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她終於見到他。雪松樹前頹然的身影,像黑暗中的幽靈輕而易舉融於這夜色。歡爾未調整呼吸便急急跑上前,她聽到一句自言自語,「如果樹會說話就好了。」
如果樹會說話,我不要道歉也不會質問,我只想知道那個戰士在生命最後一刻是什麼樣子。
這樣簡單的事,成了謎。
「棲遲。」歡爾叫一句,幾乎落淚。
景棲遲抬眸,未發一言慢慢坐到地上。
他看樹影,看夜幕,看醫院大樓或明或暗的窗。歡爾只顧看他,追著他的視線試圖讀懂這些最普通的事物於他的意義。
「我給你講個笑話。」景棲遲忽然開口,未等聽者表達意願繼續,「我無意中看了我媽的手機,那天晚上其實不該我爸值班,可你知道他為什麼換崗嗎?」
歡爾不知他何意,搖頭。
「要不要猜猜?」景棲遲明明是笑著問的,可那笑眼在流淚。
他抹抹眼睛,「他啊是為了我。因為第二天下午約了地方體校的教練見面,人家說想多了解一點我的情況,看看有沒有可能轉過去繼續踢球。」
景棲遲哭得很克制,他只是一下一下抹眼淚,幾乎沒有聲音。
所以景爸才與同事換了班,所以他才被那場森林大火永遠吞噬。
一切巧合的不像話。
歡爾輕輕拍他後背,「那是意外啊,那不怪你。」
「他知道我不甘心知道我還想踢球,他一直在替我打聽替我爭取……歡爾我明白我不該這麼想,可其實真的不該是他,走的人不應該……本不應該是我爸……」
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只剩抽泣。
景家的破碎也許,也許成全了另一個家庭的完滿,歡爾不知該用何種心態去看待這個事實。
世間之所以沒有絕對公正只因已發生的事無法再被更改,而我們能做的無非是用彌補去探尋一種相對平衡——比如傷害宋媽的傢伙被判刑兩年半,再比如景爸被追封為烈士成為很多人心裡勇敢頑強的楷模。即便只是相對,可人間也已用最大誠意展示了自己的溫暖,這是一種無法撼動的秩序,更是一種飽含真摯的慰藉。
「不怪你。」面對陷入自責泥沼里的夥伴,歡爾迫切地想拉他一把,可她發現自己根本使不出力。她只能不斷重複不怪你,一點都不怪你。
末了,景棲遲擦乾眼淚,直愣愣仰起頭去看一旁大樓,「有好多次,我都想從那跳下去。我想見他,想跟他道歉。」
他視線對著的是醫院天台。
歡爾猛地捧起他臉,四目相對,一字一句告訴他,「想都不要想。」
不對,不能,不可以。
景棲遲笑了,紅著眼睛拍拍她的手,「你先回去吧,我自己呆一會。」
歡爾只得離開。他有很多要和父親說的話,他需要不被打擾的時間。
走基地穿回家屬院,她特意繞到景家樓下。客廳燈亮著,那燈光如此蒼白、憔悴。轉而回自己家,每上一層,接連兩層感應燈都會亮。某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像一隻拳頭從裡向外頂住心臟薄膜,用力,用力。至家門口,整顆心被生生頂透,身體發出轟一聲巨響,她轉身飛奔下樓。
基地空無一人。她一口氣跑上醫院天台,門是鎖死的,使勁撼動兩下絕無打開可能。陳歡爾開始瘋狂尋找,醫院、家屬院、附屬小學,這片區域就這麼大,人能去哪?
電話始終無人接聽,腦袋裡一直纏繞著爆破的回聲,她要被震碎了。
她沿著主幹道一路跑一路找,冥冥中像有指引,她在曾發生搏鬥的施工地處看到景棲遲。
他成大字型躺在馬路中間,一動不動。
陳歡爾衝過去,跑得太猛幾次要直扎到地上,大腦一片空白。
沒有血,沒有受傷,地上那雙眼睛空洞無底。
她瘋一般將人薅起來,連拖帶拽拉至路邊,全然不管一巴掌甩上去,「景棲遲你要幹什麼!你他媽給我精神點!」
他想死。
可他又不知死是不是正確選擇。
於是他選擇把自己交給上天,若車停住便是苟活,若車壓過去便是本該如此。
最無可能的就是,在這樣的深夜,在這片無人經過的廢墟,他被救下。
陳歡爾揉他臉,搖他肩膀,抓他頭髮,可面前的人如一具行屍走肉,怎麼都喚不醒。
她氣急敗壞一拳打到他臉上,「說話!」
這下很重,重到景棲遲沒站穩退後一步。他緩緩抬起頭,乞求的語氣,「歡爾你打我吧。我多希望有人打我罵我折磨我,可大家都說沒關係不怪我會好的。怎麼才能好?究竟怎麼才能好?」
忽明忽暗的路燈下,一輛私家車疾馳而過,空氣中只留引擎的轟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