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一月的江寧縣,似乎還沒從過年的喜慶中醒來。元宵節已經過去了許多天,街巷上懸掛的花燈卻沒全部取下,隨處可見依舊是年節的喜悅,如同盛宴散去時的尾音。
沉寂了整整一年的江寧簡府,忽然打開了大門。
門外白幔遍掛,喪幡豎起,簡家失蹤的女兒歸來,重辦簡家喪事。
門內靈堂新設,漆黑的「奠」字下,跪著通身素縞的少女,除了烏黑的瞳仁與青絲外,她身上似乎就只剩下一個顏『色』。
場沒有棺屍的喪禮,只有三十七個牌位,叫聞者落淚,聽者傷心。
明舒卻沒哭,她冷靜地主持著喪禮上的一應事宜,客氣地接待了每個上門弔唁的人,大方得體無可指摘,汴京城那個明快的小娘子彷彿就此消失。
喪禮過後,便是起棺遷墳。明舒另挑了風水寶地重新安葬他們,遷墳那日的隊伍浩浩『盪』『盪』,遠遠望去,便似盤游山間的白龍。
明舒的淚,在簡金海墳前才落下。
「阿爹,我回來了。對不起,沒能見你後一面,但你放心,你的仇,簡家的恨,女兒都替你們報了……」
報了仇,她才有臉來見他們。
陸徜上前跪在她身邊,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響頭,方將哭成淚人的明舒攬入懷中,任她痛痛快快地哭這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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喪事過後,明舒並未休息。
簡家的買賣要重新支起來,全都要她一個人撐著,她不能也不想休息。
金坊早已停工多日,鋪面也幾乎全關,金鋪的生意徹底停滯,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簡家金鋪的舊夥計老掌柜們,全都召回簡家。
偌大的議事廳內,老少爺們站了滿堂,明舒端坐堂上。她一身素白孝服,烏青的髮髻間只兩三支珍珠釵,臉上脂粉未施,清泠泠的一雙眼蓄著與年紀不相仿的威嚴,不動聲『色』地面對堂下眾人各異的目光,沒有怯意,也沒有退縮。
是陸徜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明舒。
他印象里的她,似乎還是在汴京時明媚飛揚的小娘子,又或者是幼時嬌俏討喜的小女孩,可轉眼之間,她已是獨當一面的當家人,那些稚天真懵懂,一掃而空。
才是真正的簡家大小姐。
「願意回來的叔伯兄弟,明舒替父親,替簡家謝過諸位,此情意明舒會銘記於心;不願意回來的,明舒也不強求,人各有志,明舒明白,在此就祝各位前程似錦……」
不知何時,明舒已經起身走到堂中,朝著四周老少抱拳,清脆的聲音宛如玉石擲地。
堂下響起一片附和聲,各人抱拳以回,彷彿回到昔年,簡金海在世時議事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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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屋內燭火通明。
「酸,好酸!對對,就這兒。」明舒扭著咯吱作響的脖子嚷道。
溫熱的手捏著她肩頸,按得她一陣酸爽。
「你伏案太久了,要走動走動。」陸徜一邊按一邊勸她,「我知道你急著金鋪的賬目理清楚,讓生意重上正軌,但也要顧著自己的身體。」
「就剩一點了。」明舒舒服得閉上眼。
陸徜掃了眼桌案,她所謂的「一點」是這堆滿桌案的數不清的賬冊。
叫他如何放心離開?
一隻手忽然搭到他手背上,明舒道:「陸徜,你明天一早出發往章陽,我卻拉著你陪我看賬冊,也沒給你好好餞行。」
「你我之間,還談些?」陸徜俯下頭,唇輕觸她後仰的額角。
那裡,有道淺粉的傷痕。
「別鬧,癢!」她「嘻嘻」著別開臉。
陸徜猛地扶住她的臉頰,唇掃過她的臉頰,滑至她唇瓣。
明舒「嗚咽」一聲,被他噙住唇。
輾轉流連了許久,他方輕輕放開,只以指腹摩挲她的唇瓣,道了聲:「明舒,你該睡了。」
明舒雙手掛到他頸間,軟綿綿「嗯」了聲,被他攔腰抱起。
陸徜認命地將她抱回寢間,在心中暗暗嘆了聲。
他還有三年要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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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這日,天氣晴好。城外的桃花已開,被徐來的春風一吹,落了滿地粉白花瓣,偶有馬兒馳過,花瓣被馬蹄揚起,飄飄揚揚飛向遠處。
「到了那兒,記得給我來信。若有缺什麼,也只管同我說,我讓人給你捎去。車上的東西,要送人的我都做了記號,其餘的你就自己收好,尤其那包應急的成『葯』。章陽貧寒之地,缺醫少『葯』的,你……」明舒說著說著,吸吸鼻子。
陸徜看著跟在馬車後的那滿滿當當一車子行李,失笑。
此去章陽,他本輕車簡從,只帶了來安一個書童與四個親隨,其餘親信都被他安排留在明舒與曾氏身邊了,行李也就簡單幾箱東西,一輛馬車綽綽有餘,但明舒硬是又收拾出一車子的東西讓他帶著。
四季衣裳鞋襪、應急成『葯』、筆墨紙硯、點心零嘴乾糧……就差將整個家都搬過去。
「我會照顧自己。」陸徜從未想到兩人間有一天會倒置,變成明舒『操』心起他的飲食起居來。
「章陽那地方不太平,你是朝廷指派的知縣,到了任上就是眾矢之的,可要多加小心。」明舒又道。
早春的風灌入衣襟,吹得人發冷。陸徜替她攏緊披風,只道:「你也一樣。簡家的生意雖然要緊,但你也莫『操』之過急。」
明舒點點頭,看了眼天『色』,推他:「罷了,再說下去,也說不完。天不早了,你……快走吧。」
「那我走了。」陸徜握握她發涼的手,鬆開,轉身朝著馬車走去。
可他才剛走到馬車前,卻聽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叫喚。
「陸徜!」明舒飛奔而來,徑直撲進他展開雙臂的懷中。
陸徜緊緊抱住了她。
一陣風過,桃花滿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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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勿促,轉眼又是一年冬去春歸。
簡家金鋪已恢復昔年八成景況,明舒野心大,借著滿堂輝已將生意往京城鋪去,年末之時幾乎是汴京和江寧兩地來回奔忙。過年她是在汴京同魏卓和曾氏一起過的,也只呆了一天,就又匆匆趕回江寧,惹得曾氏心疼不已。
她與陸徜,也已一年多沒見過面,彼此間不過魚雁往來,信積了厚厚一疊收在妝奩下面,拿藏在手鐲里的鑰匙鎖著,累了的時候就要打開讀一讀。
一年之間,章陽的消息倒是不斷傳來,多是好事。
章陽那地方苦寒,窮人多,吃不上飯便落草為寇干起打家劫舍的事來,又對朝廷心懷怨懟,是以極不太平,出過幾次起義。朝廷雖然屢次派兵鎮壓,可總是壓下一波又起一波。到這裡赴任的官員,無不叫苦連天。
陸徜七品小知縣去了以後,倒是雷厲風行,拿出幾項章程,先在鄉間組建鄉兵對抗草寇,以保百姓安危,再大行水利農事,興民之根本。
一年多時間過去,章陽太平不少,陸徜政績傳入汴京,得聖人嘉許。
眼瞅著情況已往好的地方發展,怎料到了一年夏,突降天災,章陽附近數城大旱數月,秋收無望,百姓餘糧漸空,鬧起饑荒,又逢寒冬,當真是饑寒交迫,將章陽上下官員折騰得焦頭爛額。
陸徜亦不例外。
「大人,糧倉的米糧已經快放空了。」
半個月前,陸徜就已下令開倉賑災,但一縣的存糧有盡,只夠勉強支撐半個多月。
「讓賬房算算現在衙門還有多少存銀,夠採買多少米糧。」陸徜坐在案後沉聲道。
開倉已經無法應付日漸嚴重的饑荒,採買糧食是當務之急,可章陽本就貧賽,歷年來稅銀都不足,衙門內的存銀也不過勉強支撐一縣運作而已。
「如今數城皆起饑荒,附近糧價大漲,我們的銀子買不了多少。」
「朝廷的賑災銀糧又遲遲未至,如此下去,只怕……」
饑寒交迫之下必會生變,凍死、餓死,疫病橫生,流民四竄,匪患再起……
陸徜捏著眉心聽站在屋裡的下屬稟報著章陽縣的情況,正思忖對策時,外頭忽然有衙役來報。
「陸大人,衙門外頭來了位娘子,說是您的妹妹……」
「妹妹?」陸徜愕然抬頭,他哪有什麼妹妹?除了……不會吧?
「快,請她進來。」他霍地站起吩咐道。
「大人,您還是出去看看吧。」衙役為難道,「她帶了好多車東西,都停在衙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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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要入冬了,白花花的日頭還照著大地。
陸徜匆匆走出衙門,沒幾步就額上就已見汗。遠遠的,他就瞧見停在衙門外的數輛馬車,馬車上有鏢旗迎風招展,著龍飛鳳舞的「威遠」二字。
打頭的馬車旁,站著許久不見的熟人,威順鏢局的鏢頭趙停雲。
陸徜腳步微頓後又很快迎上,朝著趙停雲拱手,簡單寒暄後,他才四下張望——沒瞧見明舒身影。
「明舒呢?」他問趙停雲。
能自稱是他妹妹,又雇了威順鏢局護鏢的,除了明舒,不做二人想。
「阿兄,我在這呢!」
熟悉的聲音似乎從天上傳來,陸徜猛地抬起頭,只瞧見馬車高疊的箱籠之上坐著個人,正晃著腿居高臨下看他。太陽的光暈在她頭後一圈圈漾開,他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心臟卻不可遏制地跳動起來。
「接住我!」她笑著,從箱籠上跳下。
陸徜展開手臂將人接下,驚喜道:「你怎麼來了?」
「想你了唄!」明舒用臉蹭蹭他的胸口,抬起頭,「阿兄,你瘦了,黑了!」
陸徜穿著粗布衣袍,人精實了許多,明舒倒還是老樣子,白白嫩嫩麵糰子一樣。
「大人,位是……」跟著陸徜出來的人問道。
「他妹妹。」
「我未婚妻子。」
兩個人異口同聲,說的卻不是一回事,問的人聽懵。
陸徜瞪了眼明舒,才道:「她是我未婚妻子,簡明舒。」
明舒便「嘻嘻」一,不再逗他。
陸徜才又看向車隊——車隊比他第一眼看到的還要長,已經排出街巷,每一輛馬車上,全是高高疊起的貨物。
「明舒,些是什麼?」
「簡家的銀子,簡家的糧,你要是不要?」明舒略仰起下巴,得意道。
她是來救火的。
雖然陸徜在信中從未提及,但章陽大旱的消息早就傳到她耳中,她自然有辦法打聽到章陽的現狀。
「明舒……」陸徜瞧著長長的車龍,久久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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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依舊很曬,陸徜著令屬下交接批及時雨般的賑災物,自己則將明舒拉到樹蔭底下。
她的臉已經被曬紅。
陸徜用袖口輕輕拭她額上的汗珠,一邊擦一邊道:「別嫌臟,衣裳正好今早剛換的,只是舊了點而已。」
明舒眯眯的受用他的服侍,衙役已經倒來茶水,她豪飲一大碗,直呼:「痛快!」
陸徜退開半步,忽朝她長揖:「明舒,我代章陽百姓謝謝你,你救了很多人的命。」
明舒盯著他不語,片刻後才道:「陸徜,我不是那麼偉大的人。我來這裡,是因為你。」
陸徜胸中大暖,一揖仍未直身:「那陸徜……謝過娘子!」
明舒扯起了他,欺身而上,圈住他的手臂,貼在他耳畔說了句話。
陸徜心頭巨震,回身緊緊抱住了她。
她在他耳邊說的是——
「陸徜,你造福百姓,而我……是來造福你的!」
她是他的,小月亮。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