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繁燈如星火璀璨,燈下站的人卻似皎皎明月,周圍匆匆而過的人群成了虛無背影,明舒眼中只剩下宋清沼。
腦中有些破碎的畫面閃過,似乎在尋而未果的記憶里,遙遠的某年某月里,也有這麼一幕,有人站在璀璨燈火下靜靜等她。
是誰?那個人是誰?
她怎麼也想不起來,那些記憶彷彿就在眼前,可伸手就破碎,最終散去,又化成眼前站的人。
「聞安?你怎麼在此?」宋清沼已經開口,他的嗓音和他給人的感覺不太一樣,清朗如玉,有勃勃生機。
他身邊的謝熙微微頜首,並未出聲。
「和手帕交前來這兒小聚,順便瞧瞧詩魁賽。」聞安上前行個禮,沖兩人笑道,「恭喜表兄和世子哥哥,有你們在,都把別人的光彩通通蓋過了呢。」
宋清沼便道:「別胡說。這麼晚還不歸,郡王妃該擔心了。」
「馬上就回了。天也確實晚了,能否煩請表兄和世子哥哥送我們歸家?」聞安歪頭道,與在雅間時不同,只將小女兒姿態做足。
宋清沼知道二人婚事已定,只當聞安少女心思,於是成全她:「那就謝熙送你回府,我……」
「殷家的馬車在那邊,我就不勞煩宋公子了,倒是明舒……就是我和縣主新結交的閨中蜜友,陸明舒,她是一個人來的。」殷淑君這會倒變聰明了,把明舒往前一推道。
宋清沼望向被殷淑君和聞安拱在正中間半垂頭的少女,眉頭微蹙後很快道:「我知道了。」語畢也沒多問,只吩咐下人套馬取車。
「我會把她送回家。時辰已晚,你們也快些回去,免得家中長輩擔心。」宋清沼說著又拍謝熙的肩,「聞安就交給你了。」
謝熙點下頭,臉上一片平靜,看不出任何抗拒或喜悅,彷彿完成任務般請聞安縣主上馬車。殷淑君沖他們揮揮手,也上了自家馬車,只留明舒獨自面對宋清沼。
「陸娘子家住何處?」宋清沼牽著馬過來問道。
「勝民坊,有勞公子了。」明舒有些緊張,回答得規規矩矩。
宋清沼聽到「勝民坊」時臉上露出一絲詫異,但良好的教養讓他沒有問出口——看她打扮與舉止像個官宦人家的姑娘,又與殷淑君和聞安結交,他想著她怎麼著也該出身富貴,然而勝民坊卻是平頭老百姓聚居之地。
明舒知道他在詫異什麼,她有些尷尬,國公家的嫡孫,怕是從小到大都去過勝民坊那樣的地方。她想要不就算了,自己回去也沒什麼,剛要開口,就聽宋清沼先開了口:「陸娘子上馬車吧,我送你回去。」
「多謝。」明舒只得收了婉拒之辭,踏上馬車。
宋清沼騎馬,她坐著宋家的馬車,一路無話,抵至勝民坊的巷口,馬車再進不去。陸家的房子在這條街巷近尾處,天已黑透透,行人稀少。明舒從馬車上下來,同宋清沼致謝道別。宋清沼看了眼黑魆魆的街道,只道:「我送你進去吧。」
這次換明舒詫異了,這位國公家的嫡孫,身上不僅半點架子沒有,還體察入微。
「走吧。」沒給明舒拒絕的機會,宋清沼已經踏入街巷。
明舒跟在他身後,巷口離家要走百來步路,兩人一前一後走著,無人說話,沉默得有點尷尬。明舒斟酌了片刻開口,想解除這種尷尬。
「宋公子,我們從前……可見過?」明舒道,「我總覺得公子有些熟悉。」
她直接問了。
宋清沼轉頭,側顏很冷淡:「宋某不曾見過陸娘子。」
明舒頓時覺自己問得孟浪了。
那天匆匆一瞥,宋清沼也沒記住她。
「那可能是我記錯了。」她訕訕道,又岔開話題,「聽說宋公子是松靈書院的學子,真是湊巧,我阿兄也在松靈書院。」
他又看了她一眼,這次只「嗯」了聲,連搭話都省了。
明舒很久沒遇到這麼難聊天的人了。她都提起阿兄了,他卻連問都不問,顯然並不想和她扯上關係,她並非不知趣的人,再問下去就真成街頭搭訕攀交情的登徒子了,於是閉上嘴。
就這般在沉默中,二人走完這段距離。
「阿娘!」明舒一眼看到曾氏。
曾氏坐在門前做綉活,每下幾針就要抬頭看空蕩蕩的街道,她在等明舒,街道很黑,但家裡敞開的門透出的燈火卻燙暖人心。
明舒又愧疚又感動,只衝宋清沼道了句:「我家到了。」人就如蝴蝶般飛快跑到曾氏旁邊。
宋清沼就遠遠停了步。
曾氏一見明舒就安了心,從凳子上站起來,明舒拉著她說了幾句話,再看宋清沼時,這人已經轉身離去。
「明舒,那是誰?生得怪俊。送你回來的?怎麼不請進家來坐坐?」曾氏也瞧見宋清沼了——小夥子生得那叫一個好,和她親兒子不相上下。
「不用了,他也趕著回家呢。」明舒連聲謝都來不及說,心裡也有些失落。
「他是誰家公子,跟阿娘說說。」曾氏挽著明舒進屋,還在好奇。
「阿娘……那是國公府的嫡孫。」明舒只好道。
「居然是國公府?!」曾氏才剛升起的小心思,頓時熄滅,「怪道那般清貴,唉,可惜了……」
門第太高。
「阿娘你想什麼呢?」明舒哭笑不得。
「做母親的,能想什麼?你說呢?」曾氏戳了下她的眉心反問她,又見她打扮得非比往常,拉著她東問西問。
明舒邊摘頭面邊回答曾氏,除了縣主的家事外,她耐心十足地把今日見聞通通說給曾氏聽。母女兩人興緻勃勃夜話了半天,才各自洗漱歇下。
夜裡,明舒做了個夢。
夢中,有個穿青衫的少年,在燈火下遠遠看著她。
面容模糊。
————
接了聞安縣主的差事,明舒自當盡心儘力,第二天就開始著手調查謝熙之事。
因著會試在即,謝熙也是本屆金榜的大熱門人選,名聲在外。明舒稍作打聽,就能在茶館裡打聽到謝熙的為人。
關於謝熙的坊間傳聞與聞安縣主說的出入不大,對他品性的讚美,還排在他的才學之上。
謝熙是個交口皆贊的正人君子,這君子幾乎到了不近女色可以修道的地步。
家中給他安排的通房他沒收,跟隨左右的只有小廝和書童,身邊一個近身服侍的丫頭都沒有,他也從不踏足勾欄瓦舍,沒有紅顏知己,只一門心思求學,所結交的人不是門第相當的勛貴子弟,就是京城的少年舉子。
關於永慶候府的事,明舒已經通過陶以謙與殷淑君求證過了,謝熙在府中確實沒收通房,身邊也沒有丫鬟。而他在外頭的行蹤,縣主派人跟了大半年,應該也調查得非常詳盡,外室基本是可以排除,平時也沒和哪家娘子特別接近。為了求證他的人品,縣主甚至找了個青樓女子試探,不想謝熙竟是個柳下惠,坐懷不亂。
這樣無孔不入的調查,都查不出所以然來,明舒也想不出自己能從哪裡下手。
她只能先琢磨,有哪些地方是被縣主忽略之處。
想來想去,還真被她尋出一處來。
書院。
————
謝熙與宋清沼不同。
宋清沼雖是國公府嫡孫,但並非長孫,他無法承爵也無心與兄長爭鬥,便打算走科舉之路。為了取得更好的學習環境,他放棄了祖蔭進官學的機會,轉而自己考入松靈書院就讀。
謝熙已經是永慶侯府的世子,科舉對他來說不過錦上添花,他憑藉祖蔭進官學就讀,並非松靈書院的學生。
書院內都是男人,縣主派去跟蹤的下人並沒調查謝熙在書院內的行蹤。
明舒心裡隱隱有個荒謬的念頭。
縣主調查得已經足夠詳盡,但所涉及到的還是男女這一方面,那萬一……
她想,只是萬一。
謝熙若有斷袖之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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斷袖之癖在大安朝實在不是稀奇事。從古至今,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平民百姓,都不乏好男風之人,到了大安朝也不例外,只是因為傳宗接代等諸多人倫問題,斷袖之癖歷來被世人視如洪水猛獸。
明舒想得開,她對這種癖好倒沒有過多偏見,人有七情六慾,有些喜好天生而成,很難改變,只是人生有舍有得,選擇一條艱難的路,想要得到某些東西,就必定要放棄另一些東西,承擔應該承擔的非議,不能既要滿足自己的私慾,又要犧牲無辜旁人做幌子,這就是她所不齒且無法接受之事了。
這世間,少有兩全法。
女色方面,謝熙肯定沒有問題,唯一就剩下這一點了。
她覺得她得查清楚這件事。
要查清這事,她就必須進書院。官學她是進不去了,不過好在謝熙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去松靈書院訪友小住,若他真有那樣的癖好,在松靈書院也許能查到蛛絲馬跡。
而剛剛好,松靈書院她進得去。
因為,陸徜在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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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陸徜做的新衣已經裁好,天賜明舒的好借口,她又可以去探望阿兄了。
聞安縣主那邊送來消息,謝熙這兩天已經動身往松靈書院訪友,明舒也不耽擱,立刻打包衣裳,又帶了一籃蛋,一壇鯗臘,往松靈書院探親去了。
與上回一樣,她到的時候已經近午,書院的門人已經認識她,喚來書童把她帶去找陸徜。
「陸師兄被山長叫去藏書室了,現下怕是不得空閑,娘子先在他屋裡稍候。」書童把她帶到陸徜的屋中道。
明舒道了謝,書童告辭離去,她將手中重物通通放下,最後才把新做的衣裳重新疊得平平整整放在陸徜床上,再將什麼扇子、扇袋、香囊之類的一一擺在衣裳旁邊。
她蹲在床邊欣賞起來,幻想自家阿兄穿上會有多風流倜儻,可想了半天,陸徜仍沒回來。她蹲得腿腳發麻,便又起身,在屋裡踱步想著要如何找到謝熙,忽聽外頭傳來聲音。
「高兄他們恐怕已經到了,我們快些過去。」
「他們到了就多等等,你走這麼快做甚?當心腳下!」
前頭那個清越的聲音明舒不認識,但後面這個聲音,明舒卻記得。
待門前人影匆匆過去,明舒方悄悄將門開了道縫隙,看著越過陸徜房間的兩個人。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那兩人一高一矮,高的是謝熙,矮的那位只到謝熙肩頭高,穿的是松靈書院的仕子斕服,身形瘦削,腳步矯健。
明舒不敢耽擱,閃出房門,輕輕掩好門後躡手躡腳跑入長廊外的草木間,借著草木的遮掩,偷偷跟著前面那兩人繞到了竹林後的一處軒館外。
館內傳出少年人高談闊論的聲音,那兩人聽到後加快腳步踏進館中,明舒就再也見不著。
她很想瞧清楚與謝熙走在一塊的少年模樣,左右張望一番,發現軒館南面的窗戶敞著,她便貓身沿著牆根悄悄摸到了那扇窗戶下頭,雙手攀著窗欞,將頭慢慢……慢慢……往上探去。
屋內的景象馬上就能清晰,她屏住呼吸,仰起頭,視線即將越過窗欞,她正激動,忽然之間,心臟一頓。
四目相撞,她仰起的頭,與宋清沼低俯的臉……
不期而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