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泡沫 5
駱天天有時做夢,還會夢到一輛機車破舊不堪的后座。
好像回了家一樣,他夢到自己坐在上面,悠閑地晃蕩腿,咬著吸管,咕嘟咕嘟地喝汽水。他在夢裡永遠很自得,很快樂,因為他知道自己很快就可以走了。有人會帶他離開,踩著機車,把他帶去一個沒有亞星娛樂,沒有經紀人,沒有所有壓力、煩惱、痛楚、不快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
自然也一定沒有湯貞。
駱天天一下台,助理貝貝叫他,說小孟打電話來:「讓天天哥今天也不用過去了。」
駱天天聽了,沒說話,這地方人多口雜。助理貝貝也很快被更多人擠開,後台那麼多記者,鏡頭架滿了,駱天天一下台,被他們團團圍住。
駱天天有些意外:「今天是喬賀老師……」他說到一半,記者們閃避到一邊,那意思,他們不是要採訪他的。他們推開了更多人,臨時辟出一個場地來,把駱天天單獨留在中間,要給他拍單人特寫。
各路記者叫他,天天,看這邊!天天,把你這英台的戲服打開!
約半個月前,一年一度的戲劇協會獎頒獎禮主辦方突然通過經紀公司亞星娛樂,聯繫到駱天天本人,問他最近是否有檔期,願不願意參加戲劇協會獎今年典禮壓軸的一檔特別演出。這類高規格的頒獎禮,駱天天素來少有機會參與,細問之下,才弄清楚對方找上他的緣由。
今年的大獎,獲獎者不是別人,是駱天天在多年前與他有過短暫合作的喬賀。於是主辦方安排了一場連軸劇目,希望將喬賀過去八年所主演的六部大獎戲劇經典片段串燒起來,在舞台上全面展現喬賀,也是戲劇協會,昔日的輝煌、風采。主演請的多是與喬賀曾合作、接觸過的青年後輩,其中,找上駱天天的,便是負責《梁山伯與祝英台》的編導團隊。
為此,駱天天辛苦籌備了近半個月。日夜忙碌。他甚至放下一些別的工作,專註進這個事情。至於最後成果,聽方才台下如雷不絕的掌聲也知道了。
有記者邊拍攝,邊小聲感慨,稱駱天天這個扮相,用了心,是下了功夫了,確有幾分當年湯貞的風采:「我看,也就是當年的湯貞再世,才能和你比一比了。」
旁邊好幾個人笑他:人沒死,哪來的再世。
那記者不說話,夾在其他同行中間,對著駱天天又是一頓連拍。他在手記上飛快寫了些筆記,說:「人沒死,藝術生命也走到頭了。」
拍攝到中途,有記者提議,把剛在台上飾演梁山伯的那位褚姓演員也找來,拍個合影:「和當年照片放一起,版面好看。」有女記者趁這時候採訪駱天天,問了他最近幾項工作的籌備情況,又問起他身上這套祝英台的戲服,是哪方面提供的。
眾所周知,當年那部《梁山伯與祝英台》,在海內外戲劇市場掀起巨大的風浪,人氣之盛,獎項之多,堪稱史無前例,空前絕後。作為劇組的首席合作夥伴,嘉蘭天地藝術劇院也在那幾年出盡風頭。首演的第三年,嘉蘭方面在一次慈善拍賣中以七位數的價格,售出了館藏《梁祝》女主人公祝英台的一件戲服。當年的新聞報道上是這樣寫的:此系市面上唯一流通的《梁祝》嘉蘭原版戲服,祝英台的扮演者湯貞及嘉蘭劇院方面另各藏一件。
駱天天得了說話機會。他簡短講,當年拍賣出的那件自然是找不到了,嘉蘭劇院館藏的戲服,按規定也無法外借,至於他們當年送給湯貞老師的那套,公司也代表駱天天專程去問過了,但湯貞老師的情況大家都知道,他也不記得放在哪了:「這一套是晚會導演組請到了當年的服裝設計團隊還有幾位裁縫,重新定做的。」
女記者問駱天天:「為你量身做的?」
駱天天在話筒前笑了:「對。」
前面觀眾席上忽然湧起潮水般的掌聲。駱天天站在後台一角,他戲服還沒換下來,寬大的衣擺叫他自己抱著,他伸長了脖子,看見一個中年高瘦男人在舞台上被萬丈光芒所籠罩的背影。
喬賀。
一位從台灣來的導演,姓高,身材微胖,絡腮鬍子,穿著件印有天壇圖案的旅遊風景衫,在台上和喬賀擁抱在一塊。有工作人員過來叫駱天天,說天天,大家都上去了,你也快上台,別掉隊。
駱天天踩著樓梯,往那個已經擠滿了人的,彷彿有光的舞台上走。在那裡,人們握手,相互之間擁抱,人和人彼此是相互認可的同輩,是在舞台上密切合作的藝術夥伴。駱天天站在外面看這些人。
時至今日,他仍不知道怎麼去注意那些時不時伸縮移動的吊麥、地麥。
高導演回頭,看見駱天天:「那個小孩,過來!」
駱天天也認出他來,他就是當年《梁祝》那個跑前跑後,對亞星娛樂百般嫌棄的胖副導演。駱天天穿過人群,聽見副導演和喬賀講:「小時候我就說他和小湯長得像吧。」
喬賀好像沒怎麼老,還是以前的模樣,只是這一場晚會下來,他神態有些疲憊。駱天天到他眼前,畢恭畢敬道:「喬賀老師,我還沒來得及恭喜你。」
喬賀對他笑了笑:「長大了啊。」
還是那個念劇本時候的腔調。
頒獎典禮結束後,喬賀藝術工作室在嘉蘭劇院後面一家酒吧舉辦afterparty,請的都是親朋好友,還有來參加典禮的各界人士。駱天天站在路邊的街道上,給梁丘雲發了條簡訊,對方沒回。
助理貝貝抱著換下來的戲服,跟在駱天天身邊。
喬賀和副導演幾個人,走在他們前面。
「在咱們這戲圈子裡,演員自殺不是太稀罕的事,」駱天天聽見副導演的聲音,從前面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但發生在小湯身上,我這心裡……」
一旁的喬賀只聽著。
「他走這一遭,林導也不知道,打電話問啊……又聽說你因為小湯的事,又挨了社會輿論一通罵……」
「林導現在身體怎麼樣?」是喬賀的聲音,在人多的地方也非常清晰。
副導演搖了搖頭。
「林導很自責的。說前幾年最後一次排戲的時候,放棄得太早……這麼一下,把小湯也給放棄了……」
到了酒吧裡面,駱天天自己找了個地方坐。他看手機,梁丘雲還是安安靜靜,和這幾天一樣,沒動靜。駱天天低頭玩手機,看到網上已經流出了一些戲劇協會頒獎禮的表演照片。他上下翻了翻,挑了一張自己扮作祝英台的舞台特寫,連同記者的稱讚一同保存下來,發給了梁丘雲。
還沒等到梁丘雲的回復,有人過來,叫駱天天到前面去坐:「喬賀老師他們在裡面,正說《梁祝》的事,褚老師請你過去。」
「當年就這一場戲,驚動了多少人啊,」駱天天聽到前面有人高聲戲謔,數著手指,極盡誇張地吹噓,「戲劇界、新聞界、電影界、娛樂界、評論界……就這普天之下,彷彿就沒有沒看過那齣戲的了。多少人捧場,多大的影響力。我就記得,當時在系統裡面,酸喬賀老師的人可太多了,說你喬賀,一個理想主義憤青,跑去跟大明星湯貞合作了,終於向商業世俗低下了那顆倔強的頭顱,以後別再裝什麼清高了!」
一桌人鬨笑,駱天天在這時候坐過去了。褚老師笑著,看見他,忙起來介紹。
「這是天天,駱天天。剛才和我一塊演《梁祝》的,他就是祝英台。」
小夥子,演得不錯。有位老師端著酒杯,這樣說。
駱天天說:「謝謝老師。」
褚老師也跟著誇他,說天天台詞背得特別好,祝英台那詞,拿過去就會背:「我當年演過四九的,看著詞,一句都想不起來了,他沒演過祝英台,他都記得。」
駱天天正要謙虛,聽見副導演說了一句:「說到台詞,這麼多年,還是誰啊,還是小湯!」他說著,手指頭敲桌子,把周圍一干人的注意力都吸引過去了,「林導當年,當場改,他當場念,台下念上兩遍,上台張口就來。」
喬賀臉上原本還有些笑容,酒吧里一度是叫人深陷其中的懷舊氣氛,連歡笑也是柔和的,直到聽副導演這麼說。
「從前往後,再沒見過這樣的年輕演員。」副導演旁若無人道。
這一場派對持續到深夜,中途駱天天接了個電話,走了。幾位老師和喬賀擁抱過,也各自回家。小褚臨走前和喬賀說,他在這邊待到周二才回去:「喬賀老師,明天有時間出來吃個飯,敘敘舊。」
喬賀讓幾個助理善後,他開車,把喝得一塌糊塗的副導演送回酒店。
副導演倒在喬賀的車后座上,開著車窗,嘴裡還嘟嘟囔囔說些醉話。
「林導快氣死了……小湯那當年瞧著,那麼瘦,排戲的時候受那些罪吭也不吭一聲,你還記得吧,他就是不愛吭聲。現在還是那樣。跑去死了,也不吭一聲,也不和林導講,報紙上說連個遺書也沒留。有什麼過不去的,講出來不就過去了嗎。不過人要是還有什麼話想講,我看可能也不會去死了……」
梁丘雲,「雲老闆」,這一晚在萬邦娛樂集團總部,經過大主持人呂天正和萬邦高管劉坤書的引薦,結交了些了不得的大人物。
每一位的名字單提出來都是段江湖傳奇,若沒有些特殊照顧,別說常人,就連萬邦集團內部的領導們都難見著他們的面。呂天正也說,幾位老總今兒下午都到總部來開會,不然平日里各自天南海北,呂天正就算想要給雲老弟引薦,都無門無路。
「一會兒上了樓,也不用緊張,我和小劉幫你介紹。幾位老總都知道你,特別是陳總,」電梯上行的時候,呂天正告訴梁丘雲,「求賢若渴,一直對我說,想見你。」
萬邦娛樂集團版圖廣大,一座總部,劃分成若干區塊。不同於一般的娛樂文化公司,早在幾年前,萬邦就已經大跨步地開始朝金融傳媒帝國的方向邁進。
「最早,我們陳樂山陳總,的確是想開一家電影公司。你見過他的照片對吧,相貌堂堂。他是個很有理想的人,有自己的藝術追求。萬邦剛成立的時候,那會兒國內娛樂市場也比較混亂,沒有行業規範,經常出一些這樣那樣的問題,很多人的權益也得不到保障。陳總呢,有心,想要改變當時混沌的局面,也想保護我們的從業者,所以最開始的時候,萬邦不是電影公司,是一家藝人經紀公司。我們林副總,林大,當時在天津港,開一家文化傳播公司。他們兩個人一見如故,於是林副總就帶著他公司的人進了萬邦。他是名符其實的二把手,元老人物,到現在也是這樣。一會兒你就見到他了。
「兩個公司合併沒多久,萬邦又著手,開始成立自己的電影製作和發行公司。陳總還是不忘初心,想做電影。他也確實投入了巨額資金。短短几年時間,就出品了大量的製作精良的經典影片,為市場打造出了十幾位影帝、影后級別的知名演員。那時候的萬邦,在業內已經是數一數二的大公司了。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個時候,毛成瑞才剛剛從工作單位辭職,因為不想上班,用他那點上班族的積蓄註冊成立了亞星娛樂。
「亞星娛樂能一路發展到今天,確實是陳總沒有想到的。所以對於毛成瑞這個人,陳總也是很欣賞他。在那個年代,雲老弟,你知道的,市場上群雄割據,風雲變幻,每天都有新的娛樂公司出現,每天也都有藝人四處討債,因為東家破產倒閉,突然之間,就關門歇業了。當時有家名噪一時的電影公司,叫做新城影業,風頭正勁,又是和海外影視巨頭合作,又是要辦國際電影節,結果董事長因為個人的貪污受賄問題,被警方在電影節開幕日當天直接帶走調查了。
「這公司一下子亂套了。陳總惜才,又有行業責任心。當時新城影業那麼多員工,連上班的地方都被人砸了。是陳總,伸出手,幫了他們一把。當時新城影業的二把手,傅春生,如今是我們萬邦影業的領頭人,主管著集團所有電影電視劇的製作發行。你一見他就不會忘記他了。留鬍子,嘴唇上,魚須似的,特別長的兩根。這個人,你別看他胖乎乎的,說話溫吞,看片子的眼光非常精準。在這一點上陳總非常信任他。當年也正是因為他的極力推薦,雲老弟你的《狼煙》系列續集才得以在萬邦接管新城影業後,成為公司第一部敲定開拍的大製作電影。一會兒你可以當面謝謝他了,他可很喜歡你啊!」
呂天正一邊口頭對梁丘雲介紹著萬邦這些年來發展的歷史,一邊暗自提點他,說一會兒要見的這位,是公司最近幾年才提上來,飛速打入董事會核心的人物:「他叫黃健雄,本職是搞金融的。陳總這兩年非常器重他。特別是成立了萬邦金融發展這個基金項目以後……」
劉坤書在一旁,呂天正壓低了聲音,說:「但是呢,林副總跟他不大對付。你一會兒注意,兩邊都別提。」
又說:「這個黃副總,沒別的愛好,就是愛吃麵條。雲老弟你這全國到處拍戲,哪裡有好吃的特色麵食,可以和他聊聊嘛。」
梁丘雲明白這個道理。到萬邦總部這種地方,見陳樂山這類人物,第一次,切記只談風月。
從萬邦總部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十點多鐘。梁丘雲先是和黃健雄黃副總,交換了電話,約定改日一同去一家旗人開的私家餐館吃面;接著跟傅春生,「老傅」,定了一個兩人同在本地的時間,老傅說,萬邦影業的編劇團隊最近送上來幾個劇本,特別好,要雲先生一定要參加一次劇本會議,發表點意見;再是萬邦娛樂集團的二把手林大,這個人實在是善談,和梁丘雲更是一見如故,剛聊幾句,立刻稱兄道弟起來。「走走走,我帶你去見陳總。你說巧不巧,他剛改了行程,後天才飛印度。明天你空出點時間,跟我們一塊去打高爾夫。」
呂天正原本還是引薦著梁丘雲來見這些人物的,可慢慢的,路走著,變成了他跟在梁丘雲後頭。呂天正這脊背有些發寒了。等到了陳樂山,陳總經理辦公室門外,門一開,正好有人出來。
不是陳總,是年輕的一男一女。呂天正生怕怠慢,急忙又跟梁丘雲介紹,這是陳總的家人,這位是陳總的千金,小嫻,剛從英國留學回來,這位是陳總的乾兒子,華子,眼下正在萬邦集團的安保系統擔任要職。
華子和梁丘雲身高相當,冷冷看他一眼,也不言語。倒是陳總的獨生女陳小嫻,見了梁丘雲,一改往日的內秀文靜,面色微紅,好像有些害羞似的看著他,讓呂天正頗感意外。
等到出了陳總的辦公室,上了梁丘雲的保姆車,呂天正這才略微有些回過勁兒來。
劉坤書給呂天正發簡訊道:「呂老師,全公司上下可都傳遍了。咱倆這回可算撞了大運了!」
呂天正轉頭看梁丘雲。
前面司機問:「呂老師,送您回哪兒去?」
呂天正說了一個路口:「不大順路,我讓兒子到那兒去接我。」
梁丘雲說:「呂老師為了我的事辛苦了一晚上,我得把您安安穩穩送到家門口。」
他這樣溫柔體貼,說話做事,叫人打心坎里覺得舒服,一時間,呂天正更回想不起記憶里那莽撞兇狠的一拳頭是個怎樣的人朝他揮過來的了。
你最近是不是在城裡買了座大宅。呂天正問他。
梁丘雲點頭。
怎麼,想把老爹老娘接過來?
老兩口在老家裡住慣了,不願意來。再說,來了我也不能在家陪著,他們也是寂寞。
那你是打算成家啊?
呂天正問出這一句,梁丘雲笑了。年近三十的男人,看上去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看緣分到沒到吧。他輕聲道。
像你這樣品行端正,事業有成,又一表人才,這麼有魅力的黃金單身漢,想要緣分,還能沒有?
梁丘雲笑了,搖頭。
他說,他梁丘雲夢中的生活,就是能和愛人、孩子在一起,多享受一點家庭的幸福和快樂。「我們演員都是沒家的人,一年到頭碰不著家幾次。就算人家跟了我,我這天南海北地拍戲,妻子一個人在家,嫁給我反而也委屈。這樣的緣分,還是不到比較好。」
呂天正感慨道,我見過好男人,沒見過老弟你這樣的好男人。
「等下一步陳總給你的公司發展起來,你就去尋找自己的緣分吧。戲,想拍就拍,不想拍,在家跟老婆過日子。雲老弟,我希望早日看到你幸福。」
車進了呂天正所住的小區,停到他家門前。
「既然你也有這個打算,和陳總也談得不錯,那亞星娛樂那邊,你不如趁早撤了,」呂天正下車時,又勸了梁丘雲一句,「只要老弟你一走,亞星倒下是分分鐘的事。到時候陳總一出手,這就是你的公司。」
梁丘雲說,再等待一下時機。
還要什麼時機?呂天正不解道。
「現在亞星娛樂把賭注都壓在你和湯貞兩個人身上,連那個年輕團體都放到日本去發展了。湯貞現在這情況就是個□□,你一走,這個□□就引爆了,還需要什麼時機?」
「我今天見過他了。」梁丘雲突然說。
呂天正看他。
深夜的別墅小區,無人打擾。梁丘雲沉默了會兒,說:「以湯貞現在的狀況,無論我走不走,他都遲早要出事。」
呂天正看著他,明白了。梁丘雲這個人愛惜名聲,不願意公開出面,做點燃引線的火星。呂天正問:「這個遲早需要多久。」
「不會太久。」梁丘雲斷言。
呂天正下車以後,梁丘雲的保姆車在夜路上緩緩行駛,停靠在一條狹窄巷弄的路燈陰影處。
梁丘雲在車裡吸煙,脫掉穿了一天的西裝外套,解了襯衫衣領,車內沙發展開成一個舒適的角度,讓他坐在裡面,他翻閱手裡幾份封面無字的新文件。小孟從車外面提回些大包小包,開口問:「雲哥,今晚去哪兒。」
「蘭庄。」
「薩芙珠寶那邊剛託人送過來一個箱子,你要不要現在看看。」
梁丘雲把手裡文件放下:「拿過來。」
箱子打開,里外三層,沒什麼特別,擺放了幾十種大小不等的鑽戒,多是婚戒的樣式。
小孟說,薛太太感恩戴德的,她沒想到雲哥您大婚,提這麼早準備,還專程惦記著他們家贊助商的事,還特意托我轉告,說您的婚禮,一定是業內盛事,事關重大,如果女方那邊對設計或質量上有任何不滿意的,他們會盡全力配合修改,如果還不滿意,大婚之日選擇其他品牌其他設計,薛太太也一定理解。
梁丘雲點頭,把這折射著車內光線的一箱子扣上,說:「薛太太,不容易啊。」
他餘光瞧見腳邊還有個不起眼的紙袋。
小孟解釋,說這也是薩芙珠寶送來的:「今兒上午拍的幾張草樣,還有今天拍廣告時候用的樣品,也送來了。」
梁丘雲把幾張廣告抽出來,大略翻了翻。紙袋裡還躺著一個白色的小方盒子,梁丘雲手指一摸,拿出來,打開。
盒子里一左一右,擺放著一大一小,兩枚戒指。盒蓋內側印著一行金字:mattias點滴十年紀念限量珍藏版。
下面還有一行小字:亞星娛樂聯合薩芙珠寶,誠意定製。
小孟說:「郭小莉負責的,賣給粉絲的。」
梁丘雲從盒子里拿出其中一枚來看。這東西要說設計,沒什麼設計,一道環上拐了一個拉長的z,相當敷衍。要說做工,更沒什麼做工,平凡無奇一枚銀戒指。梁丘雲都沒怎麼用力,手指尖一捏,這小小一枚圓圈,當即在他手裡失去了形狀。
梁丘雲笑了一聲。
車外面有人敲門,聲音低低的。梁丘雲把腳邊各樣東西拿開,車門推出去,一個戴帽子的女孩子從夜色中撲進他的懷裡。
「怎麼過來的。」梁丘雲低頭問她。
巷子對面停著另一輛車,司機的車窗半降下來,一個年輕男人視線越過窗子,朝梁丘雲看了一眼。
女孩把頭上帽子摘了,坐在梁丘雲身上,氣喘吁吁:「華子送我來的,沒有人看見……」
外面的車開走了。梁丘雲神色溫柔,瞧坐在自己懷裡的女孩。
陳小嫻。
司機早就提前下車了,小孟在前頭目不轉睛地開車。
陳小嫻雙手捧住男人的臉,他低頭吻她一陣,她說:「雲哥,我好想你。」
梁丘雲說:「有多想我?」
陳小嫻說:「我天天看電視,想要看到你。」
梁丘雲說:「怎麼不給我打電話。」
陳小嫻說:「爸爸總叫我陪他,怕他聽到。」
梁丘雲好像忍不住,又低頭親吻女孩的臉。陳小嫻二十二歲,身體發育得不盡如人意。
陳小嫻臉上浮了層紅暈,她是個容易害羞的人。
「我看到電視上,你和湯貞一起參加發布會。」陳小嫻說。
梁丘雲點頭。
「湯貞也真可憐,」陳小嫻說,聲音輕輕的,「都去尋死了,還要站起來向那麼多人鞠躬道歉……」
「這就是我們這種人的工作。」梁丘雲說。
「什麼這種人那種人,」陳小嫻眉心簇起,好像不開心聽到梁丘雲說這種話,「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人人平等的。」
梁丘雲挑了挑眉,不以為意:「你是千金小姐,誰能和你平等。」
「我是千金小姐,」陳小嫻伸手捏梁丘雲看似酷酷的臉頰,「你是千金小姐肚裡孩子的爸爸。」
她又撲在梁丘雲身上。梁丘雲小心翼翼抱著她,被她的孩子氣逗笑了似的。
「我梁丘雲,何德何能啊。」
「你去看他了嗎。」
「誰。」
「湯貞。」
「怎麼又說起他來了。」
「你知道嗎,雲哥,他不是因為喬賀自殺的。」
「我偷偷找人打聽過了,喬賀前一陣子離婚的時候,去列印了通話記錄。原本連他的經紀人都不相信,是看了才知道,這幾年來,湯貞確實從沒和喬賀聯繫過,連一次都沒有。」
「然後呢?」梁丘雲問。
陳小嫻臉上有些愁容,她額頭碰著梁丘雲的額頭,這麼近地端詳梁丘雲的臉。
「我知道,你有很多過去……」
「你也告訴過我,」她說,「你並不像看上去的那麼好……」
車子在大路上行駛。窗外是寬闊的護城河。
梁丘雲望著眼前多愁善感的女孩,餘光又越過她,瞥見遠方那片黑漆漆的河面。
夜色中,仍有船隻在河面上航行。
「你真的沒有看上去的那麼好嗎?」女孩問他。
梁丘雲沒說話。等再看陳小嫻時,他柔聲問:「你在想什麼。」
「我怕你心軟。」陳小嫻說。
梁丘雲彷彿沒聽明白。
「我總感覺,這次回來見到的你,和在英國的時候不太一樣了……」她說,「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也總是會走神……」
女孩說得很認真。梁丘雲卻皺了眉,失笑:「有嗎。」
「有的。」女孩篤定道。
梁丘雲說,可能是最近太忙:「回國以後一直在劇組拍戲,你也知道。」
女孩把頭低下了。
她有些羞赧,梁丘雲吻了她的鬢髮,她聲音細如蚊蚋:「我是不是還是特別不懂得體貼你?」
「已經很讓我知足了。」
車行到另個路口,再次緩緩停下。陳小嫻和她父親住在一起,家教嚴格,她不能夜不歸宿,這路上一番親近,對她來說已是十分奢侈了。
「我偷偷去看了大夫。」陳小嫻臨走前說。
梁丘雲看她。
「大夫是華子幫我找的,他也答應我,幫我瞞住爸爸,」陳小嫻握了梁丘雲的手,梁丘雲的手掌輕輕摩挲她的腹部,陳小嫻說,「大夫說我這次懷孕,還是有點危險……但……我想,盡量保住我們的孩子……」
梁丘雲喉結動了動。陳小嫻也有些激動了,她一雙眼眶都紅了:「雲哥,我好擔心……你說爸爸會同意嗎,他會喜歡你嗎?」
「再等我一段時間,」梁丘雲對她說,「等我向你父親證明,我可以,有能力,給你一個家。」
陳小嫻說:「那我現在該怎麼辦,我要在爸爸面前幫你嗎?」
梁丘雲說:「你什麼都別想。好好照顧自己,照顧孩子。一切交給我。」
萬籟俱寂。
駱天天坐在床邊,一條白布蒙著他的眼睛,什麼都看不見。
酒店套房裡開足了冷氣,可駱天天仍是在流汗。幾條裹胸牢牢紮緊他的胸口,勒得他喘不過氣。層層疊疊的祝英台戲服、假髮,更如同巨網,把駱天天整個人從頭到腳罩住去,悶得他呼吸困難。
牆上的時鐘在零點時候發出一聲鈍響。不知道時間又過了多久,久到駱天天已經開始昏沉。幾扇門外忽然傳出「嘀」的一聲,有人刷卡進了這間套房。
駱天天下意識抬起頭。他感覺自己的脖子都僵硬了,像不會動了一樣。
黑暗中,他聽見一陣腳步聲,熟悉的,從很遠的地方走過來,離自己越來越近。
輕輕一聲,是距離自己最近的這扇門打開的聲音。
駱天天聽到來人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下了。
他不進來,也不走。就在門外站著。
駱天天看不見他,也不知他是不是正看著自己。駱天天只感覺自己等了很久很久,又把他等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