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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銀沙啄玉(三)

所屬書籍: 觀鶴筆記
最後一盤雪魔芋倒入湯,院中杯盤狼藉。 眾人喝完最後一碗湯,停筷各自散去。楊婉收拾好鍋碗,打水去院中洗漱。 鄧瑛獨自一個人,披著衣裳坐在床邊等楊婉回來。 牆上的葡萄藤上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叫,四下安靜,那聲音也越發清幽。 不多時,院中的響動停止,楊婉反手一面挽發一面走進來。 她穿著拖鞋,吧嗒吧嗒地在屏風後走來走去。 鄧瑛矮下手上的書,側身道:「婉婉,你在做什麼。」 「哦。」 楊婉應了一聲,「我在倒水。」 她說著端著一壺桔梗泡的蜂蜜水走進來,放在床頭,「喝了好睡覺。」 說完遞了一杯給鄧瑛,「快上去坐著。」 鄧瑛捧著水杯坐到里側,楊婉拉開被子捂住他的腿,自己也脫了鞋子縮進被中,兩個人端著水杯並坐在一起,楊婉看著杯中的熱氣,隨口問道:「你回宮以後,還住回護城河那邊嗎?」 鄧瑛搖了搖頭,「我住養心門後面。」 「何怡賢之前住的地方?」 「是。」 楊婉放下水杯,轉過身攏起被子,側躺在鄧瑛身邊,「以後要叫你鄧掌印了。」 鄧瑛沒有說話,他合上攤在膝蓋上的書,伸手書和杯子一道仔細地放在床頭,而後撐著床面,跪坐下來。 他低垂著頭,不敢看楊婉,雙手按摳在自己的膝蓋上,棉質的褻褲被抓得起了皺。 楊婉也跟著坐了起來,偏頭道:「你想做什麼。」 鄧瑛手指又捏了捏,「婉婉你想嗎?」 「想什麼……」 「我洗過澡,是乾淨的。」 他打斷楊婉的聲音,說完卻像等待判罪的人一般,低頭閉上了眼睛。 楊婉伸手握住他捏在膝蓋上的手,但他卻緊緊地抓著褲料。 「鄧瑛鬆手。」 「啊?哦好……」 他忙鬆開手,楊婉輕輕地抬起他的手腕,「你的手腕上有傷。」 鄧瑛看著自己的手指,「婉婉,我可以不用手。」 「我不準。」 她說完這句話,挪著膝蓋坐到鄧瑛對面。 「你躺下來。」 鄧瑛搖了搖頭,「讓我來做吧。」 「不聽我的話了?」 「不是,我聽你的話。」 「那你躺下。」 鄧瑛遲疑了一陣,終究還是伸開腿仰面躺下,楊婉待他躺好後,側頭吹滅了近床的燈,但屏後的燈仍然亮著,透過屏風落在床帳上,溫暖而柔和。 「閉眼睛。」 「婉婉……」 「別擔心,你閉眼睛。」 鄧瑛閉上眼睛,額頭上便落下了一個溫柔的親吻,與此同時,一隻手笨拙地撩扯著他腰上的汗巾,顯然不知道帶結的要害在什麼地方,鄧瑛忙摁住那隻手,「婉婉,不要這樣對待我。」 那隻手輕輕地從他的手掌下抽了出來,反覆在他的手背上,「好,那你自己解開。」 他不敢不聽楊婉的話。 汗巾一解開,他又要面對衣冠之下那必輸的局,但在楊婉的床上,她不准他輸,所以他自認連投子認輸的資格都沒有。 「腰放鬆鄧瑛。」 她說著,手掌輕輕地籠住了他的刑傷處,接著拇指便刮碰到了那根漸生的肉芽。自從他掌管東緝事廠以後,再也不必像其他太監一樣,三年一「刷茬」,那點刑餘之後的軟骨,逐漸有了知覺,能帶給零星半點的慾望和快感,但更多的還是酸脹的疼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希望楊婉不要「憐憫」他。 那畢竟是楊婉啊。 「別捏被子,鄧瑛,捏我另外一隻手。」 她說著,將手遞給了他。 鄧瑛怕自己捏疼她,只敢松握住她的手指。 「鄧瑛不要憋著氣,放鬆。」 她一面說一面用手指輕輕地在皮、肉之間打著轉,鄧瑛的小腿微微有些痙攣,他不自覺地綳直腿,漏了一口呼吸,以至於喘息起來。 他的身子逐漸粘膩起來,楊婉手上的動作也跟著放緩,最後將五指收攏在了他的雙腿之間。 但她並沒有立即抽開手,而是靜靜地放在那裡,等著鄧瑛平息。 不過她似乎撐得有些累了,索性伏下身,將頭靠在鄧瑛的身上,一頭柔軟的長髮流瀉在鄧瑛的胸前,覆蓋之處,莫名地發暖。 「好些了跟我說。」 鄧瑛低下頭,看著楊婉的面容。 柔和的燈影落在她的臉上,她兩頰微微發紅,眼底泛著晶瑩的水光,他忍不住伸手撫摸楊婉的頭髮。楊婉的肩膀顫了顫,背脊卻軟了,任憑鄧瑛發顫的手撫摸著她的後腦。 「鄧瑛。」 「你說。」 「你以前跟我說過,你會覺得痛是不是。」 「嗯。」 「這次有沒有好一些。」 鄧瑛搖頭道:「你不用管我,婉婉,以後都讓我來做好不好。」 「你可真霸道。」 她說完輕輕地將手抽了出來,攤放到鄧瑛的小腹上。 鄧瑛沒有說話,慢慢地撐著身子坐起來,托著楊婉的身子,讓她側躺下來,自己穿好衣衫,翻身下床。 楊婉有一些累,身上的衣衫也被汗水濡濕了,她咳了一聲,「你去做什麼。」 「我去打水。」 他說著,穿著拖鞋走到屏外去了。 楊婉聽著鄧瑛吧嗒吧嗒的腳步聲,眼皮有些發酸,她閉上眼睛,朦朧中有人輕輕地把她的手從被褥里牽了出來,搭在膝蓋上。一張溫暖的帕子包裹住了她的手指。 楊婉勉強睜開眼睛,見鄧瑛蹲在床邊,低頭著頭。正一根一根地細細擦拭她的手指。 「你又不臟。」 「擦乾淨你會舒服些。」 「你還是傻。」 「婉婉。」 「嗯?」 鄧瑛停下手上的動作,抬頭望向楊婉。 「你為什麼不願意讓我用嘴……」 「你願意讓我用嘴嗎?」 「如果我讓你那樣做,我寧可受凌遲而死。」 「鄧瑛。」 楊婉反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不要說這種話。」 「對不起。」 楊婉牽著他站起來,在榻邊坐下。「其實你那樣做,我也會很愉悅,只不過……」 她抬起頭望著燈蔭處坐著的鄧瑛,「只不過,我捨不得讓我一生愛重的人,在他自己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傻傻地亂來。」 鄧瑛垂下頭,「婉婉,我其實都懂。」 「就看那幾頁書,就懂了啊?」 「我還問過…… 」 「陳樺?」 「嗯。」 「他也是憨的,你們交流什麼呢。」 鄧瑛沒有再說話。 楊婉翻身仰面躺下,「要讓你心上的傷口好起來,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我在這方面,也不是很厲害,你就聽話一點,不要給我增加困難好不好。」 鄧瑛並沒有聽懂這句話,但還是答應了楊婉一聲:「好。」 楊婉抱住鄧瑛垂在腿邊的胳膊。 「等你以後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書了,我就讓你做。」 「我已經沒有看了。」 「但你還在想呀。」 「是。」 他說著頓了頓,輕聲自認道:「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很想像他們那樣做,我想婉婉你開心。」 楊婉含笑道:「如果你活得自由一些,我就會跟著你開心起來,鄧瑛,我雖然會管你一輩子,但我更希望,我給你的,不是對奴婢的悲憫,我……」 楊婉搖了搖鄧瑛的手臂,「我先敬你,然後才愛你。我曾經是一個很驕傲的人,張洛之流我都看不上,你要保護我的自尊。」 「我明白。」 「你才不明白呢。」 「我……」 「鄧瑛。」 楊婉放平了聲音,「我對大明朝所有的謙卑,都源至你的謙卑,你不對我自輕,我才肯自尊。」 她說完不再出聲,但手卻不肯從鄧瑛的手臂上鬆開。 鄧瑛靠著她仰面躺下,一遍一遍地在腦中重複她將才的話。 「我捨不得讓我一生愛重的人,在他自己什麼都不懂的時候,傻傻地亂來。」 「如果你活得自由一些,我就會跟著你開心起來。」 「我先敬你,然後才愛你。」 「我對大明朝所有的謙卑,都源至你的謙卑,你不對我自輕,我才肯自尊。」 這些句式並沒有古雅之風,甚至偶爾會讓鄧瑛覺得有些奇異。 但是三四年來,他好像逐漸聽習慣了。 她說話向來誠懇,即便有的時候,鄧瑛不完全能聽白她話中的意思,但也能被她說話的態度療愈。 他想著,不禁側面去看楊婉。 楊婉已然睡熟,似乎是因為太累,呼吸有些沉重,偶爾咳一兩聲,牽動肩背微微發抖。 鄧瑛扯起楊婉身後的被子,輕輕地將她籠住,她也就像一隻貪暖的貓一樣向裡面縮去。 面色發紅,看起來卻有些憔悴。 鄧瑛想將枕頭朝下挪一些,好讓她的靠得更舒服,卻無意間看見了她放在枕頭下面的筆記。 筆記是攤開的。 攤開的那一頁上剛好是楊婉畫的鄧瑛。 她給它著了色,皮膚的顏色調色明顯失敗,看著有些發黃,但衣衫的青灰色,卻和平時愛穿的一模一樣。眼睛的地方不小心暈染開來了,看起來反而更丑了一些,但是楊婉她自己好像還挺滿意的,甚至學畫家一樣的,在角落裡認認真真地題跋蓋印。 鄧瑛仔細看著那方印,上面的文字很簡單,就是「楊婉」二字。 印下寫著「封皮」兩個字,像是為了提醒她自己似的,還特意用墨圈了起來。 鄧瑛小心地幫她收好筆記,放在楊婉的枕頭邊。 此時他並不知道,這個一直『縱容』他作死的女子,究竟想要為他做什麼。 他只是很喜歡那副把他畫得有點丑的畫,畢竟這一生,他只能期待,他自己樣貌出現在朝廷處置罪人的公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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