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不熟我干這行?」
秦南低頭寫著收據,回得漫不經心。
張勇觀察著輪胎,他第一次這麼仔細觀察這些東西,才想起來,其實輪胎花紋都不太一樣,他的手指漫不經心開始敲打手臂:「通過車胎倒推是什麼車難不難?」
「有可能,但也不容易。如果車胎都是原廠,不是特別通用的車胎就能找,但如果它換過胎,或者本身車胎比較常見,就很難。」
秦南把收據寫好,走到張勇身邊遞給張勇,張勇接過收據,看著秦南準備回頭幹活,他突然叫住他:「你能幫我個忙嗎?」
「嗯?」
「我這裡有一張照片,是路面上留下的車輪印,你幫我看看可能是什麼車。」
「這個我不一定看得准,」秦南開口,張勇正打算說『那算了』,就聽秦南招呼,「進來坐吧。」
兩人一起坐進屋裡,張勇自來熟坐到沙發上,秦南給他倒了茶,坐到他旁邊:「照片呢?」
「哦,這兒。」
張勇從內側口袋裡拿出了一組照片,快速翻找出其中一張。
整個過程里,秦南一直低著頭。
張勇喜歡秦南這種懂事,他不多話,不該問的、不該看的,從來不會問,不會看。
「就這張,」張勇把照片遞過去,「你能看出有什麼車經過嗎?」
秦南接過照片,仔細看了幾眼後,腦海中大概有了輪廓:「經過的車不多,能勉強看出點形狀,但兩個車輪疊在一起了,要分出來得花點時間。」他把照片還給張勇,「怎麼不找你們專業的人查?」
「當事人撤案了,」張勇頗有些無奈,「現在算我私事,就不麻煩同事了,他們工作量也大。」
「都撤案了,你還管?」
秦南從兜里取出一根煙,問得隨意。
「撤案不代表沒有案子,」張勇將照片放到桌邊,敲了敲照片,「要能幫忙找到證據說服當事人立案,我請你吃飯。」
「小事,我儘力。」
「行了,」張勇轉頭看了看天色:「我先走了,謝謝了啊。」
秦南點點頭,起身送了張勇出去,等回來後,他又看了一眼照片。
照片上的車輪印交疊在一起,旁邊隱約可以看到大片蘆葦草根。
他一眼就猜出了這個地方。
南城有大片蘆葦地的地方並不多,這片蘆葦地,他曾經想帶葉思北去過。
但一直沒有,以後也不會有了。
他深吸了一口煙,把煙碾滅在煙灰缸里,把照片夾到一旁筆記本里,去接門口新來的客戶,指揮著人把車停到院子。
「往前一點,往前,停。老闆,」秦南走上前,「洗車修車?」
***??***
在家吃飯後,黃桂芬囑咐了葉念文送她回家。
葉念文送著她到了房門前,想了想,還是叮囑:「姐,有空就和姐夫好好說說,矛盾鬧久了,就真的好不了了。」
「嗯。」
葉思北點頭,囑咐他:「你早點回去休息吧。」
葉念文應聲,看著葉思北進屋後,他站在門口,好久,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葉思北一個人回到屋子,看著寂靜空蕩的房屋,打開所有燈,走到陽台上、窗戶邊,把所有門窗封死,然後到床上躺下。
她躺了很久,始終無法入睡,閉上眼睛,就是昨晚聽到的聲音。
好久,她直起身來,打開網頁,在搜索欄里一字一句打下字。
「被強/奸後該怎麼生活?」
一條條信息從網頁蹦出,她看著天南海北和她有著相似經歷的人訴說自己的苦難。
有被強/奸後起訴勝訴了的,但因為是熟人,反而被所有人指責她害了其他人,都是她不檢點勾引人害人。
有被強/奸後起訴後證據不足不予立案的,活在眾人的辱罵里,看著兇手逍遙法外,還要背負誣陷的罪名。
有現實沉默不言,只想在網上發泄一下情緒的,被網友辱罵為什麼不報警,說她是寫手騙人發流量。
還有一些在女性論壇里單純分享經歷,她們有些是幼年遭遇侵害,有些是成年,但都在未來數年、數十年時光里,思考著,如何能像一個正常人一樣活著。
她們彷彿不是遭遇了一場意外,而是患了不可治癒的絕症。
這件事所帶來的病毒,會一直生活在他們身體里,不斷擴散、升級,藥石無用,痛苦終生。
葉思北看著這些人的話,感覺像是進入一個病友群,看著病友和她分享她的未來。
她們告訴她,最開始時候,會有很激烈的情緒感覺,但其實並不能真切體會到這件事對於未來到底有怎樣的影響。
但慢慢的,感覺沒有那麼激烈,開始變成綿延不斷的痛苦,一年,兩年,什麼時候意識到這件事彷彿永遠不會結束時,就開始一面習慣,一面絕望。
生活會在這個過程里,慢慢翻天覆地。
有的人濫交,有的人酗酒,有的人毫無自控能力生活活得亂七八糟,有的人自卑惶恐連門都不敢出,甚至有的人還會愛上施暴者,無論家暴、侵害,都無底線沉淪接受,只是為了安撫自己,至少這些苦難是她自己選擇。
沒有人說得清到底是怎樣一個變化邏輯,甚至當事人自己也無法理解,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們的人生徹底脫軌又無能為力。
葉思北看著這些人的話——她的未來,她清晰的意識到,其實黃桂芬為她的選擇的,的確是最好的道路。
掩藏好,不出聲,不要讓任何人知道,那麼至少,她的傷害只會來源於自己。
只要她能放下,像是被一隻瘋狗咬了一口,這件事,就過去了。
這個認知讓她壓抑到窒息,無法入眠。
她直覺自己該找點事做,看著茶几上秦南留下的半盒煙和打火機,她鬼使神差的,拿了一根走向陽台。
她坐在陽台的椅子上,看著這寂靜的黑夜,點燃了手裡的煙。
她從小循規蹈矩,雖然會和父母吵架,性格帶刺,但其實她一直嚴守著這個世界所有對「好孩子」的評價。
要努力讀書,不抽煙,不喝酒,不化濃妝,不穿沒有袖子的衣服,不穿膝蓋以上的裙子,不紋身,不隨便談戀愛。
可這一切好像也沒有保護她,她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她在黑夜裡反省自己,從笨拙的單純只是吸氣、吐氣,逐漸找到一些門道。
煙草讓她平靜下來,她看著天邊隱約有了光亮,那光亮帶來莫名的安全感,她疲憊看著,在清晨的風裡,終於閉上眼睛,得以片刻安寧。
晝夜顛倒過了三天,她情緒慢慢平緩下來。
12號晚上,她又收到了每個月銀行照例發送的催繳通知,告知她這個月還款數額和日期。
這提醒著她,她該回去上班了。
她給范建成發了自己回來上班的信息,當天晚上,她坐在陽台上抽了半夜的煙,喝了許多酒,才讓自己勉強入睡。
等第二天起床,她起身到了鏡子面前,梳洗之後,看著鏡子里憔悴的自己,下意識去拿粉底,然而剛碰到粉底,她就頓住,片刻後,她打開鏡子後面的儲物櫃,把裡面所有的護膚品、化妝品都拿了出來,泄憤一般扔進了垃圾桶。
她梳了一個最規整不過的馬尾,用不帶一點裝飾的發圈,然後套上了一套黃桂芬給她買的灰色運動衣,背了一個運動包。
打理好自己,正準備下樓,她突然注意到天色。
清晨天還沒亮,路上人應該不多,她一瞬間止住了腳步。
太危險了,她想。
於是她又等了等,等天徹底亮了,她才下樓。
她不敢坐公交車,害怕與人接觸的可能,只能搭乘更昂貴的計程車去公司,去的路上,她滿腦子都是關於那一夜的疑問。
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侵害她的是誰,那天晚上還有誰知道?知道的人會如何看她,會說出來嗎?
這些問題都讓她覺得惶恐,可既然決定要把事情隱瞞到底,就必須和平時一樣生活。
她需要收入,要養活自己,要和以前一樣活著。
葉思北不斷給自己坐著心理建設,等下了車,她死死捏著書包帶,硬著頭皮往「富強置業」的門店往前走。
公司和往常並沒有任何區別,現在這個點已經不早,公司大多數人都來了,范建成站在門口,正招呼著清潔工掃地。
越靠近他,葉思北心跳得越快,她幾乎快要發抖,只能低著頭往店裡走,假裝沒有看到范建成。
「思北?」
范建成眼尖,先看到她,正笑著想打招呼,突然看到葉思北沒穿公司的工作服,他抬頭皺眉看向葉思北:「你制服呢?」
葉思北不說話,用沉默表示對抗。
「思北,你又不是第一天上班,公司規定不知道嗎?」范建成語氣稍微重了些,「怎麼不穿制服?」
「忘了。」
葉思北低著頭撒謊,范建成見她似乎不太對勁,揮了揮手:「今天忘了就算了,扣你五十塊,明天要再忘,就按規定扣兩百,記好了?」
葉思北站著沒動,范建成察覺有異:「思北,你怎麼了?」
「范總,」葉思北抿緊唇,還是把一直想問的問題問了出來,「酒局那天,是你把我送回家的嗎?」
「是啊,」范建成答得乾脆,「你和楚楚都要我送,我先送的楚楚再送的你。」
說著,范建成似乎覺得這樣說顯得他偏心,趕緊解釋:「楚楚那天也醉得厲害,她家順路一些。」
「哦,」葉思北點頭,小聲追問,「你把我送到門口的嗎?」
「你喝得真挺多的,怎麼都忘了。」范建成笑起來,「那晚我老婆給我打電話吵架,你說你老公來接你,還沒到小區門口就走了。」范建成頗有些不好意思,「讓你笑話了。」
葉思北沒說話,她一直看著他。
他太自然了。
自然到很難讓人覺得是他。
或許真的是他所說,她提前下車,在路上出的事。
范建成見她一直看著他,不由得有些擔憂:「思北,怎麼了,是不是出事了?」
「哦,沒有。」
葉思北回神:「我去上班了。」
說著,葉思北就進了公司。
趙楚楚見她回來,笑著和她打招呼:「姐,你沒事兒了吧?」
「沒事兒了。」
葉思北坐下,趙楚楚放下心來:「那就好,我帶客戶先去看房,回頭聊。」
說著,趙楚楚便往外走,葉思北急急叫住她:「那個,楚楚。」
趙楚楚回頭,有些疑惑,葉思北抿唇:「飯局那天晚上,是你和我一起回家的嗎?」
「是啊,」趙楚楚和范建成說的一致,「不過我到家就先下車了,是范總送你回去的,怎麼了?」
「哦,」葉思北點點頭,「沒事兒,我就問問。」
「沒出什麼事兒吧?」
趙楚楚關切詢問,葉思北搖頭:「沒,你去忙吧。」
客戶還在等著她,趙楚楚也沒法多問,便擺手離開。
葉思北回到位置上,她低著頭想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開始一天的工作。
一夜未眠讓她很恍惚,白天打著盹,一天幾乎都沒做什麼。
等熬到五點,王琳照舊收拾著東西過來,把一疊文件交給她:「思北,我去接孩子了,發/票和數據都我給你了,謝謝了啊。」
葉思北打字的動作一頓,在王琳離開前,她終於還是顧著勇氣出聲:「王姐,我今天有事,天黑前我會回家。」
「你又沒孩子,」王琳根本不管她的話,挎上背包,「回這麼早做什麼?年輕人多加班,我先走了,謝謝啦。」
說著,王琳就小跑出去。
葉思北轉頭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皺起眉頭,好久後,她移開視線,看回自己的屏幕電腦。
到了六點下班時間,她看了看天色,猶豫了片刻,還是將文件放回了王琳桌上,直接走出公司。
她不敢拒絕別人。
但她更怕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