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偶像 3
溫心眼見著梁丘雲上樓,身邊圍著各種助理記者攝影師,緊緊把戴著墨鏡低著頭的梁丘雲簇擁在其中。原本在走廊上睡倒一片的蹲點記者們也一個個匆忙爬起來,不顧嘴角的口水凌亂的衣服,紛紛打開相機和手機錄音追上去。
溫心立刻轉過身,想找個地方躲一躲。
「溫心?」梁丘雲果然一來就看見她了。
梁丘雲個子高,肩膀寬闊,和東亞男子偶像慣有的細長身材不同,梁丘雲的塊頭讓他即使置身在記者鏡頭的包圍圈裡也可以隨意來去,遊刃有餘,只有活人被他擠開的份,誰也休想擋他的路。
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日日堅持鍛煉,頓頓標準飲食,梁丘云為了他主演的系列動作片,為了達到最佳上鏡效果,一連數年保持身材,對自己的要求苛刻到近乎變態的地步。溫心曾在mattias演唱會後台當眾量過他襯衫里上臂肌肉的圍度,幾乎與溫心一條大腿一樣粗,肌肉硬得溫心費盡了吃奶的勁兒也按不動。打從心眼裡,溫心真是怕他的。
「雲老闆這麼晚過來,剛拍完夜戲啊?」有記者殷勤問道。
溫心聽著背後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她摳著手心,猶豫回頭,就聽梁丘雲在身後低聲笑,好像十分疲憊:「拍了一天剛下戲,從劇組趕過來看看,大家一直都在這兒等著?」
「當然,都等著湯貞老師醒呢。」
「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梁丘雲忽然說,他把墨鏡摘下來,露出他那張汽車雜誌廣告上常出現的臉。五官還算不錯,膚色曬得黑了些,作為動作片演員,這樣的相貌已是相當夠用,甚至綽綽有餘了。這會兒梁丘雲低頭看面前比她矮近三十公分的溫心:「我到處找你,怎麼躲起來了,你家老師現在情況怎麼樣。」
溫心抬頭盯著他,卻不答話,眼下這麼多記者圍著,溫心可不想重蹈郭小莉的覆轍。
梁丘雲抬起下巴,居高臨下看著溫心,然後轉身望了一圈,問一個正努力舉著手機的女記者:「阿貞現在情況怎麼樣,能告訴我嗎。」
記者被梁丘雲點了名,臉頰刷得紅了,她結結巴巴:「湯貞老師還、還在昏迷……還沒醒。」
梁丘雲聽了,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眼溫心,用恰到好處的音量道:「大傢伙兒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只有我不能一直等在這兒,還要半夜過來找你們打聽,才能得到一丁點關於阿貞的消息。」
記者們面面相覷。「雲老闆戲份重,人敬業,半夜還趕來醫院探望湯貞老師已經很不容易了,千萬別這麼說!」
梁丘雲伸手拍那說話的記者的肩膀。「不用給我找理由。」他說。
「怎麼叫找理由,那麼多業內大腕,親兄弟死在醫院都不去看。湯貞老師已經脫離危險了,雲老闆還不辭辛勞夜夜抽時間過來——」
「是啊,雲老闆千萬不用自責。」
梁丘雲懇切道:「各位幫我梁丘雲一個忙。」
「明後天一有阿貞的消息,儘快通知我的助理小孟,我只想第一時間知道,否則……」梁丘雲說,「幹什麼都安不下這個心。」
「那當然。」
「這種小事雲老闆哪用親自來說,你助理小孟早和我們說過了。再說你就算沒收到消息,湯貞醒了我們也要去採訪你的。」
「小孟和你們說過了?」梁丘雲有些意外,「我有點累糊塗了。」
「湯貞老師剛送來醫院那天,小孟就和我們大家在微信群里說過了。你在《狼煙》劇組脫不開身,大家都知道。」
「雲老闆別太辛苦,注意身體,早聽說《狼煙》劇組特別苦,下個月是不是還要去新疆啊?」
手機圍著梁丘雲舉了里三層外三層,話題漸漸從這家醫院的病人轉移到了梁丘雲正在拍攝的電影《狼煙》上。一線影帝,深更半夜現身一家醫院,和一眾記者相談甚歡,言笑晏晏,這和諧友愛的畫面,最終還是被一個不會讀空氣的年輕實習記者攪亂了。「雲老闆,那個……現在亞星內部搞清楚湯貞老師自殺的原因了嗎?」
梁丘雲臉上好不容易有的一點笑容,即刻又消失了。他搖頭,嚴肅道:「這個問題……」他正視那位記者,「可能只有等阿貞本人醒來以後才能知道答案了。而且,以他這段時間的狀態,我想沒有人捨得逼問他。」
這位身價早已過億,在銀幕上飾演過無數鐵膽英雄的動作巨星,如今站在醫院病房外的走廊上,面對摯友湯貞的自殺,表現得就像個十來歲的正努力控制情緒的孩子。他在鏡頭裡皺了眉頭,神情落寞,嘴唇深抿,一副至今仍無法接受這個事實,心力交瘁的模樣。談及湯貞,他也難得再次流露出那點鐵漢柔情來。
溫心站在記者的包圍圈外,聽著梁丘雲侃侃而談,看著最外緣幾個女記者對著各自的手機鏡頭頻頻嘆息,還相互之間竊竊私語。「雲哥穿這個襯衫真是好看死了!沒有肌肉的男人穿不了這麼貼身。」其中一個女記者說。
溫心有種想吐的衝動。
梁丘雲和記者們還在寒暄,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高跟鞋噔噔噔氣勢洶洶撞擊地面的聲音,好似大戲開場前密集的鼓點。梁丘雲一轉身,一抬頭,眼睛一亮,徑直朝來人的方向迎了上去。
「郭姐,好久沒見了。」梁丘雲熱絡地張開雙手。
郭小莉抬頭瞪著他的臉:「『雲老闆』,你來了。」
醫院裡耳目眾多,到底不好說話。梁丘雲下了樓,把他和湯貞的經紀人郭小莉女士端端正正請進了自己的保姆車。
郭小莉上了車,用手理了一下套裙,不動聲色四處看了看,好一陣不自在。梁丘雲很久以前就不坐公司的配車了,這車是《狼煙》劇組送給他的,配置相當豪華奢侈。如今的梁丘雲也早已不是九年前那個穿著舊襯衫舊短褲,獃獃站在郭小莉辦公室里,一聽說自己能出道就開心得尖叫吹口哨還滿公司瘋跑的傻大個了。
「雲老闆。」郭小莉說。
梁丘雲打開車內燈,挽起袖子露出半截結實漂亮的手臂,把座椅向後轉到郭小莉面前,打開冰箱拿了兩聽水,一聽遞過去:「什麼雲老闆,別人開我玩笑也就罷了,郭姐也和我開玩笑。」
「我不敢和你開玩笑,怕不叫『老闆』還惹得阿雲你不高興。」
「郭姐這是說的什麼話。」
「阿雲你這麼聰明,沒必要裝聽不懂。」郭小莉說。
梁丘雲在車內泛黃的燈光下瞧郭小莉,這女人最好的十年青春基本都搭在湯貞和他兩個人身上了,這麼多年在亞星娛樂日夜操勞,眼角的皺紋已經多得粉都遮不住。梁丘雲沉吟一會兒,不怒反笑,把郭小莉碰都不碰的那聽水擱到一邊去:「郭姐是有話要和我說。」
「你後悔嗎。」郭小莉忽然說。
梁丘雲看了她。
「我從來沒問過你。之前發生那麼多事,阿貞變成那樣,我也從沒管過你半句,梁丘雲,阿貞自殺那天,你心裡後悔嗎。」
「我不懂你的意思,」梁丘雲低聲道,「阿貞自殺那天我在拍戲。這幾年來我們各自都很忙,一個月最多見上一兩面,他最後選擇這條路,我很遺憾,但這和我又能有什麼關係。」
「你和我裝蒜?」郭小莉冷笑道。
「這不是我裝不裝蒜的問題,」梁丘雲眉頭輕抬,一臉無辜,不咸不淡地說道,他離開椅背,坐得離郭小莉更近了些,「我很好奇,郭姐。你想給我扣什麼罪名?」
郭小莉近距離瞪著梁丘雲的臉,有那麼幾秒鐘,車裡沒有一點動靜,郭小莉再開口時說:「我聽說大主持人呂天正要找雲老闆客串他年底的賀歲片。」
「郭姐消息靈通啊,」梁丘雲說,「是有這麼回事。」
「什麼時候搭上的關係,盡釋前嫌了?」
梁丘雲一看就不愛聽這個:「我和呂老師本就沒什麼過節。」
「沒什麼過節,」郭小莉笑道,「當年呂老師在製作單位的飯局上對我們剛出道的年輕偶像伸他那咸豬手,是誰上去一拳把呂老師兩顆門牙打斷,害我和毛總三次登門道歉才把事情擺平的。」
梁丘雲一聽,自己也閉眼笑了:「那時我剛出道不久,還不懂事,呂老師德高望重,不會記我的仇。」
郭小莉看他:「阿貞卻一直記著你的恩。」
梁丘雲說:「阿貞從小就記性好。」
「何止是記性好,」郭小莉視線垂下去,從梁丘雲濃眉下略帶笑意的眼睛,看到梁丘雲腳上嶄新發亮的皮鞋,「別以為我過去不知道你打什麼算盤。」
「郭姐。」
「早知道今天,當年那個香港導演找阿貞拍那個電影,我死也不會答應讓他帶上你。」
梁丘雲笑了:「阿貞可是憑那個片子得了不少大獎,我沒搶任何風頭。」
「沒和你拍過那個電影,阿貞也變不到今天。」
梁丘雲盯著郭小莉的臉,笑容越發陰惻惻的了:「你說的話我越來越聽不懂了。」
「你明知道他會當真。」
「你又來了。」
「我說的不對嗎,你陪他看過多少次醫生你不知道嗎?」
「要照你這麼說,郭小莉,」梁丘雲眯起眼睛,「他湯貞合作過多少演員,一個個要都愛過,那他愛過的人可不少啊。」
「合作過多少女演員,後來還不都一個個上了你的鉤,連阿貞隨口誇過一句的你也追,你也泡,」郭小莉冷笑道,「你當我瞎?」
「你不瞎,」梁丘雲說,「你郭小莉什麼時候瞎過?」
「當初選我和湯貞組一個組合,不就是看中我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又急於出道,只要你們稍加暗示我就對你們感恩戴德,我就肯給湯貞當一輩子陪襯,肯在mattias跑一輩子的龍套,」梁丘雲說著,又輕聲笑了,「有時候我就納悶了,郭小莉,我納悶你當時怎麼就一眼相中我了呢。我哪裡得罪過你嗎。」
郭小莉臉色黑成了炭,緊緊瞪著他:「你是不是精神有問題。」
梁丘雲像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我精神有問題?」
「你神經病吧!」郭小莉說著就要下車,梁丘雲一把攔住她。
窗外醫院樓前不知何時圍滿了從樓上下來的記者,梁丘雲笑著,在車裡緊攥住郭小莉收不回去的手腕:「阿貞自殺,把你心疼死了,郭姐。」
「我熬了多少年才有今天,湯貞自殺……我還沒自殺呢,他自殺什麼。郭姐,你睜開眼看看,真正的精神病還在裡面躺著呢。」
郭小莉拉開車門,夜晚的冷氣吹在她臉上,刺眼的閃光燈啪啪對著梁丘雲打開的保姆車一陣拍,郭小莉緊咬著嘴唇匆匆下車,臉色鐵青,好死不死溫心就在車外,正好撞了槍口。
溫心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拿著手機上前就說:「郭、郭姐——」
「怎麼了?」
「齊、齊星打來電話說,子軻從酒店拿了護照,半夜自己一個人跑路回國了!」
連此起彼伏的閃光燈也一瞬間消停了。
郭小莉怒目圓睜:「……他明天不是有很多工作嗎?」
「我沒說完,還有……」溫心哭喪著臉。
「還有?」郭小莉震怒。
「他說一下飛機就要來醫院,他說他要來找湯貞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