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因為曾氏的病,陸徜一行在沛縣逗留了三天。
除了記憶之外,明舒恢復得很順利,不論是身體還是精神亦或情緒。新衣換上後,後背的情況果然好轉,她也能睡幾個安穩覺,人日漸精神,受傷醒轉後的不安亦逐漸平靜,慢慢就有了過去的精氣神,笑容也多起來。
空蕩的過往雖然讓人惶惑,但也不會帶來痛苦,明舒並沒覺得難受,只不過面上雖無恙,心裡的懷疑仍沒放下過。從她這一身皮肉到她與他們格格不入的生活習慣,都在提醒她,他們之間的差別。
比如曾氏與陸徜出身貧苦,家務樣樣精通,但她卻十指不沾陽春水,連起灶燒水這樣簡單的活計都不會。那日想清洗衣裳,她到井邊人卻杵住——這本該與吃飯穿衣一樣的技能,她的身體卻毫無記憶,彷彿從沒做過般。最後還是陸徜出來,駕輕就熟地打水洗衣,幹了她本來該乾的活。
再比如吃飯。曾氏與陸徜節儉,一日三餐吃的多是乾糧,不是胡餅就是饅頭,佐以曾氏在江寧時腌好的醬瓜之類。明舒吃不慣這些,放冷的胡餅饅頭嚼來難以下咽,每每咬了兩口就罷手。後來還是曾氏看了出來,在路上時就會停車給她煮些栗米粥,陸徜打個飛鳥野雞之類給她加餐,到客棧也會點兩道當地小吃給她解饞,雖說飯食依舊粗陋,但到底都遷就她的口味。
這些差別,陸徜只給她一句解釋你從小嬌養,以前沒做過這些,以後也不必做。
如此看來,她倒真像是曾氏與陸徜放在心尖尖上疼寵的幺女,而坊間也不是沒有這樣獨寵女兒的人家,陸徜告訴她的身世,好像也說得通。
但是……她仍然懷疑。缺失的記憶讓過去成了任人塗抹的畫卷,她不能保證陸徜與曾氏不是別有居心的歹人,比如拐子?可拐子會像曾氏和陸徜那樣,知她喜好,護她性命?這也說不通吧?更何況這些時日接觸下來,她能看出曾氏和陸徜對她是熟悉的,再不濟,他們從前也該是熟人。
也許是她多心,曾氏真是她的母親,而陸徜真是她的阿兄。
叩叩——
兩聲敲門,她抱著被子坐起來,迷迷糊糊喊了聲「進來。」
門被推來,陸徜從屋外敞亮的光線里走進,在床前兩步處停下,蹙眉道「還沒起來?」
床上的人揉著眼看他,身子還藏在被裡,鼓鼓囊囊的,兩頰睡得通紅,正頂著亂糟糟的頭髮滿臉迷茫。
明舒回道「馬上。」其實她已醒來有段時間,只是睜著眼胡思亂想而已。
「昨晚睡得可好?」陸徜將手裡拿著的小陶瓮放在她床頭。
明舒點點頭。
陸徜一共要了兩間房,因為曾氏病中,夜裡需要人照顧,明舒原自告奮勇,不想被陸徜趕到這屋休息,夜裡曾氏都由陸徜一個人照看,到白天明舒再與他輪換。她一個人霸著整間屋,沒人吵她,睡得自然香甜。
「還要喝?」她瞥向那陶瓮,苦了臉。
陶瓮里裝的是陸徜一大早買回來的香飲子。曾氏患的是普通風寒,她不願意看大夫,就讓陸徜在鎮里的飲子鋪里買對症的飲子,陸徜怕明舒過了病氣,每每都會多帶一份香飲命她喝下。
香飲子雖號「香」,但給明舒這劑香飲,可苦了。
「防患未燃。快些喝!」陸徜盯著她。
床前有尊鎮山太歲,明舒知道逃不過,抱起陶瓮仰頭就喝,三下五去二喝完,整張臉都皺成一團,張大嘴喊苦,只差沒把舌頭吐出來。
「含著。」陸徜指尖一彈,一物精準無誤彈入明舒口中。
明舒猛地閉嘴,舌尖嘗到甜味——是飴糖。
「毛病真多。趕緊起來,今天要出發了,再晚怕要下雪。」陸徜罵了她一聲,轉頭出了房間。
明舒抱著被子,細細嘗著飴糖,心裡又想——
哥哥,應該就是他這樣的吧?
臉上嫌棄得要死,心裡還是疼著她的。
————
在沛縣的第三天,陸徜又帶著曾氏與明舒啟程。
天有些陰沉,風颳得很大,卷著路上的塵土迷人眼眸,是降雪的前兆。陸徜戴上風帽斗笠,把臉頸遮得嚴實,頂著寒風駕車,明舒和曾氏躲在車廂里,隔著薄薄的車廂壁也能聽到外頭呼呼作響的風聲。
因為明舒的傷與曾氏的病,路上耽擱了許多天。若再晚抵京,怕要撞上歲末,到時候賃屋諸多不便,故陸徜加快了駕車速度,以期早些趕到汴京,只是天公委實不作美,才從沛縣出發一天,天上果然下起雪來。
馬車正常速度三天時間能到下個城市,而按陸徜的計劃,加緊趕車的話則兩日可達,就能趕在雪下大之前找到落腳地。
他打算得好好的,只可惜這場雪下得非同尋常。
天陰沉得像要壓下來,風卻越刮越猛,初時只是雪沫子,與塵土一起被風卷在半空,四周像攏了層灰霧,前路很難看清,馬車的速度只能降下來。半天之後,風勢沒有減緩,越發猛烈,雪沫變成雪片,遮天蓋地般落下,能見度就更少了,馬車的速度幾乎是在龜爬。
可哪怕馬車的速度減到最慢,明舒躲在車廂里看不見外頭景象,她也意識到情況不對勁了。
馬車內的溫度似乎在半天內驟然下降,即便她躲在裡面,也已手腳冰冷,而隔著車廂傳來的風的嘯音,彷彿是巨獸拉長的哭嚎,嗚嗚咽咽的刮過耳畔,攪得人心底發慌。
她在裡面都凍得不行,更遑論在外頭駕車的陸徜?
想了想,明舒衝到車門前,將車門打開一道縫隙——風猛地灌進來,她一時沒能把住,叫門被刮開許多,最後用了力氣才將門抵住。
外頭昏天暗地的,道路前方與兩側都已看不清楚,陸徜會在馬車前,頭上身上都落了層雪,聽到身後的響動轉過頭來,吼道「出來幹什麼?快進去!」
他的聲音被風吞了一半,到明舒耳邊只剩一點,她看不清他的臉,把著門也吼道「這天氣怎麼回事?」
「暴風雪!」他仍是用吼的,「快點進去!」
明舒嚇了一跳,轉身鑽進車廂,心臟怦怦直跳。
想起剛才瞧見的景象,明舒心裡越發沒底。路是盤山路,一側是懸崖,可如今被風雪迷得看不清前後左右,倘若一個不留神,這馬車就要駛到山崖下面去。再者這麼冷的天,陸徜一個人頂著風雪如何受得了?
她有心幫忙,卻無處使力,這滋味極不好受。
「發生什麼事了?」一直昏沉瞌睡的曾氏醒來,問道,「我迷迷糊糊好像聽到阿徜的聲音。」
聽到聲音,卻沒聽清內容。
「沒事,外頭路不大好走,他說他會慢些駕車。」明舒強自定下心安慰曾氏道。
她知道陸徜這人最是孝順,定不願意母親擔驚受怕,外頭她幫不上他什麼,那在這裡安撫好曾氏,也算解他後顧之憂。
「怎麼冷了這麼多?」曾氏打了個哆嗦搓搓雙臂道。
「可能是因為到了山上吧。」明舒說話間抖開自己身上包的厚毯要給她披上。
曾氏忙握住她的手,溫柔笑道「好孩子,我不冷,你自己包緊些,莫著寒。」
明舒便張開毯子一把摟住曾氏,把自己和曾氏一起裹到了毯子里,她又將頭輕輕抵在曾氏肩頭,道「這樣更暖和。」
曾氏愈發憐她,撫著頭道「傻孩子。」
明舒笑笑,不作聲。
母親在身邊,哥哥在外面,她似乎也沒什麼好害怕的。
————
馬車停下時碾到石塊,明舒被顛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摟著曾氏迷迷糊糊睡了一覺。外頭的風雪聲毫無消停的跡象,馬車這時候停下,是遇著什麼事?
她將睡著的曾氏放平,剛起身去身,門卻被人從外推開,包得只剩眼睛的陸徜出現在門外。
「找到一間客棧落腳,避過這陣風雪再作打算,我先前去探探。」陸徜的聲音嘶啞道。
「等等,我隨你去。」明舒看了眼安睡的曾氏,矮身走到門前道。
陸徜想了想,道「也好,你包緊點,外頭極冷。」
明舒隨手拿薄毯往頭上一兜鑽出馬車就要跳下,被陸徜一把攔住。
他已經站在地上,她在馬車上,兩人個頭平齊,陸徜一把攥住她的薄毯往臉上一蒙,繞了兩圈掖得沒留一絲縫隙才作罷,嘴裡只道「不是讓你包緊點再下來?」
明舒估計自己包得和他一樣,臉上只剩眼睛在外頭,四隻眼睛一撞,她不由笑出聲來,按著他的手臂跳下馬車,也打個哆嗦「好冷啊。」
「要不你回車上去等我。」陸徜便道。
明舒回身往他手裡塞了個小炭爐,再以掌握住他的手不停搓。他那手雖然戴了手套,但依舊凍得僵硬。陸徜怔了怔,只聽她一邊道「快暖暖。」一邊又抬手抖他頭上肩頭的雪粉,那手抹過他的眼,抖落他睫毛上沾的雪,他才回了神,一把抓下她的手鬆開,只道「先進去看看。」說話間人已大步轉身,向客棧邁去。
風颳得猛烈,草木被吹得東倒西歪,稍瘦弱些的人都要被人颳倒,陸徜起先還自己走,兩步之後就回了頭,緊緊攥著明舒的手往前走去。四周一片朦朧,也分不清時辰,若非前面透出燈火光芒,誰也不知道這裡是屋舍。
荒山野嶺,不會是人家,只可能是給過路的旅客休憩的小客棧。
沒走幾步,二人就瞧見一個四方方的院落,門口立著木招牌在風裡咿呀作響,果然是個名為朋來的小客棧。
客棧的院落並不空曠,停著好幾輛馬車。這是用來拉貨的馬車,只是眼下不見馬兒與貨物,只剩個馬車殼在這裡。陸徜放慢腳步打量了幾眼,就聽到明舒的聲音「咦?有人同我們一樣來這裡避雪?看樣子就比咱們早了一點呢。」
「哦?」陸徜似乎有意讓她解釋。
「雪下了也有段時間,但這馬車上也沒落多少,院里的車轍都沒全蓋上,來的時間應該不長。」明舒就解釋起來,又道,「看這車馬的陣仗,來這兒避雪的怕是個商隊。」
「不是商隊。」陸徜這會不急著進客棧,反停在這些馬車殼子外繞了一圈,又到客棧旁邊的馬棚瞧了兩眼,果然看到幾匹馬正在吃草飲水。
「這是鏢局押鏢的鏢隊。」陸徜又道。
「啊?」明舒微詫,很快便問他,「鏢隊?你怎麼看出來的?」
陸徜道「馬車上面,有鏢局的暗徽。」
「你一個人讀書人怎麼知道這些?」明舒又好奇道。
陸徜便不答了——幼年貧苦,寡母無力護他,他有好幾年其實都在江寧縣廝混,結交過不少三教九流,道上的這些事,他心裡有底。
明舒倒不執著,自己又喃喃道「鏢有明鏢暗鏢之分,這鏢隊押的是明鏢還是暗鏢?」
她自問,又自己分析「鏢局押鏢是有規矩的,論理要派人在外值守放哨,可自打我們走進這裡,就沒遇見人。這麼多輛馬車,這鏢隊人數不少,可客棧里卻無聲響傳出,莫非是遇到了……」她有不好的預感,可又覺得自己太大驚小怪,只斟酌道,「若果真如此,他們運送的貨物應該價值不匪,當是……」
「是暗鏢。」陸徜與她異口同聲。
明舒瞪大了眼看他。
陸徜也好奇——她分析得頭頭是道,與他不謀而合,可她是個深閨嬌娘,何來這等見識?
這問題他沒問,因為問也不會有答案,她失憶了。卻是不知簡家經營金器,貨物往來都是貴物,少不得請鏢局護送,簡明舒早就幫家裡打點生意,雖沒直接接觸,但也不算陌生,那些東西就如同算學詩詞般,還都記在心裡並沒忘記。
這好奇很快就被按滅,兩人心頭都籠上濃濃不安。
這間客棧若是黑店,他們住是不住?不住,更大的暴風雪將至,他們又無處可躲。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二人對視,誰也沒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明舒陸徜你這個口不對心的死德性,會討不到老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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