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泡沫 14
肖揚攥著手裡給歌迷發到一半的暈船藥,靠近了窗邊。他瞧著遠處停機坪上,那直升機透出的光,照亮了船頭折斷的半根旗杆。
那印著「亞星娛樂」星球標誌的旗子在船頭佇立了一整個白天,已是徹底被雨打濕了,纏在桿頭。如今外頭風雨飄搖,旗杆撐了一陣,終於撐不住了。肖揚眼睜睜瞧著那七米多長的半根杆子斷下來,砸到了船舷上,接著斜出船頭,連桿帶旗,伴隨著窗外的狂風驟雨,徐徐沉入海底。
湯貞全身早已經濕透了,他頭髮長,貼著脖子滴水,衣褲也被雨淋得緊貼了皮膚,裹出一個病態的身體輪廓。他實在太狼狽,狼狽到一點不像「湯貞」,「湯貞」不應該這樣出現在這個年輕人面前。可周子軻像是並不怎麼在乎的。他喘著氣,低著頭,口中呵出的熱氣急促地蹭在湯貞耳邊上。他把湯貞抱著,把湯貞整個人,連同著這些狼狽一起,摟在更貼近了他胸口的地方。
「湯貞,」他叫他,「阿貞?」
湯貞後背發抖,大約是因為冷。
風濤聲漸漸遠去了。等進到了船艙里,更是漆黑一片,只有幾道光照亮了一側門廊。湯貞被抱進一個房間,放在一把椅子上,他抬起頭,借著門外透進來的些許光線,他看到小周的臉近在咫尺。小周用什麼罩住了他的肩膀,又拿了條很柔軟的,像是毛巾,過來擦湯貞耳邊的濕頭髮。
小周的動作小心翼翼,卻又難免急躁,從他的動作就看出來,他有經驗,他是做過這件事的。他攥湯貞的發尾,手背時不時地蹭過湯貞的臉頰。他的手是熱的,有溫度,是讓人不自覺想去靠近的。湯貞艱難地低下頭。小周把他頭髮里的雨水擠走了,擦乾了,一把濕頭髮搭落在肩頭。湯貞能聽到小周的喘息聲,小周又用條新的毛巾,那毛巾一樣很柔軟,湯貞感覺小周的手心隔著布料,揉搓他的耳朵,脖子,擦他的臉。湯貞兩隻手也讓小周拿過去了,他兩隻手還習慣性地攥著,手心潮濕,裡頭蓄著雨水。小周把他左手手指頭一一捋平順了,把每根不自然的手指擦乾淨了,然後再是右手。
對湯貞來說,這實在是個煎熬的過程。
頭頂天花板的吊燈這時亮了。
滿室光線,湯貞一時不能適應,他下意識闔上眼睛。
湯貞的右腳腳腕也被小周握住。因為鞋丟了,這隻右腳一直藏在穿了鞋的左腳後頭,湯貞的腳背瘦,白得發青,血管一條條的。小周蹲在他面前,把湯貞這隻腳也握在毛巾里,擦乾了。
湯貞腳趾頭縮著,上面一塊傷疤,平日里總遮著擋著。周子軻看見了這疤,多多少少才更確定眼前這個人是他。
上次分開的時候,周子軻實在沒想過是這樣再見湯貞的。
那也是一個雨天,周子軻到現在也還能想起來。又冷又濕的雨,下了一天一夜。任誰去淋,就他周子軻去淋,也是活活給淋成一條落水狗。下雨的時候,人連想安慰自己都做不到。周子軻那天從湯貞家裡出來,不知道該去哪兒,也不知該回什麼地方。他走在路上,想要抽煙,打火機躥出火來,煙的一端續上去,怎麼也點不著。
湯貞說,一切已經過去了。
「小周,你別想這麼多。」
周子軻至今不明白他這句話什麼意思。
「小周,以前的事情,我一直覺得該找個機會和你說說清楚。」
湯貞這個人就是這樣。他們之間,這麼多年,湯貞用一句「一切」就輕而易舉帶過了,一句「過去」就彷彿所有的事情都塵埃落定,就這麼打發了。湯貞有這種本事,他可以隨時和周子軻開始一段關係,他把周子軻帶進一個名叫「阿貞」的小世界裡。然後突然之間,這段關係戛然而止。周子軻還雲里霧裡的,湯貞已經單方面把那個世界的門關上了。
往後,任周子軻再如何叩門,踹門,想要開門,任周子軻再怎麼摟他,親他,甚至求他。
周子軻沒辦法,周子軻只想要進去。只要能回去那個地方,他什麼都捨得嘗試——他可以說是什麼都不在乎的。
可那扇門還是關著。
湯貞對他說,我什麼時候生過你的氣。
湯貞甚至不會生氣。他連一點縫隙都沒有,叫人根本無處著手。湯貞說,小周,你回家吧。
「別再來了。」
門已經關上了。
周子軻討厭下雨。他討厭人站在雨里,那種冰冷,潮濕,對雨只能接受,無從抗拒的感覺。同樣的他也討厭「自取其辱」,他不想再被淋成什麼落水狗——這樣的事情對他周子軻來說,本就一次都不該發生。
周子軻以為門關上,是因為湯貞能有更好的生活。
他抬起頭,去捕捉湯貞的眼睛。他手隔著毛巾,摸湯貞腳趾上那塊傷疤,他感覺湯貞想把腳縮回去了,他握住湯貞的腳腕,然後他聽到湯貞深呼吸,那好像胸腔都在顫抖的聲音。
周子軻把湯貞抱過來,緊抱了,直到那種顫抖在他懷裡慢慢平靜下來。湯貞兩隻手都被他攥著,捂不熱。周子軻把鼻子埋進湯貞頸窩裡,貼著那把濕頭髮深呼吸,又把湯貞的腰摟得更緊。
「你的維生素呢。」周子軻問。
「是不是沒吃啊?」
湯貞下巴靠在周子軻肩膀上。
「你想幹什麼,湯貞。」
「你這麼晚撇下溫心,你想出去幹什麼?」
外面甲板上風大浪大,人形單影隻,難免奢想一些不可能的事。而等一回來,回到人身邊,回到蛛網般的社會關係里,「湯貞」就該回來了。他一個完美偶像,不需要太多緩衝時間。旁人問他話,哪怕只是機械式的反應,他也該得體地回答兩句。
可湯貞仍舊呆板、遲鈍,就好像機能退化了。
我。湯貞的嘴唇動了動,發出聲音來。我的。
他一個字一個字,對周子軻講。我的鞋,掉到船下面去了。
周子軻抱著他。
湯貞嘴角動了動,向上揚了一下,落下去,又在周子軻面前揚起來。
謝。湯貞說,他很真誠,慢慢喘氣。謝謝。
謝謝你救我,小周。他感激道。
祁祿透過一扇舷窗,看到遠處黑色風浪里那些閃亮的光點。
他聽說了,那是跟在周子軻身邊的護航艦隊。十幾分鐘前,正是這群人解除了對整條船的封鎖,還修復了船上的電力系統。
船還在顛簸,好在已經進入了人力能及的控制範圍。祁祿從走廊地毯上拾到一張摔碎了的相框,裡面鑲嵌了張薄薄的照片。
亞星娛樂董事長毛成瑞,和幾十位藝人、孩子們站在一起合影。「第一屆亞星娛樂海島音樂節留念」,是本該掛在田領隊辦公室外亞星紀念牆上的。
祁祿在照片中看見了他自己,那年他十五歲,記憶里,是生平第一次有機會乘坐郵輪。在那個貧瘠年代,這趟旅程稱得上夢幻般奢侈——毛成瑞就像個聖誕老人,他輕而易舉實現了公司所有孩子們的夢想,也以此實現了更多粉絲的夢。祁祿在照片里曬得皮膚黑紅,他喜歡衝浪,喜歡在太陽底下、在海面上徜徉。他穿一件不合身的大襯衫,襯衫上綉著梁丘雲的名字。他笑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牙,和駱天天肩並肩,一同站在湯貞和梁丘雲身邊。
湯貞。祁祿在照片里看到湯貞也開心地笑,眼笑得如一輪彎月。
湯貞聽著小周不講話了。
小周握著湯貞的手,還紋絲不動地把他抱著。聽了湯貞這一番回答,小周什麼也沒說,只是後背更僵硬了。湯貞抬頭看他,湯貞把臉上的表情收起來,然後又想要笑,想笑得好看一些。
小周的大拇指在湯貞手背上輕輕摩挲。
「梁丘云為什麼沒來。」小周突然說。
湯貞愣了愣。
小周垂著脖子,又沉默一會兒,悶聲問。
「他不是對你很好嗎,」小周瞧著湯貞那迷茫的表情,「他人呢?」
湯貞慢慢想起一些緣由來。
在忙吧。湯貞說。
「忙什麼,」就聽小周問,小周頓了頓,「忙你們那十周年演唱會?」
湯貞沒說話。
「就你這樣……」湯貞聽見小周無可奈何,低聲念叨,「還開演唱會……」
湯貞看著小周的臉。
湯貞嘴角一抿,好像笑了。
小周垂眼看他。
謝謝小周。湯貞說。
周子軻皺了眉,大約不明白他又突然在謝什麼。
「不用跟我客氣,」湯貞看見小周喉結滾了滾,小周說,「是郭小莉讓我多照顧你。」
周子軻本就不愛說話,心情不好的時候更甚。湯貞不主動講話,周子軻問過了他幾句,又是這種回答。縱使有再多話藏在心裡,周子軻也再說不出口了。
但他也不想就這麼把湯貞放開,甲板還在震動,他抱著這麼個人,他不想撒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直到連外面的風浪都開始平息了。湯貞趴在周子軻肩上,幾次睜開眼睛,又闔上,再一次睜開的時候,湯貞眼皮已經發沉了。他額頭搭在周子軻肩上,半夢半醒之間,他覺得好像有呼吸靠近了他。
然後是點到即止的吻。
祁祿聽到郵輪里的廣播通知,田領隊氣喘吁吁,宣布郵輪故障已經搶修完畢,衛星通信恢復正常。周圍船員們終於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些笑容。他們告訴祁祿,這次來回跟船的那些護航艦隊幫了大忙:「不愧是國際安保團隊,什麼場面是都見過。」
「對了,剛剛他們還從露天甲板層救下來一個小姑娘,發著高熱,都燒糊塗了,送下來的時候嘴裡還直念叨,說讓誰帶她一起走?」
祁祿在臨時搭建的醫療中心病房找到了溫心,溫心臉頰通紅,打著點滴,已是神智不清,說話都迷迷糊糊。祁祿只好一路延著樓梯向上跑,去露天甲板層。
有護航艦隊的人封鎖了通往露天甲板層的樓梯入口,祁祿一見到他們,立刻明白過來是誰在上面了。
祁祿的手有點發抖,他掏出證件,證明他是湯貞的貼身助理。他接受了盤問和搜身,他翻出口袋裡的藥盒,說明現在已經是湯貞不得不吃藥的時候了。「他離不開這個葯,他現在需要休息,吃藥才能睡著,我必須給他送去。你們讓我見見他。」
天花板上懸掛著一盞燈,熄滅了。那房間門一推開,裡頭漆黑一片,周子軻坐在燈底下的陰影里。祁祿借著身後走廊的光,先是看見了他。
周子軻穿著件白色背心,露天甲板層氣溫低冷,周子軻手臂背脊的肌肉線條就被那一層布料勉強包住。相比之下,他懷裡那個人穿得倒多一點,被一件黑色運動夾克嚴嚴實實裹著。
周子軻在黑夜裡長時間睜著眼睛。門打開,光忽然照進來,周子軻還不適應,過了一會兒才抬頭看向門外。門外有人,周子軻看不清來人是誰,他下意識把湯貞抱得更緊。湯貞的額頭還貼在他胸前,呼吸均勻,沉沉睡著,像是已經睡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