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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山月浮屠(九)

所屬書籍: 觀鶴筆記
這日颳了整整一日的風,日暮時太陽卻在牆上露出了頭,溫熱的夕陽餘暉烘著楊婉的背。 楊婉在東華門上看到鄧瑛時,他還在與覃聞德說話。 他的手腕和腳腕都被鎖上了刑具,行走不便,時不時地便要停幾步,覃聞德幾次試圖扶他,他都擺手推遲。 「你遣人下一趟杭州。」 「這個時候下揚州查什麼呢。」 鄧瑛小心地避開地上的一塊的石頭,「查楊家在杭州棉布生意,不論是什麼問題,都先不要拿人。查了回報我,如果那時我在刑部大獄,就直呈報楊倫。」 覃聞德道:「如果杭州地方也在查楊家,我們該如何。」 鄧瑛輕輕捏住自己的一隻手腕,「那你們就反查杭州知府,記著,不要從私田私鹽這些財罪上入手,只查他的政績,迫他停手便止住。」 覃聞德應了一聲「是。」又看向鄧瑛的手腕。 「督主,您這樣屬下們看著心裡難受,恨不得去掀了他刑部大堂。」 鄧瑛垂下手,「我仰仗你們做事,你們萬不能逞一時意氣。」 覃聞德喪道:「屬下明白。但您如今這樣,如何起居行走呢。」 這話他一個爺們問出來,他自己尷尬,鄧瑛也沒有回答。 「有我啊。」 覃聞德聞聲抬起頭,見楊婉一個人,正笑著站在他面前。 「婉姑娘……」 「放心把你們督主交給我吧,保證不讓他餓著冷著。」 鄧瑛看見楊婉,下意識地拉了拉衣袖,試圖遮住手腕上的刑具,面色有些靦腆。 楊婉沒有去看那些令鄧瑛尷尬的東西,抬頭望著他的面容問道:「怎麼這麼久才回來。」 「填鞫讞的冊子填得久了一些。」 他說著,側身喚道:「覃聞德。」 「屬下在。」 「你先去吧。」 「是。」 楊婉站在鄧瑛身後,探了個腦袋看著被鄧瑛攆走後一步三回頭的覃聞德道:「你帶這些人帶得真好,能在各地扎紮實實地做事,人卻和和氣氣的,看著一點都不嚇人。」 她說完直起身,這才低頭看向他手上的刑具,「難得的是,他們還真心關心你。」 鄧瑛捏著袖口,又把手腕往裡縮了縮。 楊婉一把捉住他的手,「別藏了,回都回來了,你總要讓我知道,怎麼照顧手腳不方便的人吧。」 鄧瑛看著楊婉低垂的眼睛,輕聲道:「我這樣和從前也沒什麼不一樣,我可以照顧自己的起居。婉婉,你不要在意。」 「嗯。」 楊婉吸了吸鼻子,「你不在意,我也不在意。」 她說著,輕握住鄧瑛的手,目光一柔,「鄧瑛,我來之前,其實心裡還挺難受的,但我將才看著你與覃聞德說話的樣子,我又覺得是我自己太淺薄了。」 她一面說,一面挽起風吹亂的耳發,「這些東西算什麼呢,不過就是一堆用來規訓人的鐵,可即便你戴著它,你還是能做你想到做的事,鄧小瑛。」 楊婉抬起頭,沖著他露了一個笑,「你真厲害。」 鄧瑛聽她說完這一番話,這才試探著抬起手。 鐐銬的鐵鏈從他的衣袖裡滑落出來,貼著他的手臂垂下,他用另外一隻手小心地摁住,以免磕碰到楊婉,探出的手輕輕地撫上楊婉的臉頰,楊婉這才看見,他面上有一塊腫傷。 「哥哥打的?」 「你怎麼知道。」 「因為他就是幹這種事的人。你彆氣,我下次把他糾到你面前,摁著讓你打回來。」 鄧瑛聽完笑出了聲。 楊婉抿了抿唇,輕聲續道:「鄧瑛,我不是開玩笑的,他已經欠你欠得下輩子都快還不清了,但你看在我的份上,少給他算一些。」 鄧瑛摸著楊婉的鬢髮,笑應了一聲,「好。」 楊婉這才笑開,「我們慢慢走回去吧。」 「嗯。」 —— 楊婉陪著鄧瑛慢慢地往護城河邊走,一路上鄧瑛簡單地將今日御門朝上的事情對楊婉說了一遍。楊婉下意識地抱起了手臂,「陛下讓你待罪辦差,是在留時間和餘地給司禮監做反應。」 「是。」 「所以,你讓東廠去杭州查我家的棉布產業,是怕司禮監利用杭州地方上官員來反彈劾哥哥?」 鄧瑛的步子越走越慢,聲音卻很清晰。 「戶部和內閣,都在竭盡全力保楊倫,我能做得不多,能幫一把是一把吧。子兮畢竟年輕,且他是直性子,在官場上交往的人並不算多,只要遮蓋住族中人紕漏,司禮監就動不了他,但是……」 楊婉接下鄧瑛的話。 「白閣老那裡就難了是嗎?」 鄧瑛點了點頭。 「老師在朝為官已近五十年,翰林有一半的人都是他的門生,如今在各部任上的人,仍數以百計,如果司禮監若在這些人身上尋出罪名,老師必要擔主罪。」 楊婉道:「那你想好怎麼辦了嗎?」 鄧瑛站住腳步,「東廠獄。」 他說著低下頭,「我會提請陛下,親鞫老師。」 楊婉在鄧瑛身邊回想起了貞寧十四年春天的史實。 白煥因禮部右侍郎的貪腐案被牽連下東廠獄,《明史》上對白煥下獄的評述和後來的研究基本上沒有出入,都認為這是鄧瑛對白煥彈劾他的報復。然而事實上,卻是窮途末路上的學生,拼著最後一絲餘力去救自己的老師。 楊婉後來翻開自己的筆記時,一直沒有辦法,提筆寫這一段。 鄧瑛待罪辦事的這一段時間,楊婉親眼見到了,刑具對他的羞辱和折磨。 那一雙鐐銬鎖死了他的手腳,他便不能再更衣沐浴,這對一個受過腐刑的人來說,極其難受。但他每日都會燒好水,關上直房的門,仔細地擦洗身子。楊婉白日里很少能見到鄧瑛。他事務很多,不是在內東廠,便是在刑部受審,幾日下來,便虧損了腸胃,司禮監送來的飯食,他漸漸有些吃不下去,楊婉只好給他煮麵。 他腳腕上的淤傷越來越嚴重,為了不讓楊婉看見,他總是扯長褲腿來遮掩。但楊婉還是在他泡腳的時候,看到了那幾乎破皮的傷處。」 楊婉蹲下身,幫他將鐐銬的鐵鏈從盆中撈出來。 鄧瑛卻一下子將腳從盆中提了出來,盆里的藥水濺到了楊婉臉上,鄧瑛慌忙用自己的衣袖去替她擦拭。 「對不起婉婉……」 楊婉撇開鄧瑛的手,指著水盆道:「快點,腳放進來,一堆葯就煮了這麼一點水,將才讓你搞沒了一半。」 她說著挽起自己的袖子,將水盆往床邊推了推,抬頭皺眉道:「快點。」 鄧瑛聽話地將雙腳從新放入盆中。 楊婉小心地撩起鐵鏈,「我又沒有別的意思,這東西太冰了,泡在裡面水一會兒就冷了。」 鄧瑛看著楊婉半懸起的手臂,想對她說什麼,卻又說不出口。 正如楊婉所說,他並不太在乎貞寧帝和刑部怎麼對待他。 但是他不希望陪伴著他的楊婉,與他一起承受這些刑具帶來的羞辱。 為了讓他好受些,她觸碰到臟污的水,就這麼一會兒,便足以令鄧瑛心碎。 「鄧瑛你能不能坐好。」 察覺到他不安的楊婉,提溜著鐵鏈抬起頭。 鄧瑛無措地看著楊婉點頭,「我坐好。」 楊婉抹了一把臉上的水,看向他的腳腕道:「一會兒,試試我給你做的那個套子吧。」 「什麼? 」 「就之前我用羊皮縫的那個,我那會兒做的時候,還沒想到你會這樣,如今剛好拿來用,欸,我不是給你了嗎,你收哪兒了。」 「在我的衣櫃里。」 楊婉起身打開鄧瑛的衣櫃,裡面的衣衫疊得整整齊齊,迎面撲來皂角的氣息。 「哪兒呢。」 鄧瑛抬手指給她看道:「下面的盒子里。」 楊婉蹲下身,打開鄧瑛說的盒子,見那裡面除了自己做的羊皮套子之外,還有她第一次送給鄧瑛遮腳腕的芙蓉花絹,乾乾淨淨地疊放盒中。 「給你的東西你都不用。」 「我想收著。」 楊婉將羊皮套拿出來,走到鄧瑛面前,「不準收著,拿出來用,以後我還能給你做很多的東西,不是說好了嗎?咱們老了以後,要去你那個外宅上住,到時候你大明手工一絕,我也是大明針織工藝一絕。」 她說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一聲,挽著耳發道:「水涼了嗎?」 「嗯。」 「那你把腳起來,踩床沿上,我幫你套上去。」 「不用了婉婉,太髒了。」 楊婉坐到鄧瑛身邊,「鄧小瑛我將才的話白說了嗎?你聽不聽話的。」 鄧瑛忙道:「沒白說。」 楊婉朝著床邊抬了抬下巴,「那你把腳拿過來。」 鄧瑛只得抬起雙腳,自己拉起褲腿。 楊婉低下頭,小心地將羊皮套塞進鐐銬中,又從另一面輕輕地勾拉出來。 鄧瑛抿著唇一聲不吭。 楊婉道:「等今年夏天過了就好了。」 鄧瑛脫口道:「那麼久嗎?」 楊婉的手頓了頓,輕道:「別怕,有我呢。」 她說完,幫他蓋上毯子,「你什麼時候去刑部。」 「午時。」 楊婉點了點頭,「那你還能睡一會兒。」 說著便站起了身。 「婉婉……」 「做什麼?」 「哦……」 鄧瑛將身子往毯子里縮了縮,「沒什麼。」 楊婉回頭沖他笑了笑,「你放心,我這會兒不走,我去寫一會兒東西,你睡吧,午時我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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