了么?
向來不喜歡自己的事情太彎彎繞繞的沈驚蟄覺得自己也需要時間,消化一下江立的愧疚感。
於是只能忍著全身彆扭,對江立所有的一切都保持沉默。
包括他瞞著她做的三石先生。
***
正月十五那天,輪到沈驚蟄值班,下班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多,江立一如既往的準時出現在公安局大院。
門衛大爺早就認識了江立,雖然沈驚蟄一直介紹江立是她的老鄉,但是大爺覺得,這兩人有戲。
大爺活了一輩子,覺得自己看人很准。
像沈驚蟄這樣比男人還強勢的女人,需要一個像江立這個的人。
姿態放低,沒有攻擊性,在她身邊事無巨細。
這人吶,最怕的就是習慣,習慣了,就拿下了。
但是總有人不懂,就像現在買了一大束紅玫瑰斜靠在銀色跑車上的銀髮男人。
太顯眼了,江立眯眼。
柳志勇這又是打算鬧哪一出。
沈驚蟄其實一開始沒認出來,她看過去只是因為這人的配色太驚悚。
紅色的玫瑰加了銀色的包裝,全身黑色西裝搭配奶奶灰的頭髮,再靠著銀色的阿斯頓馬丁。
有一種昂貴的非主流感。
然後這位非主流把手裡那捧玫瑰遞給了她,沖她邪魅一笑。
……
沈驚蟄下意識的退後一步,想拉著他的胳膊來一個過肩摔。
「給個面子。」柳志勇還在笑。
「……綠毛?」沈驚蟄睜大眼,她終於認出來了。
這人喜歡用頭髮和跑車配色么……多麼……有病的愛好。
「我姓柳,想請沈小姐賞臉陪我吃頓飯。」柳志勇聽到綠毛兩個字之後眉心跳了跳。
很……有禮貌,和那天晚上比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沈驚蟄把自己攻擊的手勢縮回去。
這人有問題,故意鬧大的交通事故以及她那天晚上剛剛到值班室就聽到他借著大放厥詞一直在詢問的局內組織架構。她這麼多年的刑警直接告訴她,這人有大問題。
「可以,去哪?」沈驚蟄幾乎沒有考慮,繞過車子打開副駕駛座的門。
柳志勇愣了下,手裡拿著的玫瑰呈現一個很滑稽的角度。
江立不聲不響的跟在沈驚蟄後面,把她打開的車門又關了回去。
「……」沈驚蟄差點都忘記後面跟著的這個人,低聲警告,「別鬧,你先回去。」
「你要知道的我都知道。」江立盯著她的眼睛,「別跟他去。」
……
沈驚蟄沒有馬上回答。
這算是江立這段時間唯一一次主動,壓低了嗓音,語氣有些急切,彷彿她坐上這輛車就會出什麼事一樣。
所以,他知道這人有問題。
他那天晚上甚至沒有進過值班室,只是門口看了一眼。
真是出息了!
「你誰啊?關你什麼事啊?」好不容易從沈驚蟄那麼輕易就同意的震驚中回過神,柳志勇丟了花跑過來拽江立胳膊。
他的身材比江立魁梧,身高也差不多,用了力氣一拽居然沒拽動,於是更氣了,動作開始不乾不淨。
江立還是沒動,他盯著沈驚蟄,眼底有祈求。
「你放手。」沈驚蟄看著柳志勇,聲音很冷。
柳志勇動作停住,卻還是拽著江立的胳膊。
「多帶個人吧,他也一起去。」沈驚蟄自己上來動手扯過江立的胳膊,「介紹下,我男朋友,江立。」
***
十年前,n鎮,沈驚蟄二十歲。
考上醫科大之後的第二個暑假,她忙著四處打工賺學費,她弟弟沈宏峻忙著叛逆打架。
n鎮上唯一的一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時的,沈驚蟄三班倒,晚上八點正好下班,拎著一袋漢堡出門,不出意外地看到江立插著手靠著牆等她下班。
「給你。」沈驚蟄遞給他漢堡袋子,從他手裡拿過臭豆腐盒子。
「你弟給的。」江立又從書包里抽出一支玫瑰花,裝在盒子里,看起來挺精緻。
十六歲的變聲期少年,額頭上有幾個痘痘,因為說話難聽會刻意把話說得很短。
遞給她玫瑰花的時候臉很可疑的紅了一下,左右看了看怕看到熟人。
「七夕?」沈驚蟄今天一天在肯德基店裡看到好幾對年輕人拿著玫瑰花了。
江立點頭,不願意說話。
「你買的吧?」沈驚蟄吃了一口臭豆腐,滿意的皺鼻子。
江立轉頭看她。
「我弟最近所有的錢都拿去泡你們班的校花了,他會送我玫瑰?」沈驚蟄笑,吃過臭豆腐的手蹭蹭他的t恤,「怎麼樣,追上沒?」
「沒。」江立言簡意賅,往邊上讓了讓,躲過她微涼的手指。
沈驚蟄又吃了一口臭豆腐,皺眉嫌棄自己沒用的弟弟,然後手肘捅了捅江立,下巴指著街對面看著他們的男人。
「這人。」她靠近他壓低聲音,「跟了我三天,今天過來問我要電話號碼了。」
「……」江立認命的伸出一隻胳膊。
沈驚蟄拉住,挽好,拉著他過了馬路。
「介紹下,我男朋友,江立。」她笑笑的,披散的頭髮發梢拂過他的手臂,一陣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