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正殿里點著炭盆,到了午夜依舊抵禦不住寒冷。關兆京托著紅漆盤進去,呵腰把盅擱在案頭上。回身看西洋座鐘,趨步到主子跟前,低聲道:「時候不早啦,您進些東西就歇著吧!事兒再棘手,還是得小心身子骨,都壓在您肩頭呢,萬一您倒下,福晉就更沒主張了。」
他沒說話,回身看寶座上的五色金龍,那龍昂首呲目怒視著他,大約也在嘲笑他的無能吧!
當初弘贊統領鹽糧兩道,底下辦差的人人皆說庄親王寬厚。他曾差人打探過,弘贊貪了巨資手指頭縫兒松得很,四處犒賞不分親疏。知情者嘗了甜頭守口如瓶,不知情者爭相傳誦美名,所以弘贊在官場上是善王賢王,比老七那個空頂名頭,行雞鳴狗盜之事的賢親王口碑好得多。
他結黨,拉攏人心,要剷除他得牽連半個朝廷,何其難!皇上倒是橫下一條心的,他要整頓吏治,要杜絕黨爭,就得把領頭的揪出來。一個國家,一個朝廷,拿主意的人多了,權利也就分散了,所以得收網。他呢,永遠都是用來克敵的大刀。心裡有怨恨么?是啊,怨恨很深,可是總得有人來做。皇上一句「朕對十二弟期望頗深」,他就是再有怨言也張不開嘴了。
弘贊就像個大得沒邊的鼓,緊蒙密釘,釘得四周圍不見一絲兒縫隙。那個吉蘭泰呢,恰巧是顆鬆了的銅釘,只要能撬開他的嘴,就能把整面鼓皮揭下來。
唾手可得,卻又無從下手,就這麼一直放任他,和他周旋下去么?他咬了咬牙,「把陸審臣和哈剛叫進來。」
關兆京應個嗻,忙領命去了。
兩個人來得很快,進門打個千兒道:「聽主子示下,奴才即刻承辦。」
他叫起喀,「案子不好辦,如今只剩最後一招了。明天我會同睿親王和大理寺卿入刑部大牢,哈剛挑兩個生面孔進去嚇唬吉蘭泰。當初溫祿是給弔死的,就照著老路子來。說話留半截,讓他自個兒往裡頭鑽。只要從他嘴裡蹦出弘贊兩個字,咱們的事就成了一大半。」
反間計么?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可是哈剛有點猶豫,「萬一這小子認死呢?吉蘭泰是行伍出身,曾經跟隨征西將軍打過沙俄,要是咬緊了牙關不開口,奴才們總不能真把他弔死吧。」
弘策抬了抬手,「不妨事,緊要關頭我會派獄卒救人,橫豎不管他招不招,你們都得把他吊起來。鬼門關前走一遭,他心裡自然恨弘贊入骨。更何況吉蘭泰這人怕死,當初降將一聲怒吼嚇得他尿了褲子,這樣的人,只要掐斷他的後路,他就是個扶不起來的阿斗,不足為懼。」
陸審臣笑著說是,「真要如主子預料的一樣,那案子審明也就是這三五天的事。吊個半死,滋味兒必定不好受,到時候再打發個機靈的規勸他,他回過頭來想想,庄親王不仁他便不義,不愁他不把人供出來。」
也是靈光一現吧,就像久霾的天幕上破了個口子,一道陽光照進來,前路突然有了希望似的。原本他也想過請君入甕,可惜弘贊老奸巨猾,根本不上他的套兒,現在反其道而行,設想之下大有可為。
他細細做了部署,領弘巽和大理寺卿在哪裡旁聽、幾時送吉蘭泰進繩圈、幾時讓獄卒把人放下來,分毫不能偏差。雖說手段偏激了些,但只要能讓案子告破,就算皇上最後問他的罪,他也不在乎了。
這段時間定宜不好受,以前她是男人打扮,四九城裡可以到處跑。現在和他在一起,去過了朗潤園,就得學著適應女人的生活。哪個王府的福晉會拋頭露面在外面奔走?他們雖沒大婚,她的一言一行已經關乎他的體面,她是為他按捺,就像鳥兒折斷了翅膀,她只能整天盯著菱花窗等消息發獃。
實在難為她,她沒有抱怨、沒有催促,因為知道他的壓力不比她小。兩個人默默對坐時,她會把手按在他手背上,纖細的手指,蘊含力量。所以為了她也得儘快結案,弘贊把他的鬥志勾起來了,他這人就是這樣,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誰要是咄咄相逼,哪怕是玉石俱焚,他也要把對方拉下馬。
計劃得很周詳,他心滿意足長出一口氣。她在後殿,應該把消息告訴她,讓她心裡有個念想。
陸審臣和岱欽都去了,他端了盞蠟燭過穿堂。丫頭打簾伺候他進去,她還沒睡,正歪在引枕上盯著花綳愣神。
「時候不早了,該歇了。」他挨過去坐在炕沿上,打量她的臉,最近小了一圈,愈發顯得一雙眼睛大而可憐。
她笑了笑,「你議事議得這麼晚?」
他嗯了聲,剛要開口,她直起身說:「總管在外頭呢,像是出了什麼事兒,要給你回話。」
「那我出去瞧瞧。」他輕聲說,「外頭冷,你別動。」
他提了袍角到外間,剛邁出門檻就迎上關兆京哭喪的臉。他愣了下,隱約覺得大事不妙,卻也估猜不出究竟哪裡出了問題。
「爺……」關兆京朝寢殿看看,壓著嗓子說,「出大事兒了,刑部的人在執事房候著,說舅爺在牢里……死了。」
簡直像晴天霹靂,弘策腳下晃了晃,疑心自己看走了眼,低喝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關兆京嘴角直抽抽,「半夜巡房的發現舅爺號子里不對勁兒,人佝僂著,以為他犯什麼病呢,就傳了醫官進去瞧。誰知道一探……舅爺已經氣絕身亡了。刑部尚書這會兒拿不定主意,打發人來請主子移駕,好商量對策具本……」
關兆京話沒說完就頓住了,視線越過他肩頭,狠狠打了個寒顫。他駭然回頭看,看見定宜臉色鐵青,僵著手腳往前邁了一步,「你說什麼?誰死了?」
關兆京自然不敢說,瑟縮著討主子主意。弘策也慌神,心裡亂得沒了章程,只知道不能讓她太難過,雖然這噩耗對她來說等同催命。
他上去攙她,啞著嗓子說:「你別著急,我去看看……」
她根本就不理會他,一把推開他,踉踉蹌蹌下了台階。他沒法兒,奪過大氅追趕上去,想安慰她,卻發現自己出不了聲了。
定宜咬著唇,幾次眼淚襲來都咽了回去。她不相信汝儉死了,一定是他們弄錯了。她這個哥哥生來聰明,或者使了什麼計策瞞天過海也不一定。
心口悶得發痛,一股股血潮往上翻湧,唯恐一張嘴就要吐出來。她使勁抓住領子,頭很痛,耳朵里是雷聲一樣的嗡鳴,下車的時候腿軟無力,勉強掙扎著才進了刑部大牢。可是穿過門禁,又躑躅著不敢往前走,就是恐懼,沒邊沒沿的。她不停安慰自己,再害怕也得探明白真相,汝儉還在裡面,她得去見他,得確定他還好好的。
有刑獄在身的人,沒有脫罪不能活著離開,既然汝儉還在大牢,是不是說明他還活著?她戰戰兢兢往前挪步,鞋底踩在泥地上,寂然無聲。漸次近了,抬頭看見高高的天窗,上次跟著七爺來過一趟,她還記得來時的路。只是心裡忐忑,彷彿有隻無形的手扼住了她,即便弘策在旁,也不能替她分擔。
號子是用一個個木柵欄分隔開的,穿過間隙可以看見那頭的情況。甬道里站著幾個穿公服的人,掖手道:「著實的查,毛髮指甲不許有一處疏漏,查明了死因,回頭好往上呈報。」
定宜腳下一頓,那兩個字像重鎚砸得她魂飛魄散。也不知哪兒來的力氣,她提起裙角飛奔過去,倒把那些官員嚇了一跳,高聲呵斥,「這是誰?誰讓她進來的?」
弘策走過來,看著地上仰倒的人喉頭哽咽,勉力平穩了語調方拱手,「人是我帶來的,請諸位通融。」
刑部的官員見了他便跪下了,伏在地上磕頭不迭,「卑職等疏於防範,導致人犯橫死獄中,是卑職等失職。明日自當具本上奏朝廷,卑職等甘願領罰。」
領罰,一條人命就這麼沒了,誰能夠拿命償他?
定宜簡直不敢相信,她實在不能接受,前兩天還在忙著曬稻草的汝儉,現在躺在冰冷的泥地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屍體。她癱坐下來,手腳並用著爬過去,探探他的鼻息,扣扣他的手腕,低聲說:「三哥,你怎麼不睡褥子,躺在地上訛人么?快起來,受了寒我可不管你。」
他無聲無息,臉色雖慘白如紙,眉心卻是舒展的。她已經不記得十五歲以前的他是什麼樣了,自打重逢後他一直心事重重,很少看見他有高興的時候。現在呢,他不再煩惱了,可是他死了。
她撫摸他的臉,已經沒有一絲溫度,她喃喃說:「我來得太晚了。」替他擦乾淨嘴角和下頜的血,徒地失了力氣,頹然把額頭抵在他手臂上。
艱難喘息,似乎是要續不上了,直痛得心頭髮麻。六親這樣緣淺,她又成了孤苦伶仃一個人。既然老天爺要收回這份恩典,為什麼當初還讓他們兄妹相認?原來她歷盡了艱辛,只能換來一年的團聚。
她終於嚎啕出聲,使勁搖撼他,瘋了一樣,「三哥,你不能扔下我……你回答我,你和我說話,求你了……」
弘策對她的痛苦無能為力,只有上去緊緊扣住她,可是她力氣那麼大,把他推了個趔趄,回過頭看他,眼神凄厲令人心驚。
「是誰殺了我三哥?」她站起來,怒目盯著那幾個官員,「刑部不是銅牆鐵壁嗎?不是高手如雲嗎?為什麼我三哥會死在獄中?你們必須給我個交代,否則我上午門擊登聞鼓,請皇上為我申冤!」
在場眾人面面相覷,她和醇親王的關係多少聽說些,誰都不敢同她較真。仵作支吾著說:「按照屍斑推算,事發應當在亥正前後。小人驗了屍,未發現傷痕,但以銀針探吼,卻有中毒的跡象……」
「這麼說是毒發身亡?」弘策咬牙切齒道了聲好,「大英的刑部,明正律法的地方,居然不明不白讓人死在眼皮子底下。我問你們,你們一個個腦袋上頂著一二品的銜兒,到底是幹什麼吃的?」
他勃然大怒,那些大員噤若寒蟬。尚書陳六同哆嗦著連連呵腰,「是卑職等失察,可是獄中一切飯食茶水都有專人查驗,但凡人員往來也要出具憑證。卑職已經著人細查黃昏至人定期間的供給,當值獄卒也逐個盤問了,均未發現異常,是不是……」
弘策皺了眉,「是什麼?」
「是不是溫汝儉……畏罪……」
他愈發火起,厲聲啐了口混賬,「初一的堂官是你不是?溫汝儉究竟是叛逃還是遭人販賣,你不是審問明白了嗎?既然罪不及死,他為什麼要畏罪自殺?他是遭人毒害,不是你監管出了錯,毒藥怎麼流進獄中來?你可別告訴本王他是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這種話捫心自問,你自己信還是不信?」
陳六同啞口無言,猶豫了下拱手道:「下官有罪,王爺教訓得是。眼下仵作既已查驗完畢,屍首須早做處理為好。卑職請王爺個示下,是送往義莊呢,還是由家屬領回?」
送到義莊,孤零零躺在遍布蛇蟲的黑屋子裡,等衙門無人過問了隨便挖個坑填埋,這一生就算走完了。定宜咬著牙搖頭,「我不能叫他做孤魂野鬼,我領他回去,舉哀發喪,讓他體體面面地走。」
原該是這樣,弘策終究愧對他們兄妹,不敢多說什麼,轉頭吩咐陸審臣置辦棺槨。她搖搖欲墜如風中殘葉,他心裡擔憂,想上去扶她,她卻拒人於千里之外,寒著臉一把格開了他,「著人把他送回酒醋局衚衕,後面的事你別管,我自己能夠料理。」
他心涼了半截,「你何苦這樣……」
她恍若未聞,蹲下身拉拉汝儉的手,吞聲飲泣道:「三哥,你受苦了,妹子帶你回家。」
臬司衙門抬屍有專門的擔架,兩個獄卒把人搬上去,定宜在旁相扶。剛出牢門,聽見衙差一聲驚呼,她回頭看,原來牆角枯草底下有個不甚清晰的血字,歪歪扭扭寫著「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