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人言可畏 時不我待
看著前來回話的親兵,蘇南瑾抖了抖新換上的皂色袍子,神態肅然的坐了下來,「情形如何」
進門的親兵低著頭,背脊卻挺得筆直,「啟稟參軍,屬下已查詢過一遍,這兩日內,都護府並無簽出一份往長安去的過所。
蘇南瑾的臉上頓時露出了一絲喜色,又忙沉下了面孔,緩緩點頭,「如此甚好,也省得你們前去追堵,只是都護府那邊,你們這些日子還要看緊些,長安那邊的過所一律不得讓西州官員簽發」
親兵問道,「麴都護那邊」
蘇南瑾想了一會兒,斷然道,「還是要盯著些,咱們須得看住了都護府和麴氏父子,沒有去長安的過所,沒有官家相助,那庫狄氏才翻不出花來」
親兵應了聲「是」,面無表情的退了下去。蘇南瑾看著親兵的背影,慢慢出了口氣,端坐的腰桿有些塌了下來,目光卻愈發陰鬱都是那該死的裴行儉自打上回的事情後,這些親兵待自己的態度就有些不同,父親更是見自己一次罵一次。好容易這一回王總管看上了自己跟麴氏父子關係不錯,派了這樁差事,他若不辦得漂漂亮亮的,把裴行儉踩到泥里,也枉自活了這三十年好在這回事情倒是十分順利,在西州城外便遇上了麴玉郎,麴氏父子顯然也十分識趣
正想得出神,門外傳來了一聲「麴世子求見」,蘇南瑾「騰」的站了起來,臉上露出了笑容,「快請」
只是當他站在門外,看到大步走過來的麴崇裕,那份笑容不由便僵在了臉上麴崇裕的臉色格外陰沉,一雙平素里總是不語帶笑的鳳目更是冷如冰霜。
蘇南瑾將麴崇裕往屋裡一讓,皺眉道,「玉郎,你這是」
麴崇裕語氣也是冰冷入骨,「麴某剛從裴守約家中出來」
蘇南瑾動作一頓,忙道,「那怛篤探子可曾抓到」
麴崇裕「哈」的一聲笑了出來,轉身看著蘇南瑾,臉上滿是嘲諷,「怛篤探子子玉,你把麴某瞞得好苦適才我到了裴宅,怛篤探子沒見到,只見到一個販賣賤口的西州商賈米大郎,傷得只剩下一口氣,卻還大喊大叫,怛篤被屠城了,人都死光了那些人隨後便會趕來西州,要殺他滅口,好教大伙兒不知道他們殺人掠貨、搶奪金銀的惡行」
蘇南瑾臉色頓時大變,厲聲道,「玉郎為何不立刻把他帶過來」
麴崇裕冷笑道,「帶過來你說得輕巧,出了這種事,庫狄氏除了延請醫師,竟還叫了好幾個神婆。裴宅那邊如今已是人山人海,都來看米大郎中邪。這米大郎原是西州一霸,素來作惡多端,因此人人都拍手稱快,只道這邪中得好。我倒想說此人是怛篤的探子,只是院外那麼些人誰不識得米大郎說他是一千多里外的怛篤城的探子,我卻是沒臉讓人笑掉大牙再說,那怛篤到底如何了,難不成真已被屠城你為何一個字也未與我說」
蘇南瑾臉色變了幾變,只是對上麴崇裕冰冷憤怒的目光,到底還是有些氣短,聲音也低了一些,「原是殺了些人,誰教他們負隅頑抗來著」
麴崇裕咬著牙點頭,「果然是屠城了,那搶奪金銀自也不會錯,我原該料到,一個垂死之人又怎會撒謊虧得我見勢不妙,沒有動手」
蘇南瑾有些訕然,只是略一思量,臉色反而更沉了下去,「世子此言何意難不成你還信了一個惡霸的胡言亂語,反而疑心總管與我這總管的軍令,你也是不欲遵從了」
麴崇裕哼了一聲,淡淡的道,「非是我不信子玉,你但凡有一絲信我,便不會瞞了我屠城之事我仔細聽過,那瘋漢叫得雖然響亮,卻沒有提及唐軍二字。如今他便在曲水坊的裴宅之中,蘇參軍若是願意,隨時帶兵去抓了這位怛篤探子便是,也好叫西州人都明白,此人不是中邪,原來當真是唐軍貪財屠了恆篤城,大總管當真是要抓他滅口」
蘇南瑾臉色頓時更加難看,麴崇裕看了他一眼,停頓了片刻,語氣變得緩和了些,「子玉,我與你不同,麴氏世代居於西州,所謂人言可畏,我便是想幫你,也不能置麴氏名聲於不顧,在眾目睽睽下做出這種事情,西州人會如何看我族人會如何看我此事請恕崇裕不便插手,這便告辭了」他拱了拱手,竟是轉身走了出去。
蘇南瑾站起來欲叫一聲「留步」,到底還是頹然坐了下來,心頭將麴崇裕的話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不由暗暗磨牙那位胡人居然是西州極有名的商賈,如今又在眾目睽睽之下把事情嚷了出來,自己若是再帶兵去抓什麼怛篤探子,倒正如麴崇裕所說,反而是坐實了他的話,連帶搶掠金銀這樣要命的事情也會被傳得沸沸揚揚,但若是不抓,難不成就讓他這般嚷嚷下去
想到此次離營前父親那刀鋒般的目光,蘇南瑾不由打了個寒戰,咬著牙關思來想去半晌,還是揚聲道,「來人」
半個時辰之內,西州略有些名氣的七八個神婆都已到裴宅里走了一趟,外院的西屋裡一時熱鬧非凡,畫符者有之,念咒者有之,卻也有人進來只看了米大郎一眼,道聲「好大的血氣」,掉頭便走。琉璃瞠目之餘,不由暗自驚心,這一位是暈血,還是當真看出了什麼
隨著這些神婆的進進出出,曲水坊的裴宅外面變得人山人海。米大郎的「胡言亂語」愈發被傳得紛紛揚揚。大多數人自是幸災樂禍,有些人也開始嘀咕這米大郎是個膽大心黑的,這邪中得有些古怪龜茲城外的白骨還歷歷在目,怛篤城莫非真是也化成了屍山血海
聽得小婢女將外面的流言低聲回報了一遍,琉璃點了點頭,略微提高了些聲音,「韓醫師,如今阿婆們都試過一遍,勞煩您看看米大可有好轉」
韓四默不作聲的走到榻前,搭了一回脈,搖了搖頭,「米大越發不好了,娘子請早做打算」
幾個神婆頓時安靜了下來,覷著米大郎死人般的臉色,心下先自虛了,有人忙道,「庫狄娘子,萬萬不能讓生人橫死在家中,尤其是生性兇橫的,只怕日後」
琉璃臉色頓時一變,「那可如何是好」
這神婆忙道,「這米大雖是孤家寡人,卻也有家有宅,送回他自家便是。」
琉璃臉上露出了躊躇之色,「米大家中無人,他既然求到長史這裡,我雖救不得他,總不好」
神婆嘆道,「娘子是菩薩心腸,只是也不能為了救人污了宅子」
琉璃還在猶豫,韓四已木然道,「我會守著這米大,能救便救,不能救也送他一程」
琉璃鬆了口氣,笑著欠身,「多謝韓醫師。」
韓四面無表情的還了禮,手上卻緊緊攥著葯囊的帶子,幾乎沒把那帶子攥出水來。
琉璃轉頭吩咐小檀,「你先把這幾位娘子送出去,每人送上一端絹帛,再去門外請幾個力大的人進來,幫忙挪一挪米大郎。」
眼見屋裡再沒旁人,阿燕躊躇了片刻,還是忍不住道,「娘子,婢子有一事不明,請娘子再思量思量,麴世子的性子有些古怪,對您與阿郎又一直不善,如今您把那些東西都給他萬一他」
琉璃看著她笑了起來,想了想道,「算算日子,皇后只怕這些日子便要誕下龍子了,我這裡原是特意做了件如意紋的小披風,雖粗陋了些,意思還吉利,還有幾樣給代國夫人和武夫人的小玩意兒,這些東西卻不好叫世子的人代勞,過得這兩日,我會讓阿古都送到長安去。」
阿燕驚訝的睜大了眼睛,「那娘子為何還要那般費心費力的求世子一遭」
琉璃嘆了口氣,「阿古沒有官家身份,這一路往長安,哪能如麴崇裕派出西州飛騎般能一路在驛站換馬,不惜馬力日夜飛奔他們最快十日之內便能到達京城,阿古卻少說也要半個多月。如今,那位王總管既然已派人到西州來拿人能快一日便是一日」
阿燕恍然點頭,「娘子果然思慮周全,娘子放心,如今不過是小人作祟,阿郎自是吉人天相」
琉璃苦笑了一聲,沒有做聲。裴行儉自是不會有事,蘇定方也不會有事,可這卻不意味著自己能在家坐等,莫說有些事原是要自己去努力方能求得結果,即便不是如此,她難道能坐視他被人陷害污衊,自己卻無所作為也不知他如今處境如何想到麴崇裕說的「長史聽聞已被扣了起來」,她只覺得心裡便如有團小小的火苗在炙烤著一般。
米大郎此時早已安靜了下來,喘了兩口氣,要了杯水喝,正在有氣無力的抱怨,「這躺著叫嚷怎麼比騎馬趕路還累些」聽得外面有亂紛紛的腳步聲響漸近,又閉著眼上氣不接下氣的叫嚷了起來,「殺人了,怛篤被屠城了金銀都被他們搶光了長史救命,某不是怛篤探子,莫讓他們殺人滅口莫讓他們殺人滅口」他慘白的臉上沾了些符灰與硃砂,嗓子也啞得厲害,看去倒是更駭人了幾分。
進來的五六個男子都是膽大好事之人,一見之下也唬了一跳,待得他們將米大郎挪上抬椅搬出門去,圍在外面的西州人一片嘩然,隨即便安靜了下來,米大郎嘶啞凄厲的聲音傳出老遠。
抬椅慢悠悠的出了曲水坊,一路往米大郎所住的洛水坊而去,跟著後面的人也越來越多。米大郎手下的幾個夥計此時並不在西州,家中只一個看門的老僕,早已得了消息開了大門,一見米大郎的模樣便哭了起來,蒼老的聲音里有著貨真價實的惶恐和悲傷。院內院外正亂鬨哄著,便聽人群之後有人高聲道,「閃開都閃開莫擋了官差辦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