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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蒿里清風(七)

所屬書籍: 觀鶴筆記
秋闈考試結束以後,京城一連下了好幾天的雨,順天府書市卻沒有隨著秋考的結束冷清下來,等著放榜的考生趁著天氣轉晴,三三兩兩地結伴出來在書市上閑逛。 東大街上一時車馬入織,熱鬧得好。 清波館卻大門緊閉,門上貼著的封條引得好些人駐足議論。 「怎麼單單就清波館被封了呢?」 一個考生看著門上的封條詫異地問道。 他身旁的人應道:「聽說還是鎮撫司帶人來封的,不僅封了店,連裡面的人也帶走了。」 「怕不是又要鬧文獄了。」 兩人一面說,一面聯袂走入東公街口的麵攤子,放下包袱倒了兩杯茶,暖烘烘的茶煙熏濕了兩人的鼻尖兒,兩人捧著茶望著地上的干霜,其中一個忽道:「還有好幾日才放榜,你的棉衣帶夠了嗎?」 「就擔憂不夠呢。這天啊,有日頭都冷。」 「是啊,還幹得厲害,今年冬天也不知道怎麼樣呢。」 「哎……」 兩個人合嘆了一聲。 其中一個放下茶杯說道:「連年年生都不好,我們南邊的書院個個都撐不下去了,如今連這京城裡的書館都說封就封,也不知道,撥給地方學政的錢,進了哪些狗的嘴……」 「噓!」 對座的人連忙打住他的話,「行了,考個功名不容易,防著嘴禍欸。」 兩人不再說話,向攤主各自要了一碗清湯麵。 覃聞德坐在最靠近火爐的位置上,風捲殘雲般地吃完面,轉頭對攤主道:「再來一碗,不要澆頭了。」 鍋里的清湯麵剛剛下鍋,麵攤上的人都守著攤主舀澆頭。 攤主趁著挑面前的空擋看了覃聞德一眼,「覃千戶,您今兒吃第四碗了。」 這個「稱謂」一出來,將才那兩個說話的人抓起包袱拔腿就跑。 「欸欸欸!面不吃了!」 攤主追人未果,甩著抹布回來,「也是晦氣。」 覃聞德把錢往桌上一拍,爽快道:「他們那兩碗給我。」 攤主無奈地笑笑,「您照顧我生意我開心,但您別一直坐這兒吃啊,你上前面轉轉去,也像是在辦差的樣兒啊。」 覃聞德道:「您老得了吧,我現在這身份,還用得著自己辦差。」 攤主笑著點頭,端了兩碗沒澆頭的清湯麵上桌,「吃吧吃吧。」 覃聞德將要動筷子,忽見面前落下一道人影,他抬頭看了一眼,忙不迭地站起來,架在碗上的筷子應聲掉到了地上。 「哎喲,督主。」 鄧瑛彎腰撿起地上的筷子,放到他手邊:「坐吧。」 覃聞德見鄧瑛懷裡抱著一摞書,便用手擦了擦桌上的油污,「督主您放這兒。」 「好。」 鄧瑛放下書,挽袖倒了一碗茶。 覃聞德道:「督主買這麼多書啊。」 「嗯,順便買的。」 他說著低頭喝了一口茶,覃聞德看著自己面前的兩碗面,忙推了一碗給鄧瑛,「您吃碗面吧。」 鄧瑛笑道:「既然端來了你就吃吧。」 覃聞德道:「屬下跟這兒守著,已經吃了四碗了。」 說完打了一個嗝。 鄧瑛見此搖頭笑了一聲,將碗挪到自己面前,起身去臨桌取了一雙筷子回來。 那邊攤主舀來一大瓢澆頭,「廠督啊,您吃,若不夠我再給您挑。」 覃聞德吸著面偷偷笑了一聲,壓低聲音道:「督主,您這性子好的,連這些人都沒個懼怕。」 鄧瑛和開面上的澆頭,「人盯得如何。」 「哦。」 覃聞德忙放下筷子正色回道:「龐凌那個人,昨兒就出了一趟宮,哪也沒去,就來了清波館,眼看著北鎮撫司拿人封店,人嚇得跟喝了狗尿一樣,騎個馬也險些摔下去,今兒辰時他又來瞧了一次,混在人堆里不敢到館前去。督主,這清波館被北鎮撫司那些人圍得跟鐵桶一樣,裡面到底有什麼啊。」 鄧瑛輕道:「你們只管看好龐凌,不要因為清波館的事與北鎮撫司接觸。」 覃聞道:「照理,我們東廠是該監察他們的。這回查封清波館,您讓我們避著,鎮撫司那伙人還真當我們是怕他們,得意得跟什麼一樣。」 鄧瑛笑笑,「吃面吧,吃了回內廠。 覃聞德扒拉著面碗道:「您這麼急著回去啊,屬下們可把傢具給您搬進宅子里去了,您不趁著早去看看。」 鄧瑛看了一眼天色。 「今兒不早了。」 覃聞德想破頭也想不到,鄧瑛著急回宮,是為了替楊婉修屋頂。 承乾宮這邊剛過午時,天雖冷,日頭卻很大。 合玉站在樹冠下面,用手搭棚朝硬山頂上看去。 鄧瑛穿著灰色的短衣,綁著袖口,正與下瓦的工匠說話。 承乾宮的內侍領炭回來,見合玉仰著頭站在庭中,也跟著抬頭看了一眼。 「嘖……玉姐姐,這是……鄧廠督?」 合玉脖子已經有點僵了,也懶得說話,怔怔地點了點頭。 那內侍放下炭筐子湊到合玉耳邊道:「我聽說,司禮監的那些隨堂太監,如今都不敢在廠督面前造次,咱們婉姑姑,這是讓人廠督來我們這兒修屋頂啊。」 合玉繼續點頭。 她最初見是鄧瑛帶著宮殿司的人過來,也有些詫異,但楊婉接易琅下學去了,她也不好說什麼,只得自己在庭中看著。誰知他們上了硬山頂就沒再下來,她也跟著站了半個時辰。 「哎呦,我們這裡可真是金佛罩著了。」 他說完竟念了一聲「阿彌陀佛。」 「玉姐姐,您不知道,我今兒去惜薪司那邊,那兒的掌印都對我們客氣著呢。」 合玉這才道:「別胡說,婉姑姑又不愛聽這些,再說,那陳掌印一直都是個老好人,從來不拜高踩低的。」 「誰拜高踩低?」 庭中的人一愣,轉身忙行禮。 易琅牽著楊婉的手走進庭中,抬頭朝偏殿的硬山頂上看了一眼,轉身對楊婉道:「姨母,我去更衣。」 「好。」 楊婉示意合玉等人跟過去,自己走到廊柱下抬頭看著鄧瑛道:「站上面不敢行禮了吧。」 「動磚木時不行禮,這也是規矩。」 高處有風,鄧瑛次日沒有束巾,只用一根石灰色的布帶束髮,立在重樓之間,從容輕盈。 楊婉很喜歡這一幕,不禁由衷道:「你一直這樣就好了,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們。」 鄧瑛聽完,彎腰扶穩架在斗拱上的梯子。 「想不想上來看看。」 「不會摔吧。」 她問是這麼問,人已經迫不及得地扒了上去。 「慢一點,踩穩。」 匠人們也跟著過來扶梯子。 楊婉踩上最後一梯,沒了在借力的地方,難免有些錯愕,「還有些……高啊,我踩得上來嗎?」 鄧瑛半屈一膝,向楊婉伸出手,「你抬手臂,我攙你的胳膊,你自己試著借力,慢一點。」 和他的慢性子一樣,鄧瑛時不時地就會對楊婉說「慢一點。」 殊不知,她才是最想「慢一點」的人。 「來。踩上來。」 楊婉一手拽著鄧瑛的手臂,一收用力撐了一把瓦頂,終於爬上了硬山頂。 鄧瑛彎腰拍去她膝蓋上的灰塵,「一會兒下去可能還要難一些。」 楊婉試著蹲下身,「你是自己爬上來的嗎?」 鄧瑛笑道:「不然呢。」 「你爬高這麼厲害。」 鄧瑛聽著這句話笑出了聲,略有些地看了看周圍的幾個匠人。 「扶你坐著吧。」 「嗯。」 楊婉在垂脊旁坐下,對鄧瑛道:「昨兒漏雨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做夢呢,想著宮裡的房子,怎麼還有漏雨的。」 鄧瑛應道:「至我離開時止,皇城共有千餘處屋室,並不是每一個地方,都能像我們修建太和殿那般面面具到,好比琉璃瓦片,三大殿的頂瓦大多都是京郊琉璃廠燒產的,但承乾宮這處偏殿的瓦片……」 他說著彎腰從碎瓦里撿起一片遞到楊婉手中。 楊婉低頭一看,見上面赫然寫著——貞寧元年平州元廡吳廠貢制。 「這家燒瓦廠姓吳啊。」 「是,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這裡是皇家的居所,也是一個歷時很長,也極其複雜的工程,我也只參與其中十年,哪怕是老師,也是在對各處宮室進行修繕的同時,才逐漸知道,當年的磚瓦來自何處,工匠們又是怎麼想的。」 楊婉抱著膝蓋,迎著高處的風閉上眼睛。 「磚石土木也能教人,是這個意思嗎?」 「嗯,類似的話,老師也對我講過。」 楊婉點了點頭,「張先生真好,如果他還在的話,我一定會好好侍奉他。求他放心地把他的好學生交給我。」 她說完,拍了拍有些發酸的膝蓋,腰上的芙蓉玉墜磕叩在一起,伶仃地響了兩聲。 她說,要去求張展春把鄧瑛交給她。 鄧瑛順著這句話,猛地想起廣濟寺中白煥交給他的那一枚浮翠雕芙蓉的玉佩來。 張展春死後,他一直不敢看那枚玉佩,那是張展春對他的希望,可是他不敢接受。 「鄧瑛。」 「嗯?」 「你是不是當張先生是你的父親。」 「是。」 「嗯,好的。」 楊婉說著,抿起嘴沖他笑彎了眼睛。 鄧瑛不禁問道:「什麼就好。」 楊婉道:「不管,以後你得帶我去拜他。」 二人正說著,忽聽合玉在下面喚道:「婉姑姑,您怎麼也上去了。」 「哦……」 楊婉探了個頭下去,「我上來吹吹風。」 合玉有些無奈地沖她招了招手,「您下來吧,擺飯了。」 楊婉顫巍巍地站起身,「你伺候殿下先吃啊。」 「殿下不肯,等著您一道。」 「哦,那我馬上下來。」 鄧瑛忙扶住楊婉,溫聲問了一句:「殿下准你與他一道用膳嗎?」 楊婉站在檐邊回想了一陣,「以前是不準的,後來……不知道怎麼就准了。」 鄧瑛點頭笑笑,卻沒再說什麼。 楊婉拍了拍鄧瑛鼻上的灰,「鄧小瑛,你別我的屋頂上亂想啊。」 「我什麼也沒想。」 「不可能,你看起來一點也不開心。」 鄧瑛低頭避開楊婉的目光,「婉婉,你以後會是很尊貴的女子。」 「那我也敬你。」 她說完,沒有給他去細想這句話的餘地,挑高聲音道:「今兒在我這兒吃飯吧,別回司禮監折騰了。」 「等下……婉婉,我中午吃了面……」 說完,又覺得這句話會讓楊婉誤會,忙又道:「不過我還是想吃面。」 楊婉看著他的樣子,捂著嘴背身笑得停不下來。 鄧瑛卻有些不知所措。 「婉婉……」 楊婉轉過身擺手道:「放心,不吃面,你去我屋裡坐著等我一會兒,我叫廚房煮些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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