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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拂牆花影 7.沫然

所屬書籍: 大宋宮詞(女君紀)
  劉娥下樓,奔至那株牆邊的桂樹下,仰首欲攀登,趙元僖緊追而來,厲聲喝止。   劉娥隨之回首,斗篷風帽從髮際滑落,月光漫過她的臉,映亮她未著脂粉的素顏。雖無華美妝容修飾,但並不妨礙趙元僖辨認出那聚賢樓中伶人的眉目。他止步冷笑:「之湄娘子,幸會。」   趙元僖多次隱身於聚賢樓閣子中,看過劉娥的表演,而劉娥卻未與他打過照面,還在蹙眉打量他,尋思如何脫身,忽見身旁樹上有人影掠下,那人疾步上前擋在劉娥與趙元僖之間,含笑對趙元僖抱拳:「二哥,真巧,你也來看大哥。」   趙元僖狐疑的目光飄向趙元侃:「她是……」   趙元侃笑道:「沒錯,之湄是受我所託,來給大哥送重陽點心。因為未獲爹爹許可,所以只能便宜行事……二哥必定明白的。」   趙元僖「呵呵」兩聲,目中卻殊無笑意:「你府中侍女、黃門眾多,怎麼倒來麻煩之湄娘子?」   趙元侃道:「不瞞二哥說,奴婢雖多,卻都不如之湄親密,故此委她重任。」言罷一攬劉娥的肩,笑吟吟地對趙元僖道,「二哥與張娘子佳話,我十分艷羨,有意效仿,已將之湄接進王府,朝夕相對。」   趙元僖品味出他弦外之音,是以趙元僖與張瑟瑟之事威脅,要自己不追究劉娥之事。趙元侃納伶人他原無興趣管,只對劉娥今夜出現於楚王府心存疑竇,然而細探二人神情,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得乾笑一揖:「恭喜,恭喜。」   劉娥自知趙元侃此舉是為保護她,然而被他攬著始終不自在,微微轉側欲擺脫趙元侃掌控,他忽然著力制止她的抗拒,同時舉目望向趙元佐所處的月明樓,所有笑容都斂去,眼中蘊滿陡生的憂懼。   順著他目光看去,劉娥立時雙目大睜,幽深的瞳孔中有金色火光在跳躍。   因為樓高風急,引水不易,楚王府這場大火直燒到次日晨才被撲滅,著火樓閣被燒毀大半,連帶著周圍的屋宇、園林亦受損甚重,所幸楊都監及時闖入閣中,將趙元佐救了出來。雖未危及性命,但趙元佐手足皆有燒傷。趙炅聞訊,立即下令將趙元佐押往萬歲殿,一見他被包紮的手足和頹廢的神情,既痛心又憤怒,拍案道:「孽障!你要死便死,發什麼瘋去犯火禁?」   趙元佐跪在殿中,抬眼看著父親,目光淡漠,一言不發。   趙炅厲聲追問:「說!你為何要縱火,為何不想活?」   趙元佐依然不答。隨他同來的楊都監連連叩首,代他解釋:「官家恕罪。大王是久未見官家,十分挂念,見重陽宴集,眾兄弟皆蒙官家召喚,入宮赴宴,唯獨自己未獲宣召,心情鬱結,所以飲酒消遣,不想誤觸火燭……實屬無心之失,還望官家寬宥!」   趙炅炯炯目光鎖定趙元佐:「是這樣的么?」   趙元佐朝他伏首一拜,徐徐直身,道:「嗯,爹爹未宣召元佐,元佐自知,已被君父遺棄,於國於家無益,所以想一把火送自己往生,來世再報爹爹恩德。」   趙炅緩步朝他走去,在他面前俯下身,雙手扶住他兩肩,直視他雙眸:「你真這樣想?你會如此在意我的召喚?」   趙元佐又沉默了,與父親相視,卻無作答的意思,目光並無鋒芒,卻也清冷如水,不含溫度。這冷水一般的眼神令趙炅無可遏制地想起一個人。   「元佐,你是在等我召你相見么?」趙炅的語調稍有和緩,鍥而不捨地尋求他的答案。   趙元佐惻然一笑:「爹爹,你這語氣好熟悉。」稍作停頓,他說出了刻在兒時記憶里的一句話,「沫然,你是在等我么?」奇書樓   趙炅悚然一驚,踉蹌著站起,胸口起伏,壓抑著噴薄欲出的怒氣,雙手隱藏在垂下的雙袖中,無人窺見的指尖正微微顫抖著。   「爹爹,你胸懷天下,我以為,不會再有你割捨不了的感情和放不下的人了。」趙元佐疲憊地垂下眼帘,「何必再逼我們給你答案呢,那對你來說原本就是無足輕重的。」   趙炅揚手,重重一耳光揮在趙元佐臉上,力道之大,令趙元佐頃刻間側身倒地。   「滾!」趙炅狠狠盯著兒子,切齒道。   侍立的王繼恩嚇了一跳,疾步過來扶起趙元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趙炅的臉色,輕聲對趙元佐道,「大王,請拜別官家,且回府去。」   「什麼回府!」趙炅冷麵施令,「著大理寺徹查楚王縱火一案,楚王元佐,入詔獄。」   詔獄是由皇帝親自下詔鞫囚罪人的刑獄,史上審理詔獄罪人無不嚴苛,入詔獄者即便不死亦會有剝皮削骨之苦。   此言一出,王繼恩等人皆呆立原地,一時不知如何應對,而殿門外傳來一聲悶響,似有人倒地,旋即有內人驚呼聲響起:「德妃娘子!」   趙炅疾步至殿門外,見李清瞳面色慘白,倒於地上,兩三名侍女正將她攙扶坐起,然而她們很快又發出一陣驚呼:「水!有水……」   一泊摻雜著血絲的水正自李清瞳衣裙下滲出。   趙炅心知她羊水破了,即將生產,當即高聲喚王繼恩,命他傳召太醫,又命人以步輦速將李清瞳送回去。當他拖著沉重的步伐回到殿中時,見趙元佐仍跪於原地,楊都監淚流滿面,不住叩首請他開恩。他倦怠不堪地朝殿中內侍示意,讓他們將趙元佐押出殿外,自己頹然坐在御座上,想起適才兒子的清冷目光,雙唇微啟,幾不可聞地喚出一個名字:「沫然。」   趙炅初見李沫然是在建隆二年的初春,那時他二十二歲,還是皇弟趙光義,她十八歲,身份是正七品司簿女官。   那日晨光清美,雪後初霽,後苑紅梅綻放。杜太后纏綿病榻許久,見此美景有了點精神,命皇帝趙匡胤召弟弟光義及廷美入宮,在後苑暖閣中共賞梅花。   兄弟三人把酒言歡,杜太后殷殷叮囑趙匡胤善待兄弟,望三人兄友弟恭,同享太平。趙匡胤一一應承,並命內侍召司簿前來,記下母親慈訓。   司簿原是掌宮人名簿、祿賜之事的女官,本無記錄內廷實錄的職責,但趙匡胤說這位李司簿是乾州防禦使李英之女,素有文才,又謹言慎行,是記錄太后賢德懿行的不二人選。太后自知時日無多,兒子這是想在宮中找一人如影隨形,記錄自己言行,以便日後留個念想,遂頷首答應,召司簿李沫然隨侍。   趙光義本不愛飲酒,但在兄弟相勸下亦飲下數盞,暖閣中炭火甚旺,他一時覺得燥熱,便起身立於門邊觀室外雪景。   遠處淡煙寒林,冰雪未消,梅花疏影點綴其間,花開鮮妍,均作深深淺淺的胭脂色。而一位穿綠羅袍,戴黑色軟腳襆頭,腰系革帶,足著烏皮靴的姑娘正抱著捲軸,沐著花影,踏雪而來。   很多年後,他也還是會常想起這個景象,特別是雪霽之時。那抹清新的綠色在心中揮之不去,就像金明池畔永不缺席的年年柳色。   李沫然進了暖閣,與眾人一一見禮,然後在一隅坐下,提筆記錄閣中之人言行。趙光義重新入席,與母親兄弟言笑如故,然而心裡的眼睛卻是在看她。   她清瘦單薄,不施粉黛,皮膚細白,遠遠看上去像淡墨勾勒的人兒。身上的綠衣給了她青竹的色彩,她也氣品高雅,一如青竹。並不很美,但鼻樑挺直,薄唇微抿,間或抬起眼帘靜靜地看眾人一眼,然後又靜靜垂目,從容運筆,那專註書寫的神態有種難以言傳的美感。   那日以後,她便長伴杜太后左右,既記錄太后言行,也陪太后說話解悶。她善解人意,頗得太后歡心。太后幾番提出讓官家將她納為房院,趙匡胤卻推辭,說一則開國之初,人主不宜廣納嬪御,一則太后鳳體違和,自己也無心此事,惟望她相伴太后,為太后解憂。   太后十分上心,曾私下對趙光義說,李沫然通文墨,知書史,人又貞靜嫻淑,若為官家所納,對他必有助益。太后又嘆:「我命不久矣,只怕看不到那一天。異日官家再納嬪御,囑他莫忘李沫然。」   他口中唯唯諾諾,也只是唯唯諾諾而已,心下並不覺得性情粗放的皇兄與纖細文秀的李沫然是一路人。然而趙匡胤明顯很器重李沫然,在談到她時,目中有不加掩飾的欣賞,這點又讓趙光義感到李沫然被納入後宮是遲早的事。   趙光義也曾悄悄地嘗試與李沫然敘談。他有籠絡趙匡胤身邊內侍內人的習慣,讓他們及時傳遞關於皇帝的消息。他善於言談,又仗義疏財,出手闊綽,在宮中人緣極好,還默默地把隨侍趙匡胤的王繼恩收為心腹。且他又容貌俊美,萬歲殿中的內人見慣了皮膚黝黑的武夫官家,再看他這玉面郎君無不笑顏相對,紛紛示好,所以他以為李沫然也會如此。   然而並非如此。憑他如何溫言討好,李沫然始終淡然相對,與他保持著距離,態度不卑不亢。有時他靠近她一步,她隨即退後,安靜地看著他,那兩剪秋水也真如深秋之水,清清冷冷地將他隔絕於她的心域之外。自然也並不收禮,他送她的禮物,重如金飾,輕如筆墨,均被她原封退回,毫不碰觸。   他漸漸明白皇兄何以如此看重她了,也漸漸死了心,不去接近她。   建隆二年六月,杜太后崩於滋德殿。趙光義聽說太后臨終前曾召趙普入宮,與趙匡胤密議良久,曾提及儲君的安排。這令他轉側難安,不知那日的密議是否會讓自己有君臨天下的希望。對於此事,趙匡胤與趙普都守口如瓶,他也不敢向他們打聽,私下詢問王繼恩,王繼恩也說並不知情,而那時守候在太后身邊的宮人只有李司簿。   李沫然為杜太后所書的實錄仍保存在滋德殿。猶豫數月之後,趙光義終於決定鋌而走險,借趙匡胤帶一乾親隨前往齋宮祭祀之機,潛入滋德殿保存文書的宮室,親自翻找太后臨終之日的實錄。   此刻守在滋德殿的宮人不多,又均被他收買,奉上鑰匙為他開鎖,因此他行事順利,獨自翻閱文書許久仍無人干擾。但當他終於找到想查閱的那一卷實錄時,門卻被人推開,出現在門外的是李沫然。   他沒有表現出偷竊行為之下的狼狽與慌張,依然保存著良好的風度,微微一笑,手握著那捲實錄,朝她欠身施禮:「李司簿。」   李沫然沒有還禮,緩步走到他面前,用她一貫清澈的美目盯著他,以命令的語氣對他道:「放回去。」   他沒有與她爭執,點著頭,將實錄擱回原來的位置,並徐徐將此前翻亂的文書一一拾起,恢復原狀。她沒有幫他,只是直立著冷冷審視他,令他感覺到如竊賊現形一般的羞恥感。   收拾好所有文書,他向她走去,凝視著她,和言問:「你會把今日所見之事告訴官家么?」   他語氣溫柔,甚至有一絲討好求饒的意味。可她仍給出了不可轉圜的答案:「會。」   他無可遏制地覺得惱火:這個丫頭,仗著皇帝的寵信,竟如此強硬。   這時室外有人說著話漸行漸近,傳來的竟是趙匡胤與王繼恩的聲音,談論著親迎滋德殿中太后御容前往齋宮配祀之事。   趙光義萬萬沒料到皇兄竟會此時折返。自己出現在滋德殿中本已十分可疑,行徑又被李沫然一一看在眼裡,若她開口說明,自己便萬劫不復了。   李沫然已轉身欲出門接駕。在生死懸於一線的剎那間,趙光義忽然伸手一攬李沫然的腰,將她硬生生拽到自己懷中,在她驚呼之前向她低首,準確地噙住了她的檀口。   李沫然本能地伸手打他,卻被他捉住手腕壓了下去。他將她緊箍在自己懷中,一手摟緊她纖腰,一手摁住她腦後烏髮,閉目俯首,含著她櫻唇,神情沉醉,宛如傾心與她相戀的情郎。   李沫然在他突如其來的侵襲及情熱偽裝的桎梏下霎時懵了,一時無措,心亂如麻,木然被他吻著,漸漸放棄了反抗。   於是趙匡胤看見的便是兩個躲在晦暗宮室里偷情的男女。   他沉默著靜觀須臾,然後開口對身後目瞪口呆的王繼恩道:「朕記起來了,太后御容此前已吩咐滋德殿宮人送往齋宮。」   王繼恩忙不迭地點頭哈腰:「正是,臣也想起來了,官家確實吩咐過。請官家移步萬歲殿稍事歇息,臣這就命人護送太后御容隨駕前往齋宮。」   趙匡胤轉身離開,王繼恩朝趙光義輕咳一聲,亦隨皇帝而去。   趙光義這才徐徐放開李沫然,審視著氣喘未已的她,悠悠一笑,探首至她耳側,低語:「如今,你說什麼,官家也不會信了。」   他從容整理冠服,優雅地朝沉默的李沫然欠身長揖,然後仰首銜笑,意氣風發地走出她監守的殿閣。   翌日,他們接到了皇帝諭旨:皇弟光義婚後多年無子。朕聞乾州防禦使李英之女德容出眾,故為弟聘為側室。將擇吉日,以為佳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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