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市井多濁氣,同在四九城,換個地方就大不一樣。
臨近傍晚的時候諸王進暢春園,今天是固倫公主壽誕,都來吃她的壽麵。固倫公主和睿親王弘巽是同胞,按著兄妹排序來說是墊窩兒最小的孩子,父母疼愛,從小養在身邊,比起一般公主要嬌貴許多。祁人沒有及笄的說法,滿十七就算大人,因此十七歲的生日尤為重要。太上皇和太后遠在雲南都回來了,兄弟們自然也要來道賀的。帝王家人情淡薄,這當口裝也要裝得親厚。一家子聚攏來圍桌吃飯,聽示下聊家常,這天連皇上都不能例外。
園子里松風習習、綠水環繞,走過丁香堤時腳下微有震動,抬眼看,不遠處大水車汲汲轉動,帶起的水花四散奔襲,在湖面上籠起薄削的一層霧,朦朧中霞光蕩漾,很有些詩意。
風中送來一陣歌聲,細聽是崑曲,曲調婉轉一唱三嘆,弘韜駐足問邊上太監,「這是三爺進送進園子的小戲兒?聲口不錯,回頭帶來見見。」
小太監呵腰道是,笑得滿臉褶子,在前邊挑燈引路,「三爺說太后愛聽戲,從朝暉戲園尋摸來的人。生旦凈末丑一色都是十幾歲的漂亮姐兒,鮮煥著吶。這些人擅細曲,鼓點兒一打,《桃花扇》唱得人骨頭髮酥。七爺既發了話,過會子我回稟花兒總管一聲,您和十二爺找個僻靜地兒,把人撥來給您二位單唱。」
弘韜轉過臉一皺眉,「張嘴就飄三四里,老爺子知道了還得了?留在園子里不成,和芍藥花兒說,想法子帶出去,到我府里設個堂會,咱們哥們兒聚聚。」說著轉過身拍了拍老十二胳膊,「弘策,今兒皇上也來了,要是問起安靈巴武的事兒,我回不了,全由你擔待了。」
先前不管不顧,到後來也擔心消息傳進宮。安靈巴武的案子牽扯廣,皇上提溜出來給朝臣們做榜樣,自己往刀尖兒上撞,要不是老十二攔著,死一個刀斧手,叫有心人捅上去,光摘他頭上幾顆東珠不能了事。
自己心裡沒譜,全指著這位弟弟。十二爺是靠得住的人,皇上跟前能說上話。不像他似的,皇父還沒退位那會兒,他和六爺弘箢愛糾纏東籬太子,後來東籬太子因謀逆削了宗籍,給悄悄送到外八廟那片出家了,二阿哥也就是當今聖上,還曾在上書房罵過他狗腿子。雖說這麼些年過去了,兄弟們都長大了,可是見著皇帝他總不能釋懷,心存惕然,是小時候落下的病根兒。要說真怕,倒也不盡然,就是不大自在。他天生反骨,聽不得責難的話。都是一根藤上下來的,誰又比誰高貴呢!
至於弘策,他是兄弟之中最好說話的。太上皇有十三子,他倒數第二。當初太上皇和皇太后鬧了四年彆扭,中間兒喀爾喀台吉送來他母親,進宮冊封了貴妃,不說聖寵無邊,也算是駕前紅人兒。後來那二位冰釋前嫌,喀爾喀貴妃爬得高摔得狠,和其他幾位妃嬪一塊兒給撂在了朗潤園裡。喀爾喀幾番秋獮進貢不得聖心,漸漸連老十二也失勢了,遠遠打發走,近年才回北京來。
可惜了這耳朵,據說是校場上紅衣大炮走火震聾的。好好一個皇子,借著戍邊的名頭流放三千里,弘韜不知道其中緣由,橫豎替他冤得慌。
外頭顛沛,不及京里日子富庶愜意,弘策倒沒什麼埋怨,淡淡的言語,淡淡一副笑模樣,沒有鋒棱,照樣掩不住渾身的輝煌。彷彿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裡有火騰騰燃燒,這是宇文家子孫的風骨,到他這兒傳得最地道。
他認真看他口型,點頭道:「七哥放心,我心裡有數。」
弘韜吃了定心丸,抬手攏攏鬢角,又有了精氣神,「那成,才剛還說要找人唱堂會呢,到時候我讓那金來請你,咱們再好好敘話。」
唱堂會聽戲,邀他等於讓瞎子看花兒。弘韜背著手走在前頭,他自嘲一笑,在後面緩步踱著。放眼遠眺,暮色四合,遠近的亭台樓榭都掛起了燈籠。暢春園是個避暑的好地界兒,因為臨水而建,夏天濕氣大,湖面多地面少,在這裡頤養很適宜。說到這個想起了他額è涅,這一輩的太妃和旁的不同,不得隨子歸邸,只能分園而居。這程子軍機處忙,他沒能抽出空去瞧她,等手上事交代了過朗潤園請個安,也免得那邊老是記掛。
正兀自打算,冷不防後頭有個人縱上來。要換了平常,一個過肩撂在地上,可這兒是暢春園,這麼大膽,除了土霸王沒別人了。
他把人從背上摘下來,「今兒准你百無禁忌?仔細阿瑪看見了要說。」又笑著沖她拱手,「壽星公,我這兒給您道喜了。」
固倫公主十七了,還是小孩兒心性。早前跟著從北到南,宮裡規矩學得少,比框框里養大的公主活泛得多。也因他們年歲相差較之別的兄弟姊妹要小些,他上喀爾喀前和她走動多,彼此交情不淺。
她按著膝頭給他蹲了一安,「給哥子請安了。」
弘韜聽見了折回來,「糖耳朵,你管他叫哥子,跟我分得清清楚楚叫七哥?」
公主翻眼兒,「我還管我十三哥叫弘巽呢,您可知足吧!」一頭說一頭上來,親親熱熱搭著弘策胳膊,怕燈遠照不見她臉,讓太監寇海提燈舉高,對弘策道,「您今兒給我帶好玩的了嗎?上回那笛子有個鑽孔裂了,不好吹了,您得空再給我弄一個,象牙的就成。」
沒等弘策答應,弘韜就開始嗤笑,「象牙雕笛子,虧你想得出來。這是給你好哥子出難題呢,雕個嗩吶還差不多。」
公主太不待見他了,也不搭理他,一味纏著弘策要壽禮。
這個小妹妹大伙兒都抬舉著,知道她性子與人殊,事先都預備好了的。弘策說:「我請人做了套《鍾馗嫁妹》,兩個鬃人師傅花了一個多月,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所謂的鬃人是民間絕活兒,拿膠泥做腦袋和底座,底座底下粘一圈寸來長的鬃毛,秫秸稈做好了身架,描上臉譜穿上行頭,都擱在銅鑼上。銅鑼一敲,小人兒彈跳著轉動起來,刀來槍往,比台上唱戲還好玩兒。
公主不看重值錢東西,對那些小玩意兒更上心。太監把盒子呈上來,她揭開一看,裡頭鍾馗頭戴軟翅帽、身穿大紅袍、腰系犀角帶、腳蹬歪頭靴,楦個膀子撅個屁股,真像那麼回事兒!
成套的東西就是齊全,但凡戲文里有的這兒都有,連嫁妝和花轎都精巧到家。公主撫掌讚歎,「十二哥您真好,這東西撞進我心坎里來了。上回的毛猴兒民間工藝品我叫人鑲了個玻璃框子,放在匣子里埋沒了,擱在案上常能瞧見。這個也得拱起來,將來公主府建好了要帶過去的。」
弘韜又笑開了,「不害臊么,建什麼公主府,著急嫁人?」
「你閉嘴,不說話能憋死你?」自己手足,黑燈瞎火里不拘謹,袍子一提,公主一腳丫子踹了過去,「您可悠著點兒吧,朝廷要往北邊派人駐守,阿瑪問打算派誰,二哥哥說『左不過老六老七』。這麼些親王里就你倆閑著,不派你們派誰?北邊這會子天可冷啦,重冰積雪,非復世界。去了不能揉鼻子,一揉就掉啦!」
弘韜大吃一驚,「點了我的名頭?定下了?」
固倫公主扭過身去,曼應道:「定倒沒定下,不過也差不離了。」
弘韜駭然問弘策,「你聽見沒有,朝廷往寧古塔派戍軍呢!」
這件事軍機處早就議了,於他來說沒什麼可意外的,「前兒接了封密折,說副都統不法,把那邊弄得狼煙四起。披甲人和旗丁眼看要反,得有個管事的過去料理。」
這可不是好玩的,京里養尊處優的宗室,哪個去過那苦寒之地?命大的,辦好了差事回來也許有封賞;命不濟點兒,在那兒不是凍死就是被反賊打死。即便能逃回來,差事辦砸了,皇上不給好果子吃,一樣活得窩囊。
這麼一來覺得事兒不小,定了定神上前拉他,「咱們這就去見皇上,想法子推脫要緊。」
他們疾步朝延爽樓走,公主把嘴噘得老高,「弘韜這人缺心眼兒么,我還有事兒請教十二哥呢!」
寇海覷了她一眼,「主子,十二爺沒指婚,也沒聽說有相好的,您和樓侍衛的事兒人家拿不了主意。要不還是找十三爺吧,您和他交個底兒,請他促成也一樣。」
「他?」公主嗤了聲,「他今兒查案子,和街面上放印子錢的打了一架,這會兒正思過呢,指望不上他。」說著垂頭喪氣往另一邊去了。
天都黑透了,水榭上宮燈高懸。沿著迴廊進延爽樓,外面太監宮女往來,透過窗上綃紗能看見樓里境況。人聚了不少,一屋子黃帶子。太上皇坐正座兒,懷裡抱個奶娃子,想是皇后的第二子。祁人抱孫不抱兒,太上皇當初何等了得的人物,如今也顯出老態,兩鬢花白了。
他們進門,恭恭敬敬掃袖打千兒,「兒子給皇阿瑪請安。」再微偏過身,對側座上的皇帝行禮,「臣弟給皇上請安。」
太上皇一笑,「都起喀吧,沒外人,別拘著了。」一個一個兒子看過來,「老十一還沒到?」
皇帝應個是,「大約有什麼事耽擱了。」
弘韜坐在圈椅里朗聲笑:「他能有什麼事兒,天生的手腳慢。上回高師傅做壽,吃散了席他才來,師傅和師母愕著,不知道怎麼支應他。他一看人都走了大半了,也沒臉坐下了,隨了份子獨個兒上德勝樓叫了桌菜。吃完回府還吹呢,哎呀今兒去得忒早啦,人都沒來齊,等半天湊不滿一桌,不耐煩先回了,半道上遇見勒敏,在外頭吃了一頓。正說呢,勒敏射門上進來,咋呼著說他是水瀨托生的,去得晚舔盤兒底。瞧瞧,鬧了個沒臉。」
大伙兒聽得直搖頭,太上皇的這群兒子,一人一個脾氣,什麼稀奇古怪的都有。
大家熱鬧說笑,有個人卻遊離於塵世之外。皇帝轉過臉看,弘策在他右手的座上品茶,低垂著兩眼,手指一下下撫那荷葉把盞。官窯瓷器胎子薄,上面覆一層淡綠的釉,燈下有琉璃般的浮光。弘策的手指很美,纖細白潔,與那茶盞相得益彰,乍看之下,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