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伴我 13
祖靜居住的養老度假村臨近海邊,車剛開到村口,正是黃昏時候,能聽到裡頭傳來村民唱歌的聲音。
湯貞才來了一星期,對這裡已然很熟悉。周子軻開著從機場租來的車,在村口停車場熄火。他已經脫掉了羽絨外套,穿一件棒球衫。湯貞穿一件襯衫,解開安全帶就下車去了。
湯貞先跑進了村子。周子軻跟在後頭,他瞧見村口一株高大遮天的芭蕉樹,樹下立著一塊大石。石上刻著一行字。
迷聞經累劫,悟則剎那間。
來往的村民大都是度假村的工作人員,或是本地來學唱歌的居民。周子軻走進去,在一個路口看到一個一米高的介紹牌,那上面寫著,知名音樂家、詞曲創作人祖靜在此地召開音藝班,每周三、周六各一節課,歡迎老少音樂愛好者前來一同探討音樂之謎。
祖靜住的宅院距離入村的道路有一水之隔。周子軻跟在湯貞身後往前走,正是傍晚,家家戶戶傳來飯香,忽然湯貞從前頭停下來了,湯貞在路口遇到了一個青年人,兩人說了幾句話,湯貞忽然回頭,望向了周子軻。
「這是小周。」他說,然後抿住嘴。
那個青年手裡提著一筐碳,往這邊看過來。「這就是你男朋友啊?」他笑道,一口南方口音,意外地開朗。
周子軻走過去了,和對方一握手。
青年對湯貞道:「今天去海灘烤肉,」他看了一眼周子軻,又問湯貞,「你要不要去祖靜老師家裡拿酒啊。」
湯貞往河對岸看去了,說:「我現在就去。」
周子軻發現,在眼前這個青年人面前,湯貞並不像是什麼特別的人物。他們對待他的語氣好平常。
「之前就聽阿貞說你喜歡喝威士忌酒,」青年人主動對周子軻笑著搭訕,「祖靜老師家裡有,上回我們嘗了嘗,太烈了,我們都喝不來!」
周子軻也很少被人這樣搭訕,他點了點頭。突然湯貞拉過他的手,說:「小周,我現在去祖靜老師家拿酒,你跟邵師兄先去海灘那邊等我——」
他說完轉身就跑。周子軻一愣,抬頭望見河灘邊一片長長的叢林,很少有光,非常暗。周子軻本能就想跟上去。
「沒事,」只聽那青年人在背後說,「祖靜老師讓我們不要幫阿貞做活,阿貞也不要我們幫,他可以自己去的,也願意自己做,他現在很聰明,又靈活,很多事情都會做。」
周子軻站在原地。
天幕逐漸暗了,那位青年一看周子軻不跟他一起走,便轉身自己提著碳走了。周子軻朝阿貞離開的方向看了一會兒,他意識到他應當保持距離,阿貞正在努力「萌芽」。
時不時有人離開了家,抱著籃子里的鮮肉海貨以及蔬菜往村外海灘的方向走。他們路過周子軻身邊,瞧這個高大英俊的外鄉人。
「你是周子軻嗎?」有年輕女性問道。
周子軻低下頭,看對方一眼。
華燈初上,草叢旁的燈光照在周子軻臉上,愈顯得他的眼眸在暮色中透著亮光,眉眼稜角分明。
「真的是你啊,」那女性驚喜道,「你來找阿貞的?他每天都偷偷看你的照片。」
周子軻沿著那條路又向前走了一段。他站在河灘外緣,越過岸邊長長的密林,看到林中有個單薄的人影,正努力將一艘擱淺的小木船拉下水去。從剛才到現在,原來這麼半天了,他一直在忙於拉船,腳踩進柔軟的河灘泥里,身體半蹲下了,向後傾,手拉在船沿,來使勁兒拉動船。
他沒有喊任何人來幫忙,也沒有人來幫助他。周子軻越過了一棵棵青木瓜樹烏黑的樹影,聽到船頭划進水裡,那激越出的水聲。
「哎呀……」拉船的人輕聲嘆息,很是高興的樣子,又累。他踩進水中,用手一撐著船就坐到了上面去。
船向對岸飄去了。周子軻下意識向前走,他越過了這片靜默的叢林,腳下的泥土軟得很,一踩就出水,周子軻伸腳往河水裡邁。
耳邊一直回蕩著風聲,河水漫過了他的腳腕,膝蓋,周子軻去靠近漂走的船。
阿貞在船上坐著,兩隻腳搭在船邊。遠處村落的光照過來,在河上勾畫出阿貞的輪廓來。
沒有人推,風會自然而然將他和船送去彼岸。
周子軻游進了河裡,他閉著眼,只憑感覺去向上摸船底。他的手伸出水面,一把把住了船尾翹起的那塊。
周子軻的頭探出水面來,哪怕身在南國,夜晚的河水也涼得很。周子軻張開嘴喘氣,他向上看阿貞,阿貞也低頭髮現了他,接著船身一歪,阿貞忽然落進水裡,好像沒坐穩。
阿貞在水面上冒出頭來,雙手抹掉臉上的水珠,游近了睜開眼看他。「小周……」阿貞叫他。
周子軻一隻手扶著船沿,他湊過去,在河面上低頭親吻阿貞帶著河水清甜味的嘴唇。他冷得有點發抖了。他把另一隻手也扶在船沿上。
周子軻托著阿貞,把他扶上了船,接著周子軻雙手一撐,也坐上去了。船小,只坐著阿貞一個人還好,周子軻來了,頓時吃水進去一大截,船走得更慢了。周子軻一身是水,他把阿貞拉船的一雙手握在手裡捏來捏去,他低頭瞧阿貞滴水的頭髮,瞧阿貞濕得貼住了腿的衣裳,他又低頭去吻阿貞涼滑的,朝他仰起來了的臉蛋。
小周,你怎麼過來了。
那邊很無聊,想來看看你在幹什麼。周子軻說。
前面還有好遠一段路。湯貞說。你今天開了好幾個小時的車,不累嗎。
周子軻坐在船上,摟著湯貞:「我就在休息啊。」
我不是像以前那樣,要「保護」你才來的。周子軻希望阿貞心裡明白。只是因為愛你,我喜歡你,只是這些理由。
「祖靜老師和我說,他和小周說過幾句話。」阿貞講。
周子軻躺在船里,船艙狹小,他摟著阿貞,讓阿貞趴在他身上。過去近一周,他們一直分開。河水潺潺,流淌過周子軻耳邊,讓他不住想闔上眼,想抱著阿貞在河面上睡一陣子。他聽到阿貞對他小聲說:「去年三月份,在北京一起錄過節目。」
「是嗎。」周子軻輕聲道。
「但他不記得是哪一天了。」阿貞說。
周子軻睜開眼。
「是你生日那天。」他說。
阿貞的臉靠在周子軻脖子下面,阿貞閉上眼,也不再講話。
船在河上,好像在世外桃源,沒人能瞧得見。臨到岸邊了,湯貞坐在船里,先蹲著系了一會兒襯衣扣子。小周在岸邊伸過手來,他們兩個人牽著手,一同往祖靜老人家走去。
站在樓下,就能聽見祖靜在樓上講課的聲音。
「一個人懂得音樂,就是懂得了足以寄託我們一生,能覆蓋全人類甚至地球上所有生靈的這麼一種語言。我們生活中的所有事,所有物,都擁有自己的音樂,無論熱切奔放的,還是含蓄的無法訴諸於口的情感,都擁有它們自己的音樂。找到它,你就可以傳達它,讓另一顆心感受到。我們不是在創造音樂,我們是在找到音樂,找到大自然帶給我們的音律,去敲打聽者的心弦。一位歌者,要懂得體察生活,要傾聽自然,你要通靈!」
燈光從樓里灑出來,照亮了湯貞的臉。湯貞站在樓下,手裡牽著小周的手。
當年,湯貞初到北京不久,才十六歲,演了幾檔電視劇,還是新人。他在綜藝節目里認識了祖靜,郭姐說,那是了不起的樂壇大人物,要湯貞過去打招呼問候。
從那時候,湯貞坐在祖靜身邊,和他學彈吉他,學作詞作曲,老人家絲毫沒有架子,不介意他一個小小新人,對他傾囊相授。
湯貞在一樓門口看到了祖靜老師的兒子,對方坐在屋裡正看電視,笑著對他和周子軻點了點頭。湯貞和小周一同踩著樓梯,向上走去。
他們站在門外,一開始也沒出聲兒。裡面的學生都朝外頭看,祖靜也回頭看了一眼。
他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湯貞說:「剛剛來,我過來拿你的酒。」
周子軻聽著阿貞和祖靜說話,底氣十足,一點兒也不見外。祖靜突然說:「小周,你是小周,你還記不記得我啊。」
老人腿腳不利落,坐著講課坐久了,站不起來,只把手舉起來。周子軻走過去了,低頭和老人握了一下。
「我還要上課,不和你們聊了,」老人說,對周子軻說,「對了,小湯說你喜歡喝那個威士忌,」他突然迸出一個英語發音來,「我這裡有以前香港的朋友過來看我,給送來的,我也不喝,對嗓子不好,你隨便喝一喝,哎小湯!你少喝啊!」
周圍的學生們都笑了。周子軻走出門外,到阿貞身邊,他看到阿貞還在朝門裡看。
祖靜老人已經轉過身了,他對他的學生們說:「你們不知道這個小湯,以前好能飲酒,是個小醉鬼!」
海灘上遠遠的就能聞到烤肉的香味,還有大海的鹹味。周子軻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阿貞坐在他的新朋友中間,還有許多當地的樂手,一起抱著吉他演奏,唱歌。
村民們坐在附近,神色各異的臉龐,望著這群年輕人,聽著他們不知能否聽懂的音樂。周子軻身上的衣裳都被海風吹乾了,他遠遠地瞧著阿貞,阿貞還願意結交陌生的新朋友,願意和新朋友在一起玩,看起來很快樂。
當地的新朋友非常喜歡阿貞,他們把阿貞當成最最普通的一分子,一個音樂上的知交、夥伴,而不是某個昔日的巨星,更不是一觸即碎的病人。他們不呵護他,只是喜愛他,喜愛他的音樂。阿貞在火堆邊即興彈奏了一首歌,他唱起被海風吹得模糊不清的歌詞,回家,大河,爸爸,媽媽。
周子軻握著阿貞的手,阿貞手裡握著一支長桿,長桿下頭有隻紙燈籠,這是海邊的村民送給他的,感謝他晚上去那裡唱歌。
「小周。」阿貞說。
「嗯?」
周子軻沒聽到阿貞回答。
過了一會兒。「小周。」阿貞又說。
「怎麼了。」周子軻問。
他往前走,感覺他們周圍,只有一柄燈籠在前頭亮著,好像一團光浮在空中。
夜闌人靜。
「我每天都好想你。」阿貞說。
周子軻說:「做夢也想嗎?」
「嗯。」阿貞點頭。
「我也是。」周子軻說。
「小周,如果沒有我,」阿貞忽然說,他瞧著眼前的那團光,「你一定會生活得更加自由。」
周子軻的手把阿貞握著。
「那又有什麼意思啊。」他問。
他們跑去了河灘上,在樹影中穿梭,又找到了那艘小船。燈籠被擱在船頭,風吹過來,燭火明滅。周子軻挽起袖子,咬住牙關,和阿貞一起把船一把推進了水中。他們擁抱著,走進水裡,在這條河中沉浮。周子軻把阿貞托起來,再一次托到船上。河水清澈,淤泥沉在河底。阿貞坐在船上,低頭看他。阿貞說:「小周,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爸爸嗎。」
祖靜送別湯貞時,對他說,我們做音樂的人,雖說是感染別人,但也要撫慰自己。
小湯。己身不渡,何以渡人
天剛蒙蒙亮,他們就出發了。湯貞的行李都放在後車座位上,他坐在副駕上,時不時瞧車裡的導航系統。車窗打開了一點,風吹過湯貞耳邊的頭髮,他抬起頭,望向公路通往的遠方。
前方193km,香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