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鍾躍民的夢想,塔克拉瑪干,我的樓蘭古城……
鍾躍民的餐廳經過兩年多的經營,終於走出了低谷,還清了借款,他買下了泰岳餐廳的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成了名符其實的老闆。
手裡剛剛有了些積蓄,鍾躍民又產生一些不安份的想法,他實在不喜歡過這種平靜的生活,這種生活可能適合於大多數人,但惟獨不適合鍾躍民,他需要一種時時能感受到新鮮感的生活方式,這種生活方式能給他帶來挑戰,帶來激情,不然生活就變成了一潭死水,縱然生活得很富足,卻沒有任何意義。
高是個善解人意的姑娘,她知道鍾躍民的腦子裡每天都要冒出很多稀奇古怪的想法,對此她採取放任自流的態度,其實她也並不喜歡那種安份守己守著老婆過日子的男人。她認為一個男人身上,最重要的優點應該是一種創造力,並且能利用這種創造力不斷豐富人生。海明威大概就屬於這類人,這個世界上哪裡有亂子,他肯定要去湊湊熱鬧,這傢伙一天兵沒當過,竟以平民的身份參加了兩次世界大戰,還多次身負重傷。世上就是有這麼一種人,天生就不喜歡過正常人的日子,而是願意接受挑戰,喜歡冒險。既然海明威可以這樣生活,為什麼鍾躍民就不可以呢?高認為自己應該支持鍾躍民的想法。
鍾躍民本來打算去神農架的原始森林裡尋找野人,這是他目前的經濟實力可以辦到的事,象這類探險的事如果可以供他選擇的話,他寧可選擇去百慕大三角玩玩,就弄條漁船在那片經常失蹤船隻的海域上轉悠,他倒要看看那所謂的超自然力是怎麼把自己化為烏有。當然,去百幕大的打算目前還不大現實,他只能考慮眼前能做到的事。
高熱心地出主意:「要讓我看,你不如去新疆的塔克拉瑪干沙漠考察,那裡面有很多湮沒的城市,樓蘭就不必說了,還有些不如樓蘭名氣大的城市,比如尼雅、精絕國這類的廢墟都在沙漠腹地里,去過的人也很少,你要是能找到這些城市,肯定很好玩。」
鍾躍民一聽就興奮起來,這倒是個好主意,到沙漠里去尋找兩千多年前的古國,這太刺激了,他想了好幾天,還對著地圖仔細盤算這次行動的細節,他認為風險當然是不小,鬧不好還有可能困死在沙漠里,但這個計劃實在太誘人了,他想像著,自己經歷了千難萬苦終於找到了精絕國,在古國的廢墟上挖掘起來,先是挖出了大量的木牘竹簡,然後又挖出了一具古代乾屍……他盤算著,要是真挖出了乾屍,他一定要把乾屍弄回來,做個玻璃罩子收藏起來。現在搞收藏的人不少,有收藏郵票、鈔票、火花的,有收藏酒類和香水的,國外還有人收藏飛機和坦克的,可誰聽說過有收藏乾屍的?這可不是有錢就能收藏的。
高一聽說鍾躍民的收藏計劃,先是被嚇得哆嗦了一下,隨即便坦然了,她說:「等咱們有了錢,你專門買一所房子放你的收藏吧,就是別讓我看見那東西,不然我會睡不著覺。」
鍾躍民可不是想想就算了,他是個想到一件事就準備行動的人,他定購了一輛四輪驅動的」切諾基」吉普車,還加裝了絞盤自救設備。當他開著嶄新的吉普車從汽車銷售中心出來時,感覺好極了,按他的計劃,如果不出什麼變故的話,再有兩個星期時間他就會出現在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邊緣了。
誰知鍾躍民高興得太早了,他開著新車從汽車銷售中心出來不到五公里就出了點兒事……
在一個十字路口,鍾躍民左轉彎時,聽見後面」咣當」一聲響,他從反光鏡里看見一個人連人帶自行車倒在地上,鍾躍民一驚,心說壞了,颳倒人了,他連忙煞住車竄出車門,想把那人扶起來,誰知那人卻推開他的手,抱著腿呼天搶地嚎叫起來,聲音非常凄厲,似乎疼得受不了……
鍾躍民感到很疑惑,他的汽車駕駛技術是在部隊練出來的,別說是在這樣好的路況下行車,就是很多高難度的特技駕駛他也能玩得很嫻熟,況且剛才他轉彎時還從反光鏡里觀察了後面,怎麼會突然出現個騎車人?這可有些奇怪,再說這個人的一通叫喚也很可疑,剛才他轉彎時車速很慢,就算把這人蹭倒也頂多是摔一下,哪至於這麼呼天搶地?這可有點過了。鍾躍民早就聽說有人專門以此為職業,製造各種事端敲詐司機,看來這傢伙有點兒問題。
想到這裡,鍾躍民放了心,他用腳碰碰那人道:「別叫了,不就是想要錢嗎,你說,要多少?」
這句話果然很靈驗,那人馬上不叫喚了,他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和鍾躍民對視了一眼,當兩人的目光相對時,兩人都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鍾躍民認出來了,這是他在陝北插隊時同住一個窯洞的知青曹剛。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卻沒想到和曹剛在這種情景下重逢了。
曹剛顯然也認出了鍾躍民,他顯出有些慌亂,但馬上又鎮定下來,他笑著把手伸給鍾躍民∶」躍民,咱們可是多少年沒見了,來,扶哥們兒一把……」
鍾躍民站著沒動,冷冷地說:「自己站起來,曹剛,你裝什麼孫子,幹上這行了?行啊,長出息了。」
曹剛的臉紅了,他臊眉搭眼地從地上爬起來,推起自行車要走,鍾躍民一把抓住他:「你幹嗎去?咱們還沒談錢的事呢。」
「躍民,這……這是誤會,我還有事兒,咱們改日再聊好不好?」
「改日我到哪兒去找你?我看還是現在聊吧,你跟我走,咱們找個地方聊聊去。」
曹剛無奈地推起自行車跟鍾躍民走出人群,鍾躍民把他帶到附近的一家茶藝館裡,兩人坐下後,鍾躍民嘲諷地說:「曹剛,你怎麼幹上這行了?咱們這茬人歲數可不小了,身子骨兒哪扛得住這麼摔,你每天得摔幾次?」
曹剛難堪地低下頭:「躍民,真沒想到今天碰上你了,早上出門兒我就覺著不對勁,右眼皮一個勁兒地跳,果然,一出門兒就遇見你了,真他媽丟人,躍民,看在咱們當年睡一個炕的交情,你別給我傳出去,我曹剛再不怎麼樣,也還要個臉面。」
鍾躍民點點頭:「你放心,我不會對任何人說,曹剛,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和我說說好不好?」
曹剛長嘆了一口氣說」唉,別提了,知青大批返城時,我已經在當地成了家,不屬於返城對象,沒辦法,我又在縣城裡幹了幾年,直到八五年才帶著老婆孩子回到北京,回來以後我就後悔了,要房沒房,要工作沒工作,整個是兩眼一抹黑呀,我父母是工人,生了我們兄妹六人,我們小時候全家就擠在兩間小平房裡,那時候北京住房都緊,還不覺得擠,等我在外面混了十七年回來,我父母還是住在那兩間小平房裡,我大哥也是插隊知青,他比我早回來幾年,娶的也是農村老婆,還有兩個孩子,他一家四口佔了一間房。我父母擠在一間房裡。我是一家三口,孩子都十歲了,能住在哪兒?真他媽的叫天天不應啊,我說了你還別不信,我把家裡的小廚房給拆了,整出了一塊不到五平米的空地,我在這塊地上愣蓋起一座二層樓,磚是從建築工地偷的,樓板是電車修理廠拆下的廢電車地板,在小樓沒封頂之前先得把雙人床放在二樓上,然後才能封頂,你見過電影里日本鬼子的炮樓嗎?我那座樓就和炮樓差不多,就缺幾個槍眼了。你想想,統共不到五平米的地方蓋起一座四米多高的樓,說它象炮樓都高抬了它,要我說就象根兒煙囪,我家就住在煙道里。這就是我的家,我一家三口現在還住在炮樓上。」
鍾躍民聽得目瞪口呆,他怎麼也想像不出,五平米的地方能蓋出四米多高的樓來,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想像,使他震驚不已,他一時竟無言以對。
曹剛突然聲淚俱下:「躍民,你真不知道我們這些沒權沒勢的老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人不怕受苦,最怕的就是沒盼頭,當年你當兵走後,知青點的弟兄們有三天都沒人說話,你想想,要是有人指著一口破窯洞對你說,這就是你的家,你這一輩子只能住在這裡,你只配過一輩子苦日子,你沒有希望了,你能感受那種絕望的心態么?我告訴你,這麼多年我就是在這種絕望的心態下過來的。回城以後,我在一個建築公司當瓦工,老婆幾乎不識字,在北京找不到工作,一家三口靠我那點工資還能勉強糊口。我過得挺知足,咱就是這命,不敢跟別人比,能過上這種日子我也就認了。可是去年我們單位不景氣,搞分流下崗,第一批下崗的就有我,我不怕你笑話,我當時都給頭兒跪下了,哭啊,求啊,該說的都說了,都沒用,二十多年的工齡啊,就這麼白乾了。要是我再老點兒,這事兒倒好辦,大不了弄個幾十片安眠藥一吃,一了百了,可我才四十多歲,上有老下有小,想一撒手就走又實在放不下,我去找工作,人家一看我這歲數連談都不想談,好不容易託人找了個看大門的差事,一個月給三百塊,我還挺知足,可幹了不到一年又讓人家給頂了,這年頭看大門都成肥缺了,多少人都惦記著,那個單位的頭兒家裡有人下崗,所以就把我的差事頂了。我想來想去,覺得自己是個廢物,活到這把歲數了,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我能去幹什麼?沒辦法,除了搞點兒歪門邪道,我沒別的路可走……」
鍾躍民聽得眼圈兒都紅了,他沒想到當年的知青夥伴如今都混得這樣慘,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很自私的人,多年來他很少關注別人的生存狀態,也很少想到去幫助別人,而自己在困難的時候卻心安理得地接受別人的幫助,現在剛剛緩過點兒勁兒來,手裡有了點兒錢,首先想到的是買汽車去探險,卻沒有想到有很多人還沒解決生存問題,無論如何,自己現在的經濟狀況是有能力幫助別人的。
鍾躍民問道:「當年石川村的弟兄們都在哪裡,他們中間有多少下崗?」
「錢志民和張廣志也下崗了,趙大勇在蹬三輪兒,郭潔給牛奶公司送牛奶,李萍提前退休了。王虹還不錯,在當小學教師。混得好的人幾乎沒有,咱們這一代人算是倒霉透了,這是報應,文革初期打老師,砸東西,壞事幹了不少,老天爺要懲罰咱們,你算算,咱們該上學的時候沒學上,該工作的時候被送去插隊,吃了半輩子的苦,沒享過一天福,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又他媽的下崗了。唉,你說怎麼倒霉事兒都讓咱們這一撥人趕上了?倒霉了大半輩子,到頭來連他媽我兒子都看不起我,說我沒本事,說你這種沒本事的人就不該生孩子,把孩子弄到這個世界上來受窮,你太不負責任。操!我他媽後悔死了,早知如此,當年他媽懷他的時候,我真該一腳把這小免崽子踹下來。」
鍾躍民站了起來:「曹剛,我開了個飯館,規模不算大,如果你願意的話,到我這裡來干,真不好意思,目前我暫時就這點兒能力。」
「可我……什麼也不會,長這麼大我還沒進過幾次飯館……」
「那你不會學嗎,誰教過你往人家汽車上撞了,你不是也無師自通了嗎?哎喲,哥們兒,我和你開玩笑呢,你可別當真。將來我的飯館要是垮了,我和你一起往汽車上撞,不過你小子也太沒眼力了,開」切諾基」的有幾個富人?咱要訛也得訛坐」林肯」或」卡迪拉克」的主兒。曹剛,咱們現在就去我那裡,你先跟掌灶的廚師學學手藝吧,等你出了師,願意留下我歡迎,要是有更好的去處我也不攔你。」
曹剛哭了:「躍民,我……我真不知說什麼好……」
「走吧,哥們兒,哪天你把錢志民、郭潔他們都找來,大夥聚一聚,這幫孫子,回城這麼多年了,也不來找我,真不夠意思。」
張海洋身穿便衣在靠牆角的桌子前自斟自飲,桌子上擺著幾個喝空的啤酒瓶,兩個菜卻幾乎沒動,這是中午用餐時間,餐廳里仍是顧客盈門,他醉眼朦朧地向四周張望,時而大口喝著啤酒。
餐廳的另一端又傳來吵鬧聲,還是珊珊和一群裝束新潮的青年在吃飯,桌子上各色菜肴的盤子高高地摞起。
張海洋醉醺醺地喊道:「老闆,再來兩瓶啤酒。」
鍾躍民拎來兩瓶啤酒放在桌上,他不滿地說:「我說你小子今天怎麼啦?有完沒完?話都說不利索了,還喝?」
「躍民,我沒醉,我發現了一條有關寧偉的重要線索。」
鍾躍民四下望望:「在我這兒發現線索?你他媽該不會認為是我把寧偉藏起來吧?」
「哼,我敢保證,要是有一天寧偉真找到你的門上,你會幫他的,我說得不對嗎?」
「何以見得?」
張海洋盯著鍾躍民道:「咱們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我還不了解你?你這個人講義氣,不大講原則,我沒冤枉你吧?」
「海洋,少給我來你們警察這一套,看誰都象是罪犯,我實話跟你說,寧偉是不是罪犯我不知道,也沒義務幫你抓他,因為我不是警察。」
「可你是公民,每一個公民都有義務協助公安機關追捕罪犯,你要是知情不舉,就是包庇罪犯,要負刑事責任。」
「嗬,給我上開法制課了,你有事兒沒事兒?喝完了沒事兒就走,別影響我做生意,你小子一個人就占我一張桌子,一坐下就兩個小時,一盤魚香肉絲,一盤木須肉,總共才消費二十來塊錢,已經嚴重地影響我的顧客周轉,這不是砸我的生意么?還口口聲聲說是來照顧我買賣,趕緊走,再不走我要收你占桌費了。」
「你現在真他媽成奸商了,整個一認錢不認朋友,咱們可是老戰友,別這麼唯利是圖好不好。」
鍾躍民道:「你剛才說,發現什麼重大線索了?」
「是啊,就在剛才我突然想起來了,你注意一下那桌男女,你說過,他們幾乎天天來,來了就胡吃胡造,每次都照著兩三千元消費,這件事本身就很值得注意,你看看,要這麼多菜,他們根本吃不了,要不是有什麼目的,他們絕對沒必要這樣做。要真是錢多得花不完,又想過花錢的癮,可以去長城、崑崙、香格里拉,這些五星級飯店能把你兜里所有的錢都掏得乾乾淨淨,一頓飯花個幾萬元很正常,幹嗎非跟你這破飯館叫勁?我在想,是什麼原因吸引他們到你這破飯館來的。」
「你真是個當警察的材料,這點兒事就引起你的注意,這個問題我連想都沒想過。」
「上次我來這裡吃飯,就注意到他們了,當時只是覺得那個花錢請客的女孩子有點兒眼熟,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也就是在剛才,我猛然想起,那次寧偉開庭受審,有個女孩子在旁聽席上哭了起來,你還記得嗎?現在那張桌子前的女孩子就是她。」
鍾躍民仔細看了一眼:「我想起來了,是她。」
「還用我說結論嗎?」
「我明白了,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你該做什麼。」
「那我走了。」張海洋站起欲走。
「海洋……」鍾躍民欲言又止。
張海洋停下腳步:「什麼事?」
「你比我懂法律,你再仔細想想,有什麼辦法能救寧偉?」
張海洋垂下頭:「躍民,誰也救不了他,他死定了……」
鍾躍民長嘆一聲,沉默了……
張海洋轉身走了。
刑警李東平跟蹤珊珊已經兩天了,目前還沒有發現寧偉的蹤跡,但他已經有了某種感覺,這個女孩子的確有點兒問題。她的行蹤很詭密,防範意識很強,李東平憑經驗判斷,她並沒發現自己被跟蹤,她只是很警惕而已。這種女孩子頭腦很簡單,她對警察的了解大部分來自電影和電視劇,有時候還模仿電影里的反跟蹤手段,走著走著突然掏出個小鏡子來,裝做補妝,其實在觀察後面是否有人跟蹤,這種拙劣的舉動常使李東平啞然失笑。
李東平從警院畢業不到三年,在警院學習時,各科成績都是優等,教官們對他的評價很高,認為他將來會在警界有一番作為,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這就是自負。警察這種職業向來提倡分工有序的團隊精神,恰恰最反對個人英雄主義,因為自負的人往往容易把事情搞糟。有一次圍捕一個持槍歹徒,李東平竟赤手空拳迎著歹徒的槍口衝上去,幸虧狙擊手在歹徒向他開槍之前將其擊斃,不然李東平早成了烈士。
那次行動結束之後,張海洋大發雷霆,臭罵了李東平一頓,他認為李東平是在玩命,根本不是在執行任務,當時有一個中隊荷槍實彈的武警,哪用得著他赤手空拳往上沖。這次跟蹤任務是張海洋親自交待的,考慮到寧偉隨時有可能出現,張海洋特地批准李東平帶槍執行任務。按規定,刑警的槍械都是統一管理,只有執行需要使用槍械的任務時,由上級批准後才能攜帶,這種情況畢竟不太多,所以刑警們也並不是總能摸到槍的。
李東平是個熱愛武器的人,如果允許,他願意每天二十四小時槍不離身,對武器有此嗜好的人其實很多,這類人多為青年男性,李東平就屬於這類人。此時他摸著腋下快槍套里的手槍,心中充滿了情人般的愛戀,他希望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犯罪分子們能給他提供一個使用槍械的機會,在警院實習時,他的手槍射擊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但當了幾年刑警,他還從來沒有遇到過和歹徒展開槍戰的機會,他盼望著這個機會的到來。
珊珊走進一座商廈,乘自動扶梯上了二層,在賣化妝品的櫃檯前仔細挑選著化妝品。她似乎很悠閑,她仔細挑選了半天化妝品卻什麼也沒買,又轉身在賣冷飲的櫃檯前買了一支蛋筒冰激凌,然後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地吃起了冰激凌。離她不遠處的李東平聽見珊珊的手機響了,她打開手機簡短地說了幾句話便關上手機站了起來,隨手將冰激凌扔進垃圾筒,匆匆下樓了。李東平也尾隨著踏上自動扶梯。
他看見珊珊剛走出商廈,有輛乳白色的」捷達」轎車急駛而來,停在珊珊身旁,她打開門上了車,汽車飛馳而去。
李東平也上了一輛出租汽車,他向司機亮出了證件:「我是公安局的,請協助我執行任務,跟上前邊那輛車。」
司機仔細看看證件,興奮地說:「嘿,夠刺激,以前我在電視劇里凈看見跟蹤的鏡頭,沒想到今天還真讓我碰上了。」他興高彩烈地掛上擋,汽車加大油門向前追去。
李東平的運氣不錯,駕駛前面那輛」捷達」汽車的正是寧偉,這些日子他一直住在李震宇提供的住宅里,他和珊珊每到周末才見一次面。
「捷達」汽車徑直開上京津唐高速公路,寧偉發現後視鏡里出現一輛計程車,正在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警覺地問道:「珊珊,你剛才沒有發現有人跟蹤你?」
「跟蹤?不,我沒有發現。」
寧偉哼了一聲:我來試試就知道了。他猛地加大了油門,車速在不斷增加,車速表上的指針已指向一百四十公里的時速……
後視鏡里,那輛計程車也提高了車速,仍然是不遠不近地跟著。
寧偉冷冷地笑了:「這恐怕是張海洋的人,車上頂多兩個人,不足為慮,我得逗他們玩玩。」
李東平正在用手機向張海洋彙報情況:「張隊,我一直在跟著,但我看不清是誰在開車,要是我估計得不錯,這個駕駛員有可能就是寧偉,張隊,現在我們已經過了天律,正向塘沽方向開去,我的手機快沒電了,等我這邊有了進展,我馬上找電話向你彙報。」
電話里傳來張海洋的喊聲:「李東平,你的任務是監視,你要隨時和我保持聯繫,請隨時報告你的位置,千萬不要擅自行動,喂……喂……李東平……」
李東平看看手機的顯示屏,上面表示電已耗盡,他把手機扔到后座上,望望車窗外,發現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前面那輛」捷達」汽車打開了尾燈和示廓燈,紅色的尾燈象兩隻眼睛,正不懷好意地盯著李東平。
李震宇為寧偉提供的住宅,在塘沽的海濱區,這裡是九十年代初期開發的海濱浴場,浴場的旁邊是一片風格各異的別墅群,寧偉的汽車在一座」哥特」式小樓下停住,他若無其事地打開車門,和珊珊一起說笑著走上小樓的台階。
不遠處的計程車也停下來,李東平坐在汽車裡注視著寧偉掏出鑰匙開門,在路燈的燈光下,寧偉的頭部側影顯得很清晰,李東平掏出一張照片核對了一下,他的眼前一亮,脫口道:「沒錯,就是寧偉……」
寧偉和珊珊已經打開了房門,兩人相擁著走進小樓。
李東平問司機:「你有手機嗎?」
「喲,真不巧,這兩天我媳婦正用著我的手機呢。」
李東平低聲道:「真糟糕……」
小樓的客廳里,寧偉神色冷峻地掏出手槍,抽出彈夾檢查子彈,然後將子彈頂進槍膛。
珊珊驚慌地問:「寧偉,你又要殺人?我求你了,別再殺人了。」
寧偉冷冷地說:「珊珊,你知道嗎?我犯下的案子已經夠槍斃我幾次了,殺一個人是死,殺一百個人也是死,這裡沒什麼區別。」
「可你以前殺的都是壞人,這次可是警察呀。」
「都是一回事,在我眼裡沒有壞人和警察之分,誰擋我的路誰就得死。」
「寧偉,求求你,千萬別再殺人,你答應我,好嗎?」
寧偉厲聲喝道:「珊珊,你的話太多了,現在你上樓去等一會兒,咱們馬上走。」
珊珊住了嘴,默默地走上樓去,寧偉穿過客廳,拉開了小樓的後門,隱沒在黑暗中。
李東平對司機說:「同志,請您協助我一下,開車到最近的報警點報警,這是電話號碼,我們隊長正在指揮中心等我的消息,你告訴他,我已經核實過,這個人就是寧偉,一個罪行累累的逃犯。他身上肯定有槍,我在這裡監視,請張隊長馬上採取行動。」
出租司機不放心地問:「警察同志,你一個人行嗎?」
「沒問題,你快走,千萬別耽誤了。」李東平下了車,向司機打了個手勢,司機將汽車開走了,他看見汽車紅色的尾燈在黑暗中漸漸消失,才轉過身子,隱身在一棵樹後,監視著小樓內的動靜。
這裡是一處綠化帶,從這裡望去,小樓的全景一收眼底,樓內從一層到二層,所有的燈都亮了,整個樓房燈火輝煌,二樓的窗口還有人影在晃動,李東平鬆了一口氣,他掏出香煙點燃,剛剛吸了一口,他的身子突然僵住了……一支手槍的槍口頂在他的太陽穴上,寧偉在他身後輕輕地問道:「你是張海洋的人吧?」
李東平保持鎮靜狀:「我不懂你的意思,我是來找親戚的。」
寧偉冷笑道:「那個親戚就是我吧?從北京跟到塘沽,一路夠辛苦的,警察先生,你聽好,我和你無冤無仇,對你這條命也毫無興趣,況且你們的張隊長還是我的戰友,如果你肯合作,我絕不殺你,我只想問一句,張海洋是怎麼發現我蹤跡的?」
李東平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經暴露,他索性把話挑明:「我拒絕回答,寧偉,你跑不了了,我們的人已經包圍了這一帶,你現在最明智的舉動應該是放下武器投降。」
寧偉笑了一聲:「小子,你去唬弄鬼吧,等那個司機報了警,張海洋帶人趕來,至少還要兩三個小時,弄不好還要請當地的武警部隊協助,等你們忙乎完了,我沒準兒都在北京睡醒一覺了。」
李東平直起身子,面對黑洞洞的槍口毫無懼色:「寧偉,我聽我們張隊介紹過你,也知道你身手不錯,論本事我可能不如你,可我是個警察,我有我的職責,既然你讓我碰上了,我就非把你抓捕歸案不可,除非你殺了我。」
寧偉嘲諷道:「嗬,求功心切,即使當烈士也不在乎,想抓我,你有那個本事嗎?」他把手槍插進腰間的皮帶:「咱們不妨玩一把,你要是能赤手空拳制服我,那沒說的,我乖乖跟你走,要是我贏了,可要你的命。」
李東平平靜地表示應戰:「好啊,咱們閑著也是閑著,我來討教幾招。」
兩人成對峙狀,虎視耽耽地對視著。
寧偉冷笑道:「小子,你該聽張海洋說過,我是個快槍手,我勸你別耍花招,我之所以沒繳你的槍,是認為你的出槍速度對我不構成威脅。」
李東平拉開茄克拉鏈,做出要脫衣服的樣子,寧偉微微點點頭,表示同意,李東平突然閃電般從左腋下的槍套里抽出手槍……
他實在是低估了對手,寧偉出槍速度更快,他從皮帶上拔出手槍的同時槍就響了……李東平眉心中彈,仰面栽倒。
寧偉吹了吹槍口,將手槍插回皮帶,他俯下身子看看李東平的屍體,似乎很婉惜地搖搖頭,然後轉身走了。
李東平的死在公安局的幹警們之間引起了極大的震動,象這種公然槍殺警察的事以前很少發生,以往雖然也有警察犧牲在和犯罪分子的槍戰中,但那畢竟是另外一種性質,這相當於犧牲在兩軍交火的戰場上,可這次寧偉卻幹得實在太惡劣了,他簡直絲毫不講遊戲規則,出手就敢殺警察,完全不考慮後果。在警方看來,寧偉是明目張胆地向警方提出挑戰,他似乎在用行動告訴警方,誰擋他的路誰就得死,哪怕是警察也不例外,這也太猖狂了,他以為自己是誰?寧偉的行動激怒了所有的警察,這已經不僅僅是維護法律尊嚴的問題了,而是發展到執法者和做案者私人之間的仇恨了。
公安局為李東平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幾乎所有的幹警都參加了悼念儀式,會場中央掛著李東平的遺像,李東平身穿警服的遺體躺在鮮花叢中,警察們神情肅穆地排成長隊,圍繞著李東平的遺體走過,逐個和烈士的親屬握手,哀樂聲在靈堂中迴響著……
張海洋在告別室門外象困獸一樣來回走動著,他兩眼血紅,不停地抽著煙,地上已扔滿煙蒂。
鍾躍民得到消息匆匆趕來,張海洋扔掉煙蒂迎上去低聲咆哮起來:「躍民,他殺死了李東平,這個混蛋,我要親手殺了他,我要給李東平報仇……」
鍾躍民拍著張海洋的背安慰著:「海洋,你鎮靜些,別太激動,你看,我不是一聽說這件事就來了嗎?」
張海洋仍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躍民,我……我真他媽的後悔啊,我當年為什麼要教寧偉?讓他學會了這身殺人功夫,到頭來,我手下的弟兄卻倒在寧偉的槍口下,躍民,是我作的孽呵……我對不起李東平呵,他是個獨子呵,他的父母今後怎麼辦……」
鍾躍民揚起臉,仰望天空:「海洋,說實話,我早知道他該死,可我心裡……真的很矛盾,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當年在雷場上一起趟雷的那些戰友,都是出生入死的弟兄啊,能活到今天的人都不容易啊……」
「可是躍民,這不是咱們個人的恩怨,寧偉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讓他多活一天,就不知又有誰會死在他槍口下,躍民,你要幫幫我呀。」
鍾躍民咬牙下了決心:「我想好了,海洋,我和你站在一起,咱們想辦法抓住這個混蛋。」
張海洋握住鍾躍民的手:「謝謝你,謝謝你,我替李東平的父母謝謝你……」
鍾躍民經過仔細考慮,決定推遲去羅布泊探險的計劃,原因很簡單,他突然發現自己身邊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自從上次在街上遇見曹剛以後,他和當年一起插隊的那些老知青接上了關係,經曹剛聯絡,大家在泰岳餐廳聚了一次,連鄭桐和蔣碧雲都來了,當年在陝北石川村插隊的十個知青都湊齊了。老知青們返城以後彼此之間都很少來往,因為生活的擔子都很重,多年來都是各忙各的,這次大家見了面,都發現這些當年的夥伴已經和自己記憶中的模樣相去甚遠,因為每個人對當年知青夥伴們的記憶都是年輕時的相貌,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再見面已經是中年人了。
高的年齡和這些老知青相差了十來歲,根本不屬於一代人,她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類人,她很有興趣的觀察著這些老知青。看上去,這些人都比實際年齡老,下崗的錢志民和張廣志,蹬三輪兒的趙大勇,送牛奶的郭潔,提前退休的紡織女工李萍,都是社會最底層的普通勞動者,單從相貌上看,就能發現貧困生活留下的痕迹。常年蹬三輪兒的趙大勇已經成了駝背,脊椎彎得象個蝦米,送牛奶的郭潔皮膚是古銅色的,頭髮已經花白,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露天風吹日晒的結果。錢志民下崗後在衚衕口開了個修鞋攤兒,他的兩隻手青筋畢露,粗糙不堪,黑乎乎的就象兩截兒老樹根,這大概是皮鞋油和化學膠水合力的結果,連他身上都散發出一股皮革味兒。李萍還不到五十歲,已經蒼老得象六十多歲的人,她的退休金還不足四百元。
同樣也是下崗工人的張廣志在街上修自行車,據說經他修完的自行車沒有不返工的,還有人反映他經常在附近的慢車道上撒圖釘,以此來增加自己的業務量,由於信譽太差,找他修車的人寥寥可數。人太窮或太富都容易染上壞毛病,張廣志的壞毛病是酗酒,其實說他酗酒有點兒冤枉,他喝的並不多,少則二兩,多則四兩,問題是,他不管喝幾兩,逢喝必醉,醉了就打老婆出氣,老北京人管這類人叫」酒膩子」。
高讀過不少知青小說,這類書讀多了就容易被誤導,她曾經一度很崇拜那些被稱為」老三屆」的群體,在她眼中,那些」老三屆」們個個都談吐不俗,思想深刻,他們見過世面,吃過苦,他們洞悉人生,處世觀很豁達,在實際生活中具有極強的操作能力,而且在各行業中都是事業有成的佼佼者。這都是高以前對」老三屆」的認識,不過現在她可不這麼看了,現在坐在她餐廳里吃飯的這些」老三屆」們,才是大多數」老三屆」們真實的生存狀態。那個張廣志語言粗俗,舉止毫無教養,剛喝了幾口酒就脫下了背心,光著膀子要和鍾躍民划拳。他對鍾躍民現在還沒有孩子感到大惑不解,一口咬定鍾躍民是下三路出了毛病,不可能是有意不要孩子,不然這些年擦槍走火兒也得弄出一兩個孩子來。鍾躍民懶得解釋,便坦然承認自己的生殖系統方面出了點兒問題。鄭桐和蔣碧雲一聽就大笑起來,高也在廚房裡捂著嘴偷偷地樂。
錢志民說:「這事兒要是放在我身上,非他媽急死我,當年我媳婦頭一胎是個女孩兒,煩得我一宿沒睡著覺,我哥家是兩個女孩兒,我要是再弄不出個兒子來,我們老錢家就斷了香火了,這還行?打死我也得生笫二胎,我們廠計生辦的幹部每天追著我做工作,我說了,愛誰誰,誰擋著我要兒子我就跟誰玩命,老天爺總算開眼,我媳婦也爭氣,笫二胎果然是兒子。」
鍾躍民問:「你考慮過嗎?兩個孩子是否養得起。」
「我考慮它幹什麼?先生了再說。」
鍾躍民說:「問題就在這兒,這就是你窮的主要原因。你的腦子就象一盆漿子,什麼都不做計劃,不顧後果,先幹了再說,這就是窮人的思維方式,你只想著給老錢家續香火,卻不想想孩子多了是否養得起,如果你連養自己都困難,那你哪有能力給你的孩子提供較好的生存環境,使他受到良好的教育呢?你們發現沒有,越是窮人孩子越多,這幾乎成了一個規律,這顯然是思維方式出了問題。」
錢志民說:「你說的這些我平時沒琢磨過,人就是這樣,越不動腦子,腦子就越木。」
高從廚房裡把菜端出來,一盤盤送上桌子,心裡在琢磨著鍾躍民,這傢伙真是個另類,他怎麼和什麼人都能打交道?明眼人誰都能看出來,這些來自底層社會的人都生活得很艱難,他們需要朋友的幫助,卻毫無回報的能力。高想,以鍾躍民的智商和社會經驗,他還能不明白這點兒道理?這些人對他毫無幫助,而幾乎每個人都需要他的幫助,這樣的朋友要是再多一些,那鍾躍民就別想安生了,這個傢伙在想什麼呢?
高記得那天鍾躍民在街上遇見曹剛,當天就把曹剛帶回了餐廳,說是讓曹剛和掌灶的王師傅學學手藝,王師傅是四川人,來自於四川的一個小縣城,廚藝屬中等水平,但他自視甚高,平時從來不帶徒弟,他希望川菜廚師越少越好,這樣才能顯出他的價值。一開始他對鍾躍民的要求一口拒絕,但鍾躍民有辦法,他深知金錢的槓桿作用,便擺出一副商人嘴臉,就加薪問題和王師傅討價還價起來,來自小縣城的王師傅眼皮淺,沒見過多少錢,鍾躍民在他的月薪基礎上又加了五百元,就把他搞定了。
那天晚上餐廳關門以後,鍾躍民對高說:「我的探險計劃恐怕要推遲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咱們再貸些款,加上手裡的錢,擴大一下經營規模,比如辦個連鎖店怎麼樣?」
高笑了:「我早說過,你是老闆,你說了算,用不著和我商量,我看出來了,你想搞些慈善事業,我猜得對嗎?」
「何以見得?」
「我早就發現,你不是個拜金主義者,只不過有時裝得特別貪婪,比如你開計程車時喜歡拉野鴛鴦,多掙個一兩百元就美得找不著北,別人都以為你特別喜歡錢,我可不這樣看,其實你喜歡的是一種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只要有剌激,有新鮮感,你就有激情,有創造力,我發現你無論幹什麼都很」入戲」,只忠實於自己的感受,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想法,無論是賣煎餅還是開計程車,無論是當大公司經理還是當個小飯館的老闆,你都玩得很興緻勃勃。你不會用畢生的精力去追求金錢,你會覺得這樣過一生毫無意義,你寧可降低消費水平用不多的錢去滿足自己的生活方式,你對於金錢的態度僅此而已。我說得對嗎?鍾躍民先生。」
鍾躍民不滿地說:「大部分都差不多,但你說我搞慈善事業,我就有點兒不愛聽了,我鍾躍民又不是什麼富人,就這麼個破飯館還是剛剛還清了借款,我有資格搞慈善事業嗎?說出來讓人笑話。」
高不解地問:「那你要幹什麼?開什麼連鎖店?這一個餐廳咱們都忙不過來,我想你可能是打算幫助那些老知青,才動了開連鎖店的念頭。」
鍾躍民陷入沉思,他喃喃道:「其實一個人需要的並不多,也並不是每個人都想當富翁,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只要有個安定的職業,有一份足夠維持尊嚴的收入,能做到這些就不錯了,關鍵是……生活應該給每一個願意努力工作的人提供希望,你想過嗎?沒有希望的生活是很悲慘的,我之所以想幫幫那些不如意的哥們兒,不是想用金錢去幫,而是想給他們希望,這才是他們最需要的。」
高笑道:「這也是搞慈善嘛,我看是一回事。」
「這不是一回事,希望和金錢怎麼能是一回事呢……」
在高的眼裡,鍾躍民也許有很多缺點,但他身上沒有半點兒庸俗之氣,這是個豪爽大氣的男人,他所表現出的獨特氣質總能喚起高的激情,如果你愛這個男人,你就得想辦法去理解他,並且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和他相處,高和他相處的時間不短了,兩人還從來沒紅過臉,這主要歸功於高豁達的人生態度,她喜歡鐘躍民這個人,只要能和他在一起,要飯去也無所謂。換句話說,這次鍾躍民別說是想擴大經營,就是想把兩人辛辛苦苦幹起來的飯館賣了,她也會隨他去。
高回到前廳,見那些老知青們已經喝得半醉了,看來這些人很少在飯館吃飯,他們的胃口驚人,每一道菜都吃得精光,喝光了四瓶」五糧液」和一箱啤酒仍沒顯出敗象。高提醒鍾躍民:「你把你的打算和大家說說嘛,趁你們現在還清醒,要是再過一會兒恐怕就都醉了。」
鍾躍民這才想起該說的事:「喲,我差點兒忘了,有件事我想請大家幫忙,是這樣,最近我正在籌備另開一個餐廳,不知弟兄們能不能到我這裡來幫忙?」
老知青們都愣了,自從曹剛來以後,他們都很動心,但他們也明白,現在這個餐廳根本用不了這麼多人,所以今天誰也沒好意思開口,沒想到鍾躍民會主動提出這件事,而且還說得這麼客氣,好象他有求於大家似的,這個鐘躍民真會做人,既要幫助人,還要避免別人的難堪,他們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反而倒沉默了。
李萍小心地問:「躍民,我倒很想來,可我不知自己能幹什麼。」
「你要能來可太好了,你可以學學製作冷葷嘛,女士掄炒勺不太合適,總之,大家用不著擔心,誰來都可以找到適合自己的工作,聽說張廣志這小子修自行車凈坑蒙拐騙,還會耍無賴,我看這也算是個特長,讓他當採購肯定吃不了虧,當一個飯館的採購員得學會算小賬,幾分錢的差價也要算,我就不行,老讓小販黑我,人家兩下就把我繞進去了,我還以為佔了多大便宜,我看張廣志當採購得了,你小子有能耐就把所有的小販都繞進去,把一毛錢當成一塊錢花,最好是白拿了菜還倒找錢,這才是稱職的採購員。」
老知青們大笑起來,氣氛馬上活躍了。
張廣志的眼圈都紅了:「躍民,我刷刷碗就行,採購是動錢的事,你可別讓我干,別讓弟兄們懷疑我黑了你的錢。」
鍾躍民笑道:「咱們這個飯館以後搞個股份制,不過得等我收回成本,你要是黑錢就等於黑自己的錢,黑大家的錢,那大夥非捶你不可。」
張廣志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躍民,你別說了,什麼幫忙不幫忙,其實誰不明白,你是看哥兒幾個混得太慘,想拉我們一把,難得你還想著當年一起住窯洞的窮哥們兒,我張廣志是愛佔小便宜,也蒙過別人,可我不能蒙朋友,不能黑對我有恩的人,躍民,你放心,以後大夥要是發現我黑了一分錢,哥兒幾個就把我祖宗十八輩再挖出來挨個兒操一遍……」
「哎喲,這兒還有女士呢,你他媽嘴能不能幹凈點兒,怎麼說著說著就日爹操娘的?」鍾躍民提醒道。
「得,咱不是粗人么?說文明的咱不會呀,大夥多包涵,咱以後慢慢改。」
錢志民說:「躍民,不瞞你說,今天我本來不想來,怕寒磣,我也小五張兒的人了,如今混成這模樣,來了也給哥們兒丟份兒,可我實在是想見見你,我忘不了咱們當年在破窯洞的土炕上侃大山的情景,想起來就象昨天的事兒,躍民,你在的時候咱知青點多熱鬧,甭管多煩多累,一聽你侃大山,什麼愁事兒都忘了,你走以後有很長時間大夥都不想說話,大夥都說鍾躍民這小子把咱知青點的靈氣兒給帶走了,唉,那段苦日子真難熬,一想起當年的事,我就跟我媳婦說,不行,我非得見見鍾躍民不可,和他分手這麼多年了,我再也沒見過能讓我開心的人了,說真的,躍民,我想你呀。」
鍾躍民握住他的手說:「志民,弟兄們還在一起干吧,干好了大家都有飯吃,萬一干不好,我還帶著哥兒幾個要飯去,你們別忘了,我當年還是哥兒幾個選出來的丐幫幫主呢。」
錢志民忍不住流淚了,他站起來衝進了洗手間。
蔣碧雲怔怔地看著鍾躍民,把鍾躍民盯得發毛,他對鄭桐說:「你老婆沒病吧,有這麼看人的么,該不是得了什麼青春型精神分裂症吧?」
蔣碧雲笑了:「你才有病,躍民,我發現你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變了,變在哪裡我一時還沒想好,但你肯定是變了,我要是誇你,你可別太得意,我覺得你變得很可愛了,也懂得關愛別人了,你該不是入了什麼基督教之類的宗教組織吧?」
「沒有,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是個無神論者,不過我最近開始讀書自學了,剛剛看完一本書,對我的幫助教育很大,這本書叫《雷鋒同志的故事》。」
「你又來了,說實話,你以前挺討厭的,什麼神聖的東西一到你嘴裡就全變了味兒,一副遊戲人生,玩世不恭的討厭相,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了,就沒見你正經過,你呀,當年就是個流氓,不過,謝天謝地,當年的流氓終於浪子回頭了。」
鄭桐插嘴道:「鍾躍民從來沒當過流氓,當時他表現出的精神狀態,不過是反映了一種中國版的『垮了的一代『精神特徵,按照規律,這類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閱歷的增加,他們遲早會向社會的主流文化回歸,你覺得鍾躍民變了,這就對了,說明你的感覺並不遲鈍,他是在回歸。」
蔣碧雲問:「他要回歸到哪裡?」
鄭桐想了想,他坐直了身子,嚴肅地說:「我覺得……是一種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
鍾躍民笑著擺擺手:「弟兄們,咱們說正事,今後咱們得在一起幹了,既然要合作,那麼當務之急就是要統一觀念,這點很重要,弟兄們別不愛聽,如今大家都已淪為窮人階層了,我想,咱們得琢磨一下,咱們為什麼窮?」
郭潔說:「沒權沒勢又沒文化沒一技之長,可不是得受窮嗎?」
「不對,是一種觀念,因為這種觀念才造就了窮人,郭潔的理由也反映了一種窮人觀念,大家都沒跳出窮人觀念的圈子,不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咱們干不好。」
鄭桐聽得很仔細,他反問道:「窮人觀念是什麼?能舉例說明嗎?」
「那好,我舉個例子,最近報紙上有條小消息,有家外資餐廳為了促銷,登報宣布每天向市民提供八十份免費早餐,笫二天店員們一開門就傻了,外面黑鴉鴉的站了好幾百人,這些人明知道店家只提供八十份早餐,而他們的人數早已超過八十人,有些人甚至凌晨兩三點鐘就在此等候,還自己組織起來發了號,但後來的人不管那些,他們認為這些號沒有權威性,誰能搶著算誰的,於是數百人蜂擁而上,擠碎了玻璃,擠翻了櫃檯,把經理擠翻到桌子底下,還踩傷了很多人。你們猜猜這份免費早餐值多少錢?才值四元錢啊,張廣志,如果當時你在,你會去搶嗎?」
「我肯定會,那不是白給嗎?不要白不要。」
「這就對了,這就是典型的窮人心態,這些人家裡都揭不開鍋了么?好象不至於,因為沒聽說誰被餓死,說了半天,還是郭潔那種心態,不要白不要,只要能占點兒小便宜,就可以不要尊嚴,我就是這副沒德行的樣子,因為我窮,你愛看得起看不起,反正我佔了便宜。要是這麼想可就糟了,你佔了小便宜,可吃了大虧,因為你把人的尊嚴丟了,誰願意搭理一個沒有尊嚴的二皮臉?我很難設想,一個沒有尊嚴的人能做成生意。有了尊嚴,你才能有誠信,不然就沒人和你做生意,你掙不著錢就繼續受窮,越窮又越沒尊嚴,這樣就進入一種惡性循環的怪圈,最後連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了。」
張廣志嘆道:「沒錯,我就進入這個怪圈了,越窮心裡就越不平衡,就越想佔便宜,一個窮人,你能有多少機會佔便宜?所以越想佔便宜越沒戲,先是蒙個塊八毛的,後來連這塊八毛的都掙不著了,可那會兒沒人跟我說這些,咱自己也不明白。」
鍾躍民擺擺手:「關於辦飯館的問題就這麼定下來了,我要聲明,我可不是搞救濟,我認為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如果被人救濟,那應該是他的恥辱。我是想給大家提供一點兒希望,我認為世間最糟糕的生活是沒有希望、沒有盼頭的生活,這很容易使人產生絕望,這種絕望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我想,咱們要改變這種處境,一起去創造一種有希望的生活,那應該是種很實在的盼頭,看得見摸得著,只要你努力工作,好好做人就能夠得到,因為我們的要求並不高,我們只要過一種有尊嚴的體面生活就知足了。」
鄭桐率先鼓起掌來:「好一場充滿人文關懷的講演,聽得我都想和你們一起幹了。」
高笑道:「看來躍民收集乾屍的計劃得推遲了,你們不知道吧?他那個計劃可刺激了……」
鍾躍民說:「車都買了,羅布泊是一定要去的,等咱們的連鎖店開張了,我再去也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