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原來,你一直都知道如何喚醒本尊!」
「不不不,我不知道!」
白爍驚駭地睜開眼。
陽光落在臉上,有些刺眼,她茫然地轉了轉眼珠子。
頭頂是一間石屋,房裡簡單置著桌椅,地上還七零八落扔著娃兒玩的草螞蚱,她摸了摸屁股下那塊有些膈人的木板床,邊懵邊想,這戶人家窮窮的,比木木削的床可硬多了……
木木?木木!
白爍突然一激靈,從床上彈起來,全身無力腳一軟,正好被人扶住。
「白仙長,您醒了?」
白爍一轉頭,是婦人驚喜的臉。
「小秋瓜大嬸?」
「是我是我。」
「這是哪?」
「我家啊。」
白爍一愣。
她不是在異王宮的石殿里?怎麼會躺在這兒?
邪神龍呢?阿昭呢?花大鐵呢?崑崙劍修呢?狐狸呢?她的小徒弟呢?!
哦,她想起來了,大妖怪從天而降,她的小徒弟,沒了。
白爍有些懵,突然捂住胸口。
怎麼有點疼,也是,用心頭血喚醒封著半神的契約,哪裡是耗神,簡直是耗命。
「醒了就好,白仙長,來,喝點粥。」小秋瓜大嬸把手中的籃子朝桌上一放,扶著白爍坐到桌邊,「你都已經睡了兩天了。」
「兩天?」白爍連忙抬頭:「大嬸,我那些朋友呢?」
「都走了。」
「走了?」
「是啊,異城不留外族,梧桐武宴都結束了,他們自然得走咯。」
白爍聽得茫茫然,異人王鬧出這麼大動靜,九重天宮的那些上仙必被驚動,無論異人王是否為人利用,他誅仙妖子弟為祭可是鐵板釘釘的事兒,為何異城如此風平浪靜?
「說起來,還得多謝你們這些仙長呢。」婦人眼底滿是感激,「庸殿下說前幾日城裡混進了邪祟,奪了異人的靈魄,多虧你們出手相助,才能誅了那邪祟,救了滿城的百姓。」
白爍聽得一愣,婦人又道:「對了,那日王宮爆炸,城外還來了好些個會飛的仙人。」
「仙人?他們沒做什麼?」
「能做啥啊。我聽隔壁的老朱頭說,那個跟著你進城的小神仙把城裡的仙妖子弟都扔出了城,重新築起了禁靈陣。那些仙長們連城都沒進,就領著自家子弟回去了。」
小神仙?白爍胸口悶悶,什麼小神仙,明明是大妖怪。
難怪異城得以保全,兩族子弟皆為梵樾所救,他要保異族,別說金曜上仙,崑崙和狐族首當其衝都會賣他這個情面。
「大嬸,那我怎麼在這兒……?」
「是那位小重仙長送您來的。」
阿昭?白爍一喜,難道阿昭還在?
「他在哪?」
「他也跟著那些仙人一起走啦,小重仙長讓我好好照顧您。白仙長,王上有交代,您是咱們異族的恩人,要是您喜歡這兒,可以一直留在城裡。」
「王上?……」白爍愣,異人王不是已經……
見白爍驚訝,婦人神情一黯,「老王上和無照將軍力斗邪祟而亡,庸殿下已經繼承王位了。」
原來這就是昭告天下的說法。
不對,花庸繼承了異人王位?白爍一愣,花庸沒有靈骨,宛如凡人,如何繼承王位。
婦人似是看出了白爍的疑惑,笑笑:「那日王宮震蕩,異王劍已經沒有啦。」她頓了頓,嘆了口氣,「其實有沒有那把劍,對我們異人並不重要。花家守護異族數百年,在異人心中,只有他們才是異族的王。王上一直想帶領異族子民走出異城,其實我倒覺得留在城裡也挺好的,我們已經在異城生活了千年,這裡就是我們的家,何必還要出去呢。」
白爍聽得心裡不是滋味,幾代異人王為了拔出異王劍付出了慘烈的代價,可他們從來沒想過,或許平靜的生活才是異城子民想要的。
白爍一時間有些蕭索,所有人都走了,也不知道這場糊裡糊塗的梧桐武宴是個什麼結局,還有大妖怪……
突然白爍抬頭看向婦人:「小秋瓜大嬸,你方才說我睡了幾日?」
「兩日啊。」
那她一定還在!
「大嬸,您知不知道王墓在哪?」
婦人一愣,朝窗外指了個方向,白爍連忙起身衝出去。
「大嬸,我出去一會兒!」
院中,護兒正在搖搖晃晃騎木馬,見白爍出來,小臉一紅,舉著草蚱蜢朝她咧著嘴笑。
白爍腳步一頓,心頭一熱,胸口積鬱的悶氣散了許多。
「白仙長,謝謝你們!」
白爍轉頭,朝慈和的婦人笑了笑,摸摸護兒毛茸茸的額發,朝他使了個鬼臉。
「走啦!」
她習慣性去腰上的乾坤袋裡掏飛身咒,卻摸了個空,怔了怔,撒丫子轉身跑了。
異城王墓前,花紅一襲布衣。
梅王妃墓旁,又起了兩座新墓。
慌亂亂的腳步聲響起,花紅沒轉頭,卻知道是誰。
「來了?」
白爍停在她身後氣喘吁吁。
「我記得異人王說過,今日是王妃的祭日,我想著也許你還在。」
花紅沉默,一時墓前安靜下來。
「我記得……剛帶回花庸的時候,無照叔很疼他。母妃說無照叔出身孤苦,是梅家收留了他,他看著花庸,也許就像看著小時候的自己吧。」
忽然,花紅開口。「你知道嗎,花庸比我年長。」
「什麼?」白爍一愣,脫口而出:「這怎麼可能?」
花紅走到那座新墓前,撫上墓碑,「小半仙,我曾經和你說過異人王女的故事,花林的故事,你想聽嗎?」
白爍沒有出聲,她知道異城王女需要的只是一個傾聽的人。
「很久以前,蠻荒有座被困守了千年的孤城,這座城裡所有人生而崇敬強者,可王的兒子卻天生孱弱。從小他就知道自己拔不出那把象徵王位的異王劍,所以他從未想過繼承這座城。他不愛刀劍,喜歡撫琴看書,是族中的異類。身邊陪著他的小侍女是唯一理解支持他的人。很快,世子長大了,愛上了小侍女,還要娶她為妻,王大怒,欲處死侍女,世子連夜帶著她逃出了王宮,隱居深山。」
「雖無父母見證,世子還是和心愛之人以天地為媒結成了夫妻,他們很是過了些平淡快樂的日子。不久小侍女有了身孕,世子想著只要孩子降世,固執的老王或許會接納他們母子。可就在妻子生產的那一日,老王將世子擄回王宮,用術法為他重塑靈骨。」
「那一夜,老王和從小看著他長大的叔父為他而死,他踏著兩條人命成了上君。等他葬好父親和叔父趕回山中的時候,妻子已經難產而亡,傷了元氣的嬰孩命懸一線,為救兒子,年輕的父親只能親手將剛出世的孩子封住六感,讓他陷入沉睡。」
「老王已死,孤城再無守護者,他只能成為新的王。後來他為了報恩,娶了叔父的女兒,又做了父親。又過了些年,沉睡的兒子蘇醒,他欣喜若狂,卻無法將曾經發生的一切告訴那個對他情誼深摯又個性剛烈的王后,所以他隱瞞了兒子的身世,讓他用另一種身份回到王宮。」
「那個孩子,就是花庸。」
花紅撫摸墓碑的頓住。
異人王臨死前曾將一團靈光送進了花紅靈台,那裡面藏著異人王從未對人提及的一生。
白爍望著花紅孤獨的身影,垂下眼,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若梅王妃早知異人王並非薄情寡性,或許不會悲慟離世,若無照知一切皆有苦衷,或許也不會背叛異族。可世上諸多事太多身不由己,也太多無人可言。
當年的容先,如今的異人王,皆如此。
「你該不會是要哭吧?」白爍眼前突然現出一張大臉,駭得她一激靈,差點撞在一旁的歪脖子樹上。
花紅一伸手,把眼睛紅紅的小半仙給勾了回來。
「我才沒有。」白爍別過眼。
「都是些百年前的舊事,世間星月都不知轉了幾輪了。如今塵歸塵土歸土,什麼恩怨情仇,都和我無關咯。」花紅說著,突然湊近白爍:「老實說,你沒被一巴掌拍死,還真是個稀罕事兒,你說他是不是腦子出毛病了?」
白爍黑臉,大眼一瞪。
你才有病,我家木木聰明著呢!
白爍一句沒說,花紅愣是看懂了,她聳聳肩,抽回身,「好啦,故事說完了,我該走了。小半仙,後會無期啦。」
花紅扛起那根打鐵棍,朝白爍擺擺手。
「等等!」白爍突然喚住她。
花紅腳步一頓,朝白爍斜眼望來。
「怎?」
白爍卻沉默了。
她有很多很多話要問,可到了嘴邊,卻又一句都問不出來。
阿昭沒給她留句話嗎?
那隻狐狸和崑崙劍修靈台里的心火可消弭了?
以後相見,你是隔壁的打鐵匠,還是皓月殿的天火妖君?
還有……她的小徒弟……還在嗎?
幾日前,她身邊還熙熙攘攘,夢醒來,卻只孑然一身。
可她只是個半仙,誰會記得她。
花紅望著神情怔怔彷彿要哭的小半仙,轉過頭。
再聰明,到底也只是個半仙娃娃,她搖搖頭跨出了一步。
「你為什麼在我家隔壁養雞?」
花紅腳踩到一半,身後小半仙憤憤的聲音響起。
傳聞中一棍殺萬里的煞神腳一滑,突然就笑了。
她聳肩回頭,眨眨眼。
「你們凡間有句話怎麼說來著,有事弟子服其勞,沒法子,那祖宗愛吃唄。後會有期啦,小半仙兒!」
花紅長笑一聲,衝天而起,消失在白爍面前。
白爍仰望天空,直到那身影在天際化為星點,她才怏怏低下頭。
她轉身,微怔,不遠處樹後,立著一個青年。
王冠布衣,眉眼溫純。
他朝白爍溫和頷首,轉身踽踽獨行,那身影,也有些孤獨。
半日後,白爍背著小秋瓜大嬸送的酒,杵著跟小木棍,一路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