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特遣隊,出擊!鍾躍民的戰前動員,喂!弟兄們,你們知道子彈或彈片擊中人的動脈時會出現什麼情況嗎?我來給大家描述一下……吳滿囤的身體隨著火光騰起……他的身體慢慢落進雷場,又觸發了兩顆雷,又是兩聲爆炸
一九八一年是鍾躍民當兵的笫十二個年頭,也是他升任連長的笫三個年頭。三年以前,鍾躍民、張海洋、吳滿囤三人同時由副連級升為正連級,鍾躍民任一連連長,吳滿囤任一連指導員,張海洋調到軍部偵察處任參謀。
關於張海洋的調動,鍾躍民和吳滿囤都心知肚明,這肯定是由於他父親的關係,聽說軍里有個首長是他父親的老部下,張海洋調機關工作是一種不言而喻的善意安排。據說有個規定,凡是調入北京各總部機關工作的軍官,必須要有在軍一級指揮機關工作過的經歷,如此看來,張海洋已經走出了曲線調動的笫一步,下一步就該往北京總部機關挪了。由於大家都是哥們兒,有些話根本用不著點破,誰有路子誰走,這不算不仗義,再說,朋友有了更好的前途,大家應該高興才對。
那天張海洋和吳滿囤都喝得酩酊大醉,張海洋那天喝了八兩」五糧液」,早已醉得滿嘴跑舌頭,他大包大攬地拍胸脯保證,他就是偵察一連派往軍部卧底的探子,軍部那兒有點兒風吹草動,他立馬兒要和弟兄們通通氣。還有,他到了軍機關以後,笫一件事就是和政治部幹部處的人」套磁」,幹部處有朋友吃不了虧,將來弟兄們也得往上面挪挪。
鍾躍民那天沒醉,對張海洋的許願不感興趣,因為他從來就沒想在部隊長干,他倒巴不得讓自己轉業,他打算再過兩年就找個理由轉業,因為剛剛提到正連職就提出轉業要求上級絕不會同意,尤其是偵察分隊的軍官,培養一個很不容易,不會輕易批准你轉業。看來只能再熬兩年了,那時大批的軍校畢業生會湧進部隊接替他們這茬兒軍官,到那時鐘躍民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這年秋天,鍾躍民回北京休探親假,剛剛到家不到兩個星期,卻突然收到部隊十萬火急的電報,鍾躍民看了電文一眼,嘆了口氣道:「得,又來事了,我說老爸,我能在你們部機關訂張卧鋪票嗎?我得回部隊去。」
鐘山岳深感意外:「剛回來就要走,能不能不走?」
鍾躍民朝天花板吹了聲口哨說:「當然能,您要有本事拿根擀麵杖把軍事法庭的人擋在門外,我就不走了。」
「你又跟老子我耍貧嘴是不是?滾吧,趕緊滾。」
鍾躍民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想,肯定是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不然領導不會這麼不通情理……
鍾躍民駕駛著一輛披著尼龍偽裝網,車身塗成迷彩色的吉普車風馳電掣地開進軍部大門,大門兩側持槍的哨兵立正敬禮,迎面一塊限速標誌牌閃過,吉普車絲毫沒有減速,院內小路上的軍官和士兵們紛紛閃開。
吉普車發出刺耳的剎車聲停在軍部大樓前,鍾躍民敏捷地跳出吉普車,向大樓進口走去。
吳滿囤從大樓里迎出來和鍾躍民握手說:「躍民,你總算回來了,我還怕你沒收到電報呢。」
鍾躍民問道:「有緊急任務?」
吳滿囤點點頭說:「恐怕是件大事,軍區情報部直接下派的任務,軍長點了你的將,具體任務現在還保密,軍長在作戰室等你。」
曹雲清軍長正在作戰室里背著手看牆上掛的防區地圖,軍偵察處參謀張海洋用金屬棒指著地圖向軍長講解著什麼。
鍾躍民和曹雲清軍長是老熟人了,在這個軍當了十幾年兵,偵察營又是軍部直屬單位,象鍾躍民這樣的」另類」軍官不可能不認識軍長,這些年來,他受過軍長無數次嘉獎,同時也受過軍長無數次的訓斥,記得有一次,鍾躍民又惹了什麼事,曹軍長盛怒之下差點兒扇鍾躍民的耳光。這支軍隊從建軍那天起就有一項鐵的原則,上級絕不許打罵下級,多年來這項原則被始終保持著,惟一例外的是私人關係極親近的上下級之間,如果是這種關係,打也打得,罵也罵得,雙方誰也不會計較,曹軍長和鍾躍民就屬於這種關係。這老頭子喜歡鐘躍民,他在不同的場合都說過,在這個軍里,象鍾躍民這樣的搗蛋軍官再多一些,那麼這支部隊的戰鬥力會增強若干倍,對於一個基層幹部,不怕他搗蛋,就怕他是杯溫吞水,溫吞水型的幹部最靠不住。
此時鐘躍民站在門口按條令喊道:「報告。」
曹軍長仍在盯著地圖,頭也不回地冷冷說了句:「進來。」
鍾躍民和吳滿囤走進作戰室,立正敬禮:「偵察一連連長鍾躍民,指導員吳滿囤奉命來到,請指示。」
曹軍長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著鍾躍民說:「鍾躍民,咱們可是老熟人了,怎麼樣,當連長几年了?」
「三年了,多謝軍長還記得我這個小連長,你不覺得我這個連長當得時間長了些?」
曹軍長笑了:「才三年?不長,我還當過四年的連長呢,你才三年就著急了?想升職好辦,你得拿出點兒本事讓我看看,這個軍里所有的搗蛋鬼我都記得,屬你鍾躍民的名氣大嘛,連軍區情報部都知道你。」
鍾躍民站得筆直,故做謙虛道:「報告軍長,盛名之下,其實難符,不過是些虛名罷了。」
「是呀,名氣歸名氣,我還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所以一概不信,是騾子是馬也該拉出來遛遛,坦率地說,這次行動,是我點的將,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
曹軍長盯著鍾躍民一字一句地說:「因為你是個具有創造性思維的軍官,可以擔當重任。」
「軍長,請交待任務,我們保證完成任務。」
「具體任務等會由偵察處張參謀下達,這次軍里為了加強你們這支特遣隊的力量,特地派張參謀擔任你的副手,任副隊長,聽說張參謀也是你們一連出來的,老戰友了,應該合作得不錯。」
鍾躍民和吳滿囤立正道:「是!保證完成任務。」
軍長伸出手和鍾躍民、吳滿囤二人握手:「祝你們成功,我等你們好消息。」
一聽說張海洋也要和特遣隊一起行動,鍾躍民和吳滿囤表示興災樂禍。因為自從這小子調進軍機關後,自我感覺不錯,一舉一動總帶點兒首長的派頭,鍾躍民和吳滿囤認為他實在是有些欠揍了。張海洋帶鍾躍民和吳滿囤走進偵察處辦公室,他請鍾、吳二人坐下,便忙著給他們倒水。
鍾躍民調侃道:「下面是不是請軍機關派來的張參謀給我們下達作戰任務?」
張海洋當胸給了鍾躍民一拳:「裝什麼孫子?你們一個是特遣隊長,一個是指導員,我這個副隊長也就是個聽喝的。」
吳滿囤說:「海洋,你小子到了軍機關以後就沒回過連里,是不是把弟兄們忘啦?」
鍾躍民大模大樣地坐在張海洋的辦公桌上說:「海洋,你他媽的是不是覺得自己是首長了?懶得和我們基層連隊打交道?這回好了,老天爺開眼,把你小子又派回來,你要服從命令聽指揮,少擺上級機關的架子。」
張海洋笑道:「我說哥們兒,這是幹嗎?見我是外來戶,欺負人是怎麼著?」
「沒錯,我們就是欺負外來戶,凡是從上級機關派來的,到了一連這一畝三分地,都得當幾天孫子,不聽話我就發動全連修理他,是不是?滿囤。」
吳滿囤附和道:「對,管他是哪兒來的,就算是軍委機關來的,到了一連,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卧著。」
張海洋不屑地說:「扯淡,老子是虎是龍又怎麼樣?」
鍾躍民說:「那我們一連就是個蠍子洞,就算你是龍是虎,我們一群蠍子一起上,蜇死你這孫子。」
吳滿囤催促道:「行啦,別閑扯了,快說正事吧。」
張海洋打開文件夾,亮出了書面命令說:「好,咱們言歸正傳,情況是這樣,有一架我方的軍用直升機在邊境的某一地域墜毀,由於某些敏感原因,我們不能再派直升機去了,所以,我們的任務是組成一支特遣隊進入這一地區,從墜毀的飛機殘骸上找回一個文件包,這個文件包非同小可,是絕密級的。」張海洋打開地圖指著地圖上一個用紅鉛筆畫出的座標點說:「這是我們的目的地,你們仔細看看看。」
鍾躍民看看地圖測算了一下:「嗯,穿插的縱深有六十多公里,這還是直線距離,實際上一百公里也不止,你看這裡,等高線密密麻麻的,山嶽、叢林、峭壁、沼澤、河流都齊了,夠咱們喝一壺的,海洋,特遣隊的編製有多大?」
「根據任務,這次臨時組建的特遣隊編製為二十人,由偵察一連技戰水平較高的骨幹組成,具體名單由咱們共同擬定。」
吳滿囤問道:「你說說這個地區的情況。」
「典型的亞熱帶山嶽叢林地區,地形很複雜,這倒沒什麼,關鍵是這一地帶有大量的雷區,是七九年那場邊境戰爭留下的,我們手裡沒有明確的布雷圖,況且這些地雷也不光是我們布的,總之,這次任務危險性極大,恐怕是九死一生,咱們都要有心理準備。」
鍾躍民說:「我當是什麼事,不就是取個文件嗎?還至於派偵察兵去?我看派一個排的工兵就夠了,一邊掃雷一邊就順手把文件包找回來了。」
張海洋笑道:「躍民,你還是老毛病,上級一派任務你就發牢騷,最後是活兒也幹了還不落好,告訴你,這次任務是軍區情報部下達的,曹軍長親自點了你的將,就是因為你們受過野外生存和叢林戰訓練,亞熱帶叢林可不是鬧著玩的,沒有受過訓練的人進去就別想出來,你們不去誰去?」
鍾躍民沉思道:「威脅最大的是地雷,儘管連隊都受過排雷訓練,但畢竟不專業。」
張海洋贊同道:「是啊,即使是專業排雷人員,也難免會失手,上次作戰,工兵部隊傷亡也不小,地雷真是個討厭的東西,不過,這次行動,還有兩個工兵營的軍官加入我們的特遣隊,他們都是排雷專家。」
鍾躍民對吳滿囤說:「哦,那太好了,有工兵撐著,剩下的事咱們自己能應付。」
一九七七年,鄭桐和蔣碧雲一起參加了文革後的第一次高考,在填寫報考志願時,鄭桐在三個志願欄里都填寫了北京大學歷史系。他對蔣碧雲說,他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到北大歷史系去讀書;要麼就哪兒也不去,就在陝北紮根了。
蔣碧雲對鄭桐選擇感到心驚肉跳,這傢伙從鍾躍民走以後變得沉默寡言,成了典型的書獃子。這倒可以理解,隨著年齡的增長,鄭桐已經逐漸成熟起來,知道上進了。可是,曾幾何時,這傢伙變成了」一根兒筋」,他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都與常人有異,平時和別人相處,他要麼沉默寡言,要麼就一句話把人頂到南牆上,使對方感到很難堪。為此,蔣碧雲曾多次為鄭桐的不近人情向別人道歉。
對高考,鄭桐的興趣不是很大,他認為大學教育對培養理工科人才是有益的,也是必須的。而文科,尤其是文史哲類學科則不一定要進大學,聽老師拿著教材照本宣科還不如在家自學,對於學文科的人來說,上大學不過是為了張文憑,這張文憑充其量相當於廚師的資格證書,以此來證明自己有資格從事廚師工作,不至於把砒霜當成白糖放進菜里。除此之外,用處就不大了。
蔣碧雲可不這麼想,她對上大學的看法要現實得多,如果說要通過個人奮鬥才證明自己的價值,那麼能夠考上大學就是一個證明,自己是優秀的。她的要求不高,只要能上大學,無所謂什麼學校,什麼專業,當務之急是要利用這個機會跳出陝北這塊窮地方。
蔣碧雲經過仔細考慮得出結論,對於前途問題,不要指望鄭桐這個書獃子,他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眼下最明智的辦法,就是她替鄭桐做主,一定要上大學,而且一定考上北京的學校。至於如何對付這個書獃子,蔣碧雲自有辦法。在一天夜裡,蔣碧雲走進鄭桐的窯洞,她先是坐在炕沿上久久望著睡熟的鄭桐,然後慢慢地脫下衣服鑽進鄭桐的被窩……
在性的方面,蔣碧雲是屬於傳統女性,她執著地認為性愛活動必須要在婚姻的前提下進行,除此之外,都是有違道德的。鄭桐與蔣碧雲交往了多年,曾多次向她提出過性要求,都被蔣碧雲義正詞嚴地拒絕了,記得有好幾次,鄭桐惱羞成怒地挖苦她可以上《烈女傳》了。
鄭桐說:「蔣碧雲同志,我要提請你注意,我曾經多次摸過閣下的手,按照『烈女『的標準,你該親自用刀把那隻被男性玷污的手剁下來……對了,我還摸過閣下的頭,可它如今還好好地長在閣下的脖子上,我真為閣下這種忍辱偷生的行為感到羞愧。」
每到此時,蔣碧雲總是笑嘻嘻地提議:「別這樣,鄭桐同志,你給學生講課時,應該用你現在的狀態做為例子,什麼叫做氣急敗壞。」
鄭桐還多次故意當著蔣碧雲的面向別的女人獻殷勤,以此來要挾蔣碧雲,再不考慮一個男人的正常生理要求,這個男人就不打算弔死在一棵樹上了。蔣碧雲一點兒也不著急,她就不信鄭桐有這個本事,這個書獃子在別人打交道時,不管對方是男是女,也不管對方文化程度的高低,不談則已,一旦聊起來就是一些莫測高深的理論問題,經常聽得對方一頭霧水。蔣碧雲認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能容忍這個書獃子,在那些沒有文化的小姑娘眼裡,鄭桐簡直是從精神病院里跑出來的傻子,先別說有沒有魅力,是否把他當做男人都值得考慮。
蔣碧雲溫柔地告訴鄭桐:「親愛的,我可能是個女權主義者,對尋花問柳的男人深惡痛覺,可是……親愛的,對你我卻例外,我想告訴你,無論是我嫁給你之前還是以後,你都可以去採集野花,甚至可以納妾,去吧,親愛的,看上了哪個,就勇敢出擊,我還象以前一樣等著你。」
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鄭桐後來也習慣了這種精神戀愛。
鄭桐此時正在做夢,這些年來他讀了不少史籍,思維經常在歷史與現實中徘徊,一不留神,思維就象脫僵的野馬,不是進入了南北朝就是竄到了五代,就連做夢都很專業,此時他正在夢中和李白飲酒狎妓,恍惚中,鄭桐見李白摟著個小妞兒在淺吟低唱∶
南國新豐酒,
東山小妓歌,
對君君不樂,
花月奈愁何
……
鄭桐也隨手摟住身邊陪酒的歌妓肆意輕薄,欲行雲雨之事……他突然感到一陣劇痛,似乎是有人在他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鄭桐從夢中驚醒,他借透過窗口的月光發現,蔣碧雲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
蔣碧雲又羞又氣:「該死的鄭桐,你根本沒睡著,在等我自己上鉤,我還真沒看出來,你這麼輕車熟路……」
鄭桐呆是呆,但碰上這種事可一點兒不呆,他馬上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身體內沉睡多年的慾望象顆重磅炸彈一樣轟然爆發了,他顧不上解釋,一把抱住了蔣碧雲,把整個身子壓了上去……蔣碧雲掙扎著喊道:「等等,鄭桐,你要答應我,我們一起去考大學,一起考回北京去,我不願意一輩子留在這裡,鄭桐,你答應我,為你我什麼都願意做,只求你答應我……」
鄭桐在手忙腳亂地忙乎著,他嘴裡忙不迭地答應著:「行,行,考大學,考就考,我同意了還不行?我說你別亂動好不好?我本來就是個生手……」
偵察一連的營房內,特遣隊員們在緊張地收拾行裝,檢查裝備。一排的代理排長寧偉正在磨刀石上專心致志地磨一把叢林砍刀,他時不時用姆指試試刀刃的鋒利程度。
兩個戰士在往微型衝鋒槍的彈夾里壓子彈,二班長焦玉海在收拾背囊,把繩索,搭勾一類的器材裝進背囊。
鍾躍民在逐個檢查戰士們的裝備,他對焦玉海吩咐道:「二班長,多領一些導爆索、炸藥和雷管帶上,每個單兵都要攜帶一部分。」
吳滿囤在一旁不解地問:「咱們的單兵裝備夠重的了,還帶這麼多導爆索,有必要嗎?」
鍾躍民若有所思地說:「有備無患,叢林里什麼事都碰上,多帶些器材,有可能用得上。我仔細研究了地圖,咱們的目的地離最近的公路直線距離也有六十多公里,這麼大的縱深,地形又複雜,沼澤、斷崖、河流,更要命的是雷區,那些地雷埋設了好幾年了,這些年經暴雨沖刷,河流改道、漲水,恐怕很多地雷都已經不在原來的位置上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吳滿囤搖搖頭。
「就是說,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雷場和非布雷區之分了,從理論上講,只要踏入這片叢林,隨時都有可能踩到地雷。」
吳滿囤打了個寒戰,小聲道:「躍民,有這麼嚴重?」
「當然,我認為這是個摸閻王爺鼻子的遊戲,誰能活著回來,要看運氣了,滿囤,你怕么?」
吳滿囤苦笑一聲:「怕,怕有什麼用?軍人嘛,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俺這個當指導員的總不能只給別人做思想工作。」
鍾躍民發現寧偉正在磨刀,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便拍拍寧偉的肩膀說:「一排長,你好象已經超期服役兩年了吧?」
寧偉說:「連長,你應該叫代理一排長,我已經超期服役三年了。」
吳滿囤說:「寧偉呀,你運氣不太好,前幾年提干報上去就批,可現在越來越難了,連里已經給你報了三次,估計這次行動結束後就能把你這代理二字去掉,要是你能立個功就更好了。」
「放心吧指導員,我一定好好乾。」
張海洋走進門說:「吳指導員,你打算什麼時候做戰前動員呀?這可是你份內的活兒。」
「今天晚上,我已經準備好了。」
鍾躍民說:「滿囤,今天晚上給弟兄們放放假怎麼樣?咱們幾個也該去喝頓壯行酒。」
「那這戰前動員……」
鍾躍民說:「這還不好辦,我現在就幫你把這活兒幹了。」他大吼一聲:「特遣隊,全體集合!」
特遣隊員們迅速站好隊,聽候隊長的戰前動員。
鍾躍民從左到右巡視了全體隊員一遍說:「弟兄們,我不用說你們也知道,咱們馬上要去執行特殊任務了,在出發之前,我想問問大家,有怕死的沒有?」
隊員們吼道:「沒有!」
「哼,說是這麼說,我還不大相信,沒到關鍵時刻,我怎麼知道你們是不是怕死?所以我得把話說在前面,誰要是怕死,現在說還不晚,我頂多是把你送進軍事法庭,但你的命能保下來,要是你現在不說,到了關鍵時刻又後悔了,那我可就對不起了。所以,我今天越俎帶庖替指導員做個戰前動員,中心議題是∶對死亡的認識和心理準備。我的問題是,如果一顆地雷在你眼前爆炸,恰巧有一塊破片擊中你的身體會產生什麼樣的後果?」
寧偉笑道:「連長,這是小兒科的問題,我來回答,要是彈片大一些,又擊中了我的肚子,很可能會給我來個開膛……」
二班長焦玉海很不恰當地補充道:「就好比寧偉要生孩子,怎麼生也生不下來,大夫給他來個剖腹產。」
一個戰士說:「要是彈片擊中了老二,這輩子就當太監了,連娶媳婦的錢都省了。」
戰士們哄堂大笑。
「嗯,說得對,不過太輕描淡寫,有一門學科叫創傷彈道學,專門研究子彈或彈片擊中人體時會出現什麼情況,我來給大家描述一下,首先彈片會以每秒幾百米的速度在正面射入點的皮膚上留下一個創口,而彈片穿過身體時形成的巨大震波會震傷臟器,然後以極快的速度穿出人體,震波形成的出口會是進口的好幾倍大,因為彈片會帶走你一部分肌肉組織和碎骨,如果是擊中頭部,創口會更可怕,它將掀飛你三分之一的頭骨……」
戰士們靜靜地聽著,但沒有人露出恐懼的神態,吳滿囤倒有些慌了,這是什麼戰前動員呀,不但不能鼓舞士氣,反而會給戰士們造成恐懼感,他想制止鍾躍民再講下去,忙說道:「連長,咱們是不是晚上再正式動員?」
張海洋悄悄拉拉吳滿囤的衣袖示意他聽下去,吳滿囤不吭聲了。
寧偉又補充道:「要是彈片擊中了頸動脈,那我的脖子就象打開了自來水籠頭……」
鍾躍民繼續說:「如果子彈或彈片恰好擊中了你的頸動脈,那麼在心臟泵血每秒833毫升的強大壓力下,血液可以噴射到十米以外的地方,在短短几秒鐘里,出血量會達到1000毫升,一個幾秒鐘前還活蹦亂跳的人,立即就會瀕臨死亡,這時你的皮膚呈青黃色,渾身肌肉鬆弛,也包括括約肌——你的大小便會失禁,體溫迅速變涼,原本健康富有彈性的人體這時摸上去就象案板上的肉類食品……」
五班長趙冬生聽著有些煩,他覺得連長這是在嚇唬孩子,可他搞錯了,這裡不是幼兒園,弟兄們也不是學齡前兒童,你嚇唬誰?這個特遣隊可是你鍾躍民親自挑出來的,要是信不過我們你就另找人。他覺得有必要提醒一下連長,他是在和一群漢子打交道,而不是學齡前兒童或者是娘們兒。趙冬生不耐煩地咳嗽了一聲:「連長,我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講!」
「你好象不是幼兒園的保育員,也不是娘子軍連的黨代表,而我們既不是學齡前兒童也不是娘們兒,你是不是搞錯了對象?連長,我想提請你注意,你是在和一群爺們兒打交道,你應該用對爺們兒說話的口氣給弟兄們講話。」
「噢,我是在和一群爺們兒打交道?謝謝你的提醒,我還真沒想起來……」
「什麼話嘛……」五班長趙冬生不滿地嘀咕著。
鍾躍民笑了:「好啊,都明白死是怎麼回事了,我就不再打預防針了,我想告訴大家的是,我們都是軍人,當我們穿上這身軍裝時,就應該做好將來有一天死在戰場上的心理準備,我的戰前動員不講大道理,我只想從另外一個角度提醒大家,這就是契約精神,當我們穿上軍裝時,就等於和國家簽訂了契約。這就是說,如果天下太平,國家就養著你。如果國家有事,你就要理所當然地去流血犧牲,這是你的責任和義務,也是你必須要履行的契約,逃避契約的人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即使不是騙子,也是個缺乏信譽的人。一個人可以有很多方法謀生,但決不能把當兵當做謀生的手段,軍人不是混飯吃的職業,大家明白嗎?」
「明白!」特遣隊員們吼道。
鍾躍民笑了,他話鋒一轉道:「這倒讓我想起了另外的一個話題,人到底有沒有靈魂,要是有,這靈魂會不會真象書上寫的,去找閻王爺報到?好,咱們就把他當成是真的,弟兄們,要是我中了頭彩,我還要成立個特遣隊,有願報名的一會兒跟我說,我帶著弟兄們去閻羅殿逛逛,咱們用衝鋒槍手榴彈端了他閻羅殿……」
特遣隊員們」嗷」地叫了起來,狂熱地鼓掌:「連長,沒問題,咱們一連怕過誰?端了他……」
五班長趙冬生說:「連長,你的戰前動員真他媽的提氣,我要是中了彩,我跟你去,我帶尖兵組……」
張海洋也鼓掌道:「算我一個,再帶上火箭筒、八二無,鬧不好閻王爺還有坦克呢,這一定很好玩。」
寧偉由衷地喊道:「連長,我佩服你,你才是天下笫一號亡命徒。」
吳滿囤連忙制止道:「寧偉,這是什麼話?什麼亡命徒?咱們是革命軍人……」
本來戰前動員是指導員吳滿囤的事,吳滿囤正在精心準備動員的內容,結果讓鍾躍民幾句話就給打發了,這下晚上的時間就空出來了,鍾躍民打算和這兩位戰友一起吃頓飯。
在一連的連部,鍾躍民在擦拭手槍,張海洋在調試他的指北針,吳滿囤把一身換洗軍裝放進背囊。
鍾躍民說:「你還帶衣服幹什麼?又不是去度假,我看,咱們三個的背囊里只放導爆索,能帶多少是多少。」
吳滿囤又把軍裝拿出來。
張海洋問:「滿囤,你家裡情況怎麼樣?」
「好多了,弟弟妹妹都大了,能幫上家裡忙了,俺每月都往家裡寄錢,俺家最近剛蓋的房,一磚到頂的六間大瓦房,這樣的房子全村也沒幾家。」
鍾躍民說:「我還有兩身軍裝,軍大衣也暫時用不上,你給家裡寄去。」
「我的大衣也帶來了,你一起寄回去。張海洋把軍大衣扔在吳滿囤的床上。」
吳滿囤拒絕道:「不行,弟兄們這些年幫俺夠多的啦,俺家能有今天,全仗著弟兄們幫忙,俺全家都過意不去,俺心領了。」
鍾躍民不滿地說:「你這個人怎麼磨磨嘰嘰的,不拿我們當兄弟了?讓你拿著就拿著,哪兒這麼多廢話?」
張海洋也說:「滿囤,你怎麼象個娘們兒?告訴你啊,我和躍民只跟漢子打交道,最看不上不男不女的人。」
鍾躍民笑道:「就是,你要真是個漂亮妞兒也行,我們哥倆兒這一路也不悶得慌,偏偏你又是個老爺們兒,那就得有點兒老爺們樣子。」
「操,哥幾個拿俺開心是不是?」
鍾躍民擦完手槍便從兜里摸煙,摸了半天也沒摸到煙,他向張海洋要煙,張海洋也沒煙了,兩人決定去軍人服務社買煙,他倆剛一走出連部就發現吳滿囤在院子里正把一件件剛洗好的軍裝晾在繩子上。兩人一見吳滿囤又在替他們洗軍裝,臉就變顏色。
鍾躍民埋怨道:「滿囤,咱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嗎?衣服各人洗各人的,你怎麼又洗上了?」
張海洋也責備說:「是呀,又不是當新兵那會兒?我們早不怕洗衣服了,你這不是打我們的臉么?」
吳滿囤的眼圈紅了:「二位兄弟,,你們就讓俺再洗一次吧,替你們洗洗衣服,俺心裡還好受一點兒,俺想起咱當新兵的時候,兄弟們相處的日子,兄弟們對俺吳滿囤的好處,俺這一輩子也還不完,這輩子俺知足了,有你們這些戰友,咱是過命的交情啊,這次行動,還不知誰能回來,俺怕是以後想洗也洗不上了。」
吳滿囤哽住了。
鍾躍民和張海洋默默地走上前去,三個一起動手洗起衣服。
鍾躍民滿臉堆笑地對」香滿樓」酒家的服務小姐恭維道:「小姐,還認識我嗎?不認識?您再仔細想想……想起來了吧?這就對了,上個月,一群當兵的來吃飯,那裡面長得最帥的那個……對,那就是我。等等……怎麼回事?才不到一個月時間,我怎麼都不認識您了?真是越長越漂亮,我說『香滿樓『酒家的買賣怎麼越來越火,鬧了半天顧客都是奔您來的,小姐,介紹介紹經驗,都吃些什麼才能長成您這樣?」
張海洋笑著對吳滿囤說:「這是躍民的老毛病了,見著漂亮姑娘就套磁,小時候是認大姐,等年紀稍大點兒就變招兒了,這時認妹妹,現在嘛,我看他該毛遂自薦當人家乾爹了。」
吳滿囤說:「躍民,你別嚇著人家小姑娘。」
鍾躍民掏出一疊鈔票拍在桌上,對服務員說:兩條『中華『煙,兩瓶茅台酒,剩下的錢你看著上吧。」
吳滿囤火燒屁股似的站起來喊:「躍民,你不過啦?這是你兩個月的工資啊。
張海洋笑道:「不把這點錢花了心裡彆扭是不是?」
鍾躍民說:「不知哪位名人說過,當你咽氣的時候,花完兜里的最後一塊錢,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我是一個熱愛金錢的人,錢這東西總讓人牽腸掛肚,所以,我不想留下讓我牽掛的東西。」
張海洋讚歎道:典型的光棍精神,值得世上所有的光棍效法。
吳滿囤不安地說:「那是你們這些沒負擔的光棍,俺可學不了你們,俺那兒還一大家子呢。」
張海洋可不管這些,他鼓勵道:「看來我們得成全你,省得你牽腸掛肚,這太痛苦了,我們看著也不忍心,這個忙我們幫定了。」
吳滿囤提議說:「我看你們這一天凈瞎忙乎了,連寫點什麼的功夫都沒有,晚上回去也該抓緊時間寫寫。」
鍾躍民和張海洋都明白,吳滿囤指的是寫遺囑,這是軍人出征前的規矩。
鍾躍民不似為然地說:「費那個事幹什麼?沒什麼可寫的,又沒老婆孩子,這就是光棍的好處。」
張海洋想了想也同意道:「中國軍人自古就講究馬革裹屍,不寫,我也堅決不寫。」
吳滿囤神色黯然地說:「可俺不能不寫,俺下午已經寫好了。」
鍾躍民默默地看著吳滿囤,什麼也沒說,他心裡卻生出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那個漂亮的服務小姐也真不含糊,她才不管這三人是否吃得了,既然鍾躍民獅子開大口要她緊著那些錢上菜,她當然不能拒絕這個要求,不一會兒功夫,兩條『中華『煙和兩瓶茅台酒就擺到了桌子上,緊接著清蒸鱖魚、油悶大蝦、紅燴海參等昂貴的菜肴便堆了上來,等菜上齊了,三個人已經幹掉一瓶茅台了。
張海洋端起酒杯提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來乾杯。」
鍾躍民不屑地說:「裝腔做勢,那個荊柯在易水邊倒是一副大英雄的模樣,顯得挺悲壯,就是手藝潮了點兒,沒幹倒秦王倒讓人家反手一劍砍斷了腿,職業刺客么,就該有點真本事,要不就是賣狗皮膏藥的。」
張海洋說:「是啊,咱們可不能學荊柯,活兒得幹得漂亮點兒。」
吳滿囤喝著喝著就高了,他不知哪兒來的一股豪氣,突然站起來口齒不清地宣布:「來,弟兄們,干……幹了這杯,這頓飯俺做……做東,娘的,不……不過啦。」
張海洋也有點兒喝高了,他一推吳滿囤說:「這頓飯算我的,滿囤,你起什麼哄?把錢寄回家去,少在哥兒幾個這兒充大頭。」
吳滿囤發火了:「老子非他娘的做……東不可,看不起老子你就……就直……說,老子揍你個狗日的。」
張海洋大怒:「揍我?你這是他媽的酒壯人膽兒,也不怕閃了舌頭?敢揍我張海洋的人還沒生出來呢。」
只有鍾躍民還算清醒,他頓頓酒杯說:「我說弟兄們,我有一事相求。」
張海洋和吳滿囤安靜下來。
「萬一我受了重傷,沒能力自我了斷時,希望你們能幫幫忙。」
張海洋沉默不語。
吳滿囤哭了:「兄弟,你咋說這話?就算你負了傷,俺背也要把你背回來,咋能扔下你?更不能幹那種事,俺下不了手。」
鍾躍民不滿地說:「你這個指導員是怎麼當的?連咱們偵察兵的規矩都不懂?這次行動比敵後偵察還要兇險,叢林里空手走路都困難,要是再背上一兩個人,大家都有可能走不出來,你要按規矩辦。」
吳滿囤情緒激動地喊起來:「別和俺講規矩,規矩誰不知道?可要真趕上,俺下不去手,咱們是戰友,是弟兄,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鍾躍民冷冷地望著吳滿囤說:「滿囤,那你就想辦法轉業吧,去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兒,你不是當兵的材料。」
吳滿囤流淚不語。
張海洋也流下了眼淚,他把手裡的酒一飲而盡,毅然道:「躍民,我答應你,到時候只要你需要,我就是上軍事法庭也幫你,反過來說,如果我需要幫助,你也不能推。」
鍾躍民微笑著:「好,一言為定,是漢子的,把這杯酒幹了。」
吳滿囤躊躕片刻,也毅然端起酒杯。
鍾躍民舉杯低吟:「……嘆年光過盡,功名未立,書生老去,機會方來,弟兄們,乾杯!」
三個軍官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一九七七年年底,鄭桐以絕對的高分考入了北京大學歷史系。蔣碧雲的成績也不錯,她如願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
到了一九八一年,鄭桐和蔣碧雲經過四年的大學生活順利地畢了業,鄭桐被分配到社會科學院歷史所,蔣碧雲被分配到一所中學當語文教師。
鄭桐到單位報到後,人事部門按慣例告訴他,新分配來的大學生報到後有一個星期的假期,可以處理一下個人的私事。鄭桐打算利用這段假期和蔣碧雲好好親熱一下,這幾年兩人離多聚少,又不在一個學校,很難有時間在一起,鄭桐覺得實在難熬,他曾和鍾躍民通過長途電話,鄭桐在電話里發牢騷,說自己簡直成了和尚,過著晨鐘暮鼓、清心寡欲的生活。電話那邊的鐘躍民一聽就火了:「你還是和尚,那我他媽成什麼啦?我他媽的快變成中性人了,軍營里連母豬都看不見,就別提女人了,孫子,你知足吧。」
鄭桐告訴妹妹:「咱們都對對錶,現在是上午九點,從現在起,直到晚上二十二點之前,家裡就是出了人命也不許回來,聽見沒有?」
妹妹鄭嵐挖苦道:「哥,我看你眼睛裡都發出綠光了,就象一隻餓了很久的老狼一樣。」
鄭桐坦然道:「沒錯,你哥我餓了十幾年了,眼睛當然就綠了。」
鄭桐為今天的幽會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可到底也沒能如願。蔣碧雲打來電話:「鄭桐,有興趣看看畫展嗎?」
「那要看看是什麼級別的畫展,要是年畫兒剪紙什麼的我就算了。」
「告訴你,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法國羅浮宮藏畫展,再有兩天就結束了,你去不去?」
「去!」鄭桐立刻從沙發上蹦了起來:「本來我打算今天和你好好的親熱一下,,沒想到趕上了羅浮宮的藏畫展,罷了,罷了,還是去看畫展吧,哪種事以後還可以補,要是錯過了羅浮宮的藏畫展,可是沒地方補去。」
羅浮宮的藏畫展不知什麼原因沒有辦在美術館,而是辦在北京展覽館,看畫展的人在售票處窗口排成長隊。鄭桐和蔣碧雲到的時候,長隊排出足有一里地,兩人排上隊以後,鄭桐就想起了1968年他們排隊買芭蕾舞票的往事,回憶起當年的情景,鄭桐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展覽廳里人很多,看來都是些比較懂行的人,他們知道羅浮宮藏畫的藝術價值,也知道機會難得,也許這輩子只有這一次機會,畢竟能去巴黎參觀羅浮宮的人不多。鄭桐和蔣碧雲看得很仔細,鄭桐看著看著又罵起人來,他認為羅浮宮的管理機構在糊弄中國老百姓,最有名的畫都沒拿來,只展出了一些二三類作品,比如最有名的《蒙娜麗莎》居然是複製品,還展出了一座米開郎基羅《大衛》的複製品雕塑,說是複製品都高抬它,原作是用花崗石雕成的,你哪怕是用花崗石照原樣再雕一個,也讓咱沒話說,可這座複製品竟然是石膏澆鑄的。鄭桐大為惱火,這座雕塑的真跡在義大利佛羅倫薩的一個廣場上豎著呢,又不是你羅浮宮的藏品,你跑到這兒充什麼大尾巴鷹?你哪怕是把路易十六的馬桶拎來,只要是真跡,也好歹是個文物,有這麼糊弄人的么?
只有法國新古典主義畫家大衛的名作《馬拉之死》是這次畫展最有名的油畫,是不是真跡不好說,至少沒有標明是複製品。畫面上的馬拉赤身躺在浴盆里,鮮血從創口中湧出,已經死去的馬拉臉上帶著一種絕望的表情。
一個穿西裝的中年男人帶著幾個年輕人站在油畫前評頭論足,聽他的口氣,好象是美術學院的老師在給學生講解。於是鄭桐和蔣碧雲也成了他的學生,兩人老老實實地站在一旁聽這位老師講解。
「……我認為畫面上馬拉的形象是作者按照馬拉真實的相貌創作的,因為大衛和馬拉是同時代的人,大衛生於1748年,到1793年馬拉遇剌時已經四十五歲了,注意,他只比馬拉小五歲,而馬拉當時是巴黎的名人,經常在群眾集會上講演,巴黎的市民幾乎都見過他,那麼畫家大衛顯然也熟悉馬拉的相貌,也幸虧是大衛把他畫下來了,不然我們今天怎麼會知道馬拉到底長得是什麼樣子呢?那時還沒有發明照像機嘛,大衛是法國新古典主義的代表,皇家學院院士,早期作品還帶有羅可可風格,後來轉為古典主義,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同學們請看,這幅油畫以極為簡潔的古典手法成功地將肖像的描繪、歷史的精確性和崇高的悲劇性結合在一起,有力地突現了這位『人民之友『的英雄主義特徵,成為紀念碑式的現實主義歷史畫名作……」
鄭桐突然小聲說了一句:「誤人子弟……」
那位老師和幾個學生都把目光投向鄭桐,從他們的眼光中可以看出,他們對這位戴著眼鏡,文質彬彬的人出口不遜表示出一種無聲的憤怒。
鄭桐若無其事地對蔣碧雲說:「走吧,這兒的空氣令人窒息。」
兩人剛走出幾步,後面那位老師說話了:「那位先生,請留步。」
鄭桐和蔣碧雲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這位先生,請您對剛才的語言做出解釋,我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冒犯了您,使您做出如此粗魯的反應。」
鄭桐扶扶眼鏡:「您真想知道?」
「當然。」
「那好,首先我得向您道歉,請原諒我的出口不遜,對不起,不過您剛才對您的學生講到對馬拉的評價使我很不入耳,坦率地說,您在誤人子弟。」
「哦,願聞其詳。」
「您憑什麼認為馬拉是個英雄?我看他不過是個嗜血者,除了被法國大革命時期的暴民所愛戴,稍有理性的人都認為馬拉是個劊子手。說到英雄,我認為恰恰應該是剌殺馬拉的人,夏洛蒂-科黛,她才是英雄。」
一個女大學生說:「先生,我對法國大革命不太了解,教科書上說它是最徹底的一次資產階級革命,而馬拉是當時雅各賓派的領袖之一,是被稱為『人民之友『的英雄,如果您有不同的看法,可以和我們探討一下。」
「可以,首先我要講明的是,《人民之友》並不是馬拉的稱號,而是馬拉在1789年創辦的一份報紙,不錯,《人民之友》是為底層民眾說話,但是由於它的非理性,也將底層民眾的破壞欲煽動起來,最後演變成暴民政治。1790年以後,馬拉開始拋棄自己原先標榜的自由平等理念而倡導獨裁,並且鼓吹革命恐怖,此時殺戳成了主要目的。1793年是法國大革命的一道分水嶺,雅各賓派的領袖羅伯斯比爾、馬拉、丹東等人開始著手清洗反對派,推翻吉倫特派,由馬拉自任主席成立了公安委員會,開始了血腥的恐怖統治時期,在這一時期,大約有四十萬人被處死,沒有正常的審判程序,任何人的一句誣告就可以將一個無辜的公民送上斷頭台。諸位應該感到慶幸,沒有生活在那個時代,不然憑諸位先生小姐的氣質、談吐、衣著及所關注的問題和談話方式,就可能會被當做貴族送上斷頭台,如果僅從底層民眾對事物的好惡來決定一個人的生死,那就太可怕了。我們可以做一個荒唐的假設,假如馬拉先生又復活了,而且嗜血的惡習未改,他現在正藏身於北京某個衚衕里為《人民之友》撰寫文章,馬拉先生固執地認為,今天來參觀畫展的人們都是人民的敵人,因為他們的這種愛好和底層民眾的思想感情格格不入,並且出身可疑,即使不是貴族,也不會來自底層民眾,如果殺掉這些倒霉蛋就可以使人類獲得幸福,那何樂而不為呢?不知各位是否願意為了人類的幸福做那獻上祭壇的羔羊呢?」
那個老師不以為然地反駁道:「對待歷史,要看它產生的後果,您不覺得馬拉和羅伯斯比爾給世界帶來民主和自由的聲音,促進了未來的整個歐洲民主化進程?」
鄭桐說:「對不起,您混淆了概念,是法國大革命促進了歐洲民主化進程,而不是馬拉等人,他們不過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段血腥暴政的代表人物而已,雅各賓派的暴政統治只維持一年多,馬拉等人已經成為一個血腥的集體犯罪集團,他們號召人們起來屠殺,點燃人們的仇恨之火,煽動人們的極端無政府主義狂熱,他們以自由的名義剝奪無辜公民的自由,以平等的名義屠殺貴族,以國家安全的名義踐踏法律,踐踏人類的尊嚴,踐踏人類至高無上的生命權。至於對法國大革命的評價,我同意一位歷史學家的觀點,他認為∶就當時的法國而言,它是反人權的暴政。我們評價一個歷史事件不在於它是否給未來和旁觀者帶來福音,而在於它是否給當時處於其本地域和當時代的人們帶來福祉,因為人權是指當時當地的人權,而不是未來的人權,也不是旁觀者的人權。」
那位老師說:「可是……先生,從我接觸到的關於法國大革命的歷史資料上看,它絲毫沒有表現出您所說的血腥氣,只是說到群眾把國王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了斷頭台……」
鄭桐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所以我覺得您在誤人子弟,您要明白,教科書只能代表一種觀點,而未必是歷史的真實,您為什麼不多看一些資料?象米涅的《法國革命史》,霍布斯的《利維坦》,博洛爾的《政治的罪惡》這些書,國內都有譯本呀?」
「……等等,請允許我把書名記下來,我要讀過以後再得出自己的觀點,因此您剛才說的也只能是您的一孔之見。」
「我欣賞您此時的治學態度,順便問一句,看您的歲數,文革初期時您已經當教師了吧?」
「那時我剛參加工作兩年。」
「您是否被運動觸及了靈魂?遭到過暴力攻擊嗎?」
「當然,那時候當教師的大都在劫難逃,挨斗和挨打是免不了的。」
「那我提請您注意,如果您還認為暴民政治的鼓吹者和嗜血者是英雄的話,並且繼續把這種觀點灌輸給學生,那麼您將來免不了還要挨揍,一個健全的社會應該是一個法治社會,一個重視人的尊嚴和生命的社會。對不起,我的話有點兒尖刻,請您不要介意。」
鄭桐和蔣碧雲走開了。
特遣隊於黎明時分進入叢林,全隊加上兩個工兵營軍官共二十人,按三三制原則,分為幾個戰鬥小組,人數雖然不多,可都是選拔出的高手,每個人都能獨擋一面,身為隊長的鐘躍民絕對相信自己手下的每一個隊員。
清晨終於來了,視野內的景物漸漸清晰起來,叢林中瀰漫著淡淡的晨霧,隊伍行走在一片蒿草和灌木叢中,綠草中點綴著紅色、黃色的小花,它的花瓣展開如托盤,中間露出嫩黃的花蕊。鍾躍民還發現這裡到處生長著纖細的桫欏,他是從《野外生存教材》上認識這種蕨類植物的,」桫欏,木本,莖高而直,葉片大,羽狀分裂,莖含澱粉,可供食用。」
茂密的叢林中沒有路,很難行走,寧偉帶領尖兵組走在全隊的前面,他們揮動砍刀砍倒擋路的植物,體力消耗很大。張海洋帶領兩個戰士負責殿後,
整個特遣隊行動迅速,配合默契。走在全隊中間的鐘躍民時時用指北針修正著方向,使他感到慶幸的是,特遣隊員們每人除了按規定攜帶槍支和必要的彈藥基數外,還背了一個盛滿各類特種器材的背囊。他們在如此複雜的山嶽叢林地區,背負著沉重的裝備連續行軍幾個小時還能保持良好的體力,這不能不歸功於多年來連隊每天雷打不動的五公里越野,此時發揮了效用,大家都練出了超常體能。
帶領尖兵組的寧偉發現周圍的叢林漸漸變成了原始次生林,灌木叢越來越少,頭頂上是高大的樹木,腳下是葛藤荊榛死死地糾纏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會被帶鉤刺的野藤絆住腿。林子又濃又密,明燦燦的陽光竟然穿不透繁枝茂葉組成的天幕,只是偶而從枝葉組成的網眼裡透出幾粒光斑。樹下多年淤積的樹葉軟綿綿的,一腳踩上去便濺起一灘發出腐爛氣息的淤黑臭水。眼前一棵大樹上懸掛著網狀的氣根,在微微搖蕩著,象一排排的絞索,前面似乎不是叢林,而是一條綠得發黑的,沒有盡頭的隧道。
帶領尖兵組的寧偉突然蹲下,他向後面做出手勢,全體特遣隊員都伏下身子,鍾躍民和張海洋來到隊前。
鍾躍民壓低聲音問:「有什麼情況?」
寧偉盯著前方小聲回答:「前面的叢林好象有點兒問題。」
「你有什麼根據?」
寧偉迷惑地搖搖頭說:「一時說不清,我只是憑感覺。」
張海洋拿出地圖仔細核對道:「咱們現在所處的位置離目的地A號地區,還有約三十公里。」
鍾躍民嘲諷道:「你說的又是直線距離吧?你們這些當參謀的就認得地圖,按我的經驗看,圖上的三十公里,在亞熱帶山嶽叢林地區,至少要走六七十公里。」
張海洋顧不上還嘴,正在用望遠鏡仔細觀察著對面的叢林,他的視野停留在兩棵並排生長的小樹上:「躍民,你注意一下那兩棵小樹。」
鍾躍民也舉起瞭望遠鏡進行觀察:「嗯,有點兒名堂,這兩棵小樹之間發生過爆炸,面向爆炸一側的樹枝都受到爆炸力的衝擊而殘缺,從爆炸的破壞力看,這充其量是顆懸掛式的防步兵雷。」
寧偉自言自語道:「看來我的感覺沒錯,咱們馬上要進入雷區了。」
鍾躍民看看手錶,神色有些焦急:「必須在雷區中開出一條通道,誰知道這片雷區的縱深有多少,現在還有五個小時天就黑了,必須在天黑之前通過雷區。」
吳滿囤從後面過來說:「我帶兩個工兵在前面開路。」
鍾躍民說:「時間來不及了,靠探雷針人工排雷太慢,也太危險,現在最好的辦法是用導爆索炸樹,利用倒伏的樹榦鋪出一條路來。」
工兵營隨隊行動的兩個軍官都是從工程兵學院畢業的,精通爆破和排雷專業,鍾躍民等人以前都很少和工兵營的軍官打交道,彼此之間根本不熟悉,只是在出發前,大家相互簡單溝通了一下。此時鐘躍民甚至都忘了這兩個軍官的姓名,由於情況緊急,他也顧不上禮貌了,便不客氣地問:「對不起,我又想不起來你們倆的姓名了,能再說一遍嗎?」
一個高個子的工兵軍官略帶諷刺地說:「沒關係,你是領導,要操心的事多,別在小事上費腦子,我們多說幾遍就記住了,我叫朱星,河南南陽人,工兵營一連副連長。」
另一個軍官稍年輕些,顯得有些拘謹,他站起來按條令向偵察營的幾位軍官敬禮:「我叫趙志誠,湖南長沙人,工兵營二連一排排長,請同志們多幫助。」
鍾躍民問:「我想徵求一下你們的意見,畢竟是專業人員嘛,朱副連長,趙排長,你們覺得炸樹鋪路的辦法是否可行?」
朱星點點頭,肯定地說:「這倒是個好辦法,問題是咱們不知道這片雷區的縱深,萬一走了一半,導爆索和炸藥都用完了,天也黑了,到那時咱們可就進退兩難了,鬧不好得站在樹榦上過夜。」
張海洋插嘴道:「聽天由命吧,總要試一試。」
吳滿囤說:「躍民,真服了你,你怕是早就想到這兒了,才帶了這麼多導爆索。」
鍾躍民下了決心:「就這麼干,現在由滿囤帶兩位工兵同志開始行動。」
導爆索是一種裝填有猛性炸藥的彈性軟索,用於同時起爆數個裝葯點。這種軟索的葯心部分一般裝有黑索金或奧克托金等炸藥,每米長度裝藥量為十至十三克,爆速能達到9000米/秒。鍾躍民早就發現導爆索的好處,它可以象繩索一樣攜帶,甚至纏繞在身上,對爆破直徑不太粗的圓柱物體猶為有效。此時用它來炸倒樹木是再合適不過了。
兩個工兵軍官果然很專業,朱星將導爆索纏在一棵小樹的根部,接通雷管和電線。趙志誠按動起爆器上的按鈕,」轟!」地一聲爆炸,一棵小樹齊根被炸斷,慢慢倒向雷區,倒下的樹榦又砸響了幾顆雷,引起一連串的爆炸……又是一聲爆炸,一棵樹被炸倒,又是砸響了幾顆雷。爆炸聲持續不斷。
吳滿囤帶著兩個工兵軍官成了整個隊伍的尖兵,他們邊爆破邊向雷場的縱深推進。
鍾躍民帶著戰士們小心翼翼地在倒伏的樹榦上行走,前方傳來一聲聲爆炸。
鍾躍民不斷地向戰士們提出警告:「都注意腳下,千萬別滑下去,這裡倒處是雷。」
張海洋在隊伍的最前面,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頭頂,一邊觀察一邊在喊:「頭上也要注意,樹杈上有絆發雷和跳雷,這種雷殺傷力更大,幾乎沒有爆炸死角。」
一個戰士在罵:「媽的,進了王八陣了,到處是王八。」
五班長趙冬生說:「這雷就象是用麻袋撒的,有的雷連偽裝都不做,就明擺在那裡,剛才我數了數,一平方米之內就有八顆雷,還不算埋在土裡的。」
鍾躍民嚴厲地吼道:「都集中精力,不許說話。」
吳滿囤站在叢林中的一小塊空地上等候著隊伍,鍾躍民帶隊從倒伏的樹榦上走過來。
吳滿囤迎上去說:「躍民,你們可以下來休息一會兒,這塊地方的雷已經排乾淨了,周圍也做了標記,你們千萬別越過標記。」
鍾躍民問:「怎麼不走了?」
「導爆索用完了,不知前邊還有多遠,現在只好人工排雷了,那兩個工兵正在前面排雷。」
張海洋焦急地跺著腳說:「就靠探雷針一寸一寸地探?太慢了。」
吳滿囤攤開雙手無奈地回答:「那有什麼辦法?就咱腳下這塊地方,剛才就排出一百多顆雷。」
朱星和趙志誠正伏在草地上探雷,他們用探雷針刺進泥土,一寸一寸地向前移動著,用探雷針探雷全憑著排雷者的手感,這是個需要耐心的細活兒。
趙志誠在短短的兩個小時里已排除了一百多顆不同型號的防步兵雷。此時他憑手感又發現了地雷,他用手輕輕拂開泥土,露出了下面草綠色塑料殼的防步兵雷,趙志誠輕輕拆下地雷引信,慢慢拿起地雷……突然,他的動作停住了,趙志誠的目光停留在地雷的底部……這顆雷下面還連著一根細細的金屬導線。
趙志誠自信地笑了,他用剪刀輕輕剪斷了導線,又開始挖第二顆雷,當第二顆漸漸露出泥土時,他熟練地拆掉引信,輕鬆地把這顆雷拿起來……趙志誠聽到一聲輕微的響聲,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憑手感就能判斷出,這是一顆絆發雷的引信被觸動了,趙志誠絕望地大叫一聲:「連環詭雷……」
「轟!」火光一閃,地雷爆炸了……
趙志誠的頭部被炸碎,他伏在草地上,鮮血象溪流一樣流進泥土……
蔣碧雲走出很遠後還回頭看看,發現那位老師和幾個學生還在望著他們。
「鄭桐,剛才我怕露怯,沒好意思問,我也看過《法國革命史》,怎麼對剌殺馬拉的那個夏洛蒂-科黛一點兒印象也沒有了?」
「那是個二十四歲的姑娘,她受的是傳統教育,熟讀伏爾泰和盧梭的經典著作,她認為共和制是改造法國的唯一途徑,而雅各賓派製造的血腥恐怖正在破壞革命,所以她決定幹掉馬拉。當她來到馬拉寓所時,馬拉正坐在浴盆里洗葯浴,這哥們兒也不象話,赤條條地就讓人家一個大姑娘進了門,是不是還有點兒別的想法,史書上沒說,科黛可是個美貌的女人。結果科黛一刀就幹掉了馬拉,最後自己也被送上斷頭台。」
蔣碧雲沉思道:「關鍵是科黛的剌殺行動對於歷史本身作用有多大。」
鄭桐說:「確實作用不大,她認為刺殺了馬拉就可以拯救共和國,其實於事無補,因為暴政不是繫於一個人,而是繫於一個黨派和共和國的暴亂形勢。但科黛的動機和行動無疑是一種捨生取義的英雄壯舉。」
「這姑娘很漂亮嗎?」
「據說很漂亮,當科黛站在將她載往刑場的馬車上時,在沿途觀看的人群中有個叫皮埃爾-諾特萊特的男子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科黛的形象在他腦海中縈繞了很久沒有消失。他後來回憶道『科黛美麗的臉龐平靜得象一尊雕像,我已經愛上她了。『你看,是不是很浪漫?在一片腥風血雨中,一種可望不可及的浪漫愛情。」
蔣碧雲喃喃道:「血色浪漫,很令人震撼啊。」
「是啊,血色浪漫,我們好象都經歷過那個時代。」鄭桐耳語般地輕聲回答,他的身體有些顫抖。
「鄭桐……」蔣碧雲輕輕叫了一聲。
「嗯,怎麼了?」鄭桐回過頭來問。
「我們結婚吧。」蔣碧雲的眼中淚光閃閃。
鄭桐的眼睛也濕潤了,他張開雙臂摟住蔣碧雲低聲道:「親愛的,我早盼著這一天呢。」
當叢林中爆炸聲傳來時,在林間空地上的戰士們都站了起來,吳滿囤一跺腳喊道:「不好,出事了。」
戰士們騷動起來。
鍾躍民大吼:「都坐下,不要亂動。」
戰士們都默默地坐下。
滿臉是淚水的朱星背著趙志誠走出叢林,戰士們迎上去,幫他放下同伴,趙志誠頭部血肉模糊,渾身濺滿了血漿,此時已無聲息,鍾躍民查看了他的傷勢,默默地站起來。
吳滿囤緊張地問:「怎麼樣?」
鍾躍民搖搖頭:「已經不行了。」
吳滿囤一拳打在樹上,流著眼淚說:「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一下子就這麼完了,娘的,該死的地雷。」
張海洋氣急敗壞地問:「怎麼搞的?」
朱星抹著眼淚回答:「連環雷,三顆連在一起垂直埋的,他起完第二顆雷就大意了,沒想到下面還有一顆。」
朱星忍不住哭出聲來。
鍾躍民拍拍他的肩膀道:「行了,哪還有時間哭?咱們不能困在這裡,要繼續排雷,這樣吧,我帶工兵先上,要是聽見爆炸聲,就說明我們出事了,要馬上派人接替。」
張海洋瞪起了眼睛:「你開什麼玩笑?你是隊長,得隨時在指揮位置上,我去。」
吳滿囤攔住張海洋:「你去?你懂排雷嗎?俺記得清清楚楚,那年搞排雷訓練時,你休探親假回北京了,沒受過排雷訓練。」
「扯淡,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不就是拆除引信么?我現學就行。」
吳滿囤用商量的口吻說:「海洋,別爭了,俺上吧。」
張海洋以不容分辨的口氣一口回絕:「不行,我說先上就先上,誰也別和我爭,你們別忘了,我可是軍機關派來的,是代表軍里指導你們工作的。」
吳滿囤火了:「張海洋,你少拿軍機關的牌子唬人,你就是在軍委工作又怎麼樣?不就是個連級參謀嗎?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你牛什麼?軍部機關象你這樣的瞎參謀爛幹事多了,你少到這兒充什麼首長。」
張海洋大怒:「嗬,滿囤,你還真長脾氣啦?話里話外都是刺兒?你敢再說一句,我他媽捏死你。」
這時鐘躍民說話了:「你們都怎麼說話呢,什麼時候了還在這兒鬥嘴?要是互相看著不順眼,等任務完成回到營地,你們倆單練一把,我當裁判,現在都把嘴閉上行不行?」
吳滿囤小聲嘀咕道:「俺不和他打,又不是孩子,動不動就動手打架?再說俺也不是海洋的對手。」
張海洋得意地接上一句:「你明白就好,單練你絕對不是對手……」
吳滿囤已漫不經心地靠近張海洋,突然揮手一個勾拳狠狠打在張海洋的胃部。張海洋沒提防,被打倒在地,疼得捂住胃部在地上亂滾。
鍾躍民動也沒動,只是冷冷地盯著吳滿囤問:「這是我第一次見你出手,挺利索嘛,你要幹什麼?」
吳滿囤直視著鍾躍民:「躍民,這是俺第一次動手打人,打的還是自家兄弟,可這沒辦法,俺家兄妹七個,海洋家只有他一個,你說這事該誰去?」
鍾躍民眼淚一下子湧出了眼眶,他一把抱住吳滿囤:「滿囤,你要小心,千萬要小心,我們等你……」他哽咽了。
「放心吧,兄弟,你照看一下海洋,這一拳狠了點兒,讓他別記恨俺。」吳滿囤拿起探雷針和朱星走進叢林。
吳滿囤和朱星拉開五米的距離分別進行排雷作業,他用探雷針小心翼翼地一下一下刺向泥土,他心裡暗暗罵著,不知是哪個混蛋設置的這片雷場,實在是財大氣粗,把地雷當成了山藥蛋隨意揮撒,不算埋在土裡的,光是擺在明面上的就隨處可見。放眼望去,擺在樹杈上的暗綠色觸發雷,草叢中絆發雷的拉火鋼絲在閃閃發光,腐爛的樹葉中半露出扁圓形的壓發雷。
理在土裡的地雷密度也很大,吳滿囤的探雷針才刺了幾下就探到了一顆雷,他輕輕拂開泥土,一顆綠色的防步兵雷露了出來,他熟練地拆除了引信,隨手將已拆除引信的地雷扔進叢林深處,用樹枝插在地上做出標記。
在叢林中的空地上,鍾躍民在倚著一棵樹研究地圖,戰士們橫七豎八躺在樹下休息。
張海洋背靠著樹榦,一隻手在胃部反覆揉著,剛才吳滿囤的下勾拳把他打懵了,張海洋躺在地上足有五分鐘才緩過來,再想報復吳滿囤,他已經進了叢林,只有鍾躍民和戰士們正幸災樂禍地看著他。張海洋覺得自己窩囊死了,平時他對自己擒拿格鬥的功夫頗為自信,從來就沒把吳滿囤放在眼裡,誰知今天竟被他偷襲得手,簡直是反了他啦,一想起這些張海洋就罵不絕口:「-他媽的,滿囤這小子搞偷襲,老子非掐死他不可,敢跟我動手?」
鍾躍民笑道:「誰讓你小子老口口聲聲是軍機關下來指導工作的?連我都想揍你。」
張海洋的火又朝鐘躍民去了:「鍾躍民,你他媽別裝孫子,我知道你們倆穿一條褲子,我告訴你,這事兒沒完,我張海洋這輩子凈揍別人了,還沒人敢揍我,你等著,我要不掐死滿囤我就……」
鍾躍民火上澆油地說:「行啦,你有完沒完?以後別他媽老提你是軍機關的,我們打的就是你軍機關的。」
「好呀,你們這是犯上,尤其是你鍾躍民,後腦勺長著反骨,敢這麼對待上級機關的人。」
吳滿囤又拆除了一顆地雷的引信,他站起來將已失效的地雷扔出去,然後掏出毛巾擦汗。朱星站在一棵樹下拆除放在樹杈上的絆發雷,他們的身後已經開闢出一條用樹枝做標記的安全通道。
朱星用鉗子將絆發雷的拉火鋼絲剪斷,然後慢慢地用手去拿雷,他覺得眼前的樹杈突然動了起來,再仔細看,發現一條色彩斑斕的毒蛇在樹枝上已經昂起了頭,蛇信子在絲絲作響……
朱星是工兵,沒有象偵察兵們那樣經歷過野外生存訓練,他對這種爬行動物有著天然的恐懼,此時他猛地縮回手失聲喊道:「毒蛇……」便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但他馬上又意識到危險,想停下已經來不及了,他身體搖晃著向雷場倒去。
正在擦汗的吳滿囤低吼一聲:「小心……」他眼急手快地扶住朱星,但自己的身體已經傾斜,一步跨向雷場……」轟!」地一聲爆炸,吳滿囤的身體隨著火光騰起……他的身體慢慢落進雷場,倒下的身體又觸發了兩顆雷,又是兩聲爆炸
得救的朱星狂喊:「吳指導員……」他蹲下身用探雷針拚命向泥土中刺去,一邊用手扒開泥土,冒險用手抓起地雷向遠處扔去,爆炸的地雷又引爆了別的地雷,叢林中連續響起爆炸聲……
鍾躍民、張海洋帶領戰士們沿著安全通道跑來,幾個戰士見此光景便要冒險衝進雷場搶救吳滿囤,被鍾躍民嚴厲地制止住。
吳滿囤躺在離安全通道三、四米遠的雷場里,他渾身是血,聲音微弱:「躍民,別讓戰士們過來,這裡到處是雷。」
張海洋聲嘶力歇地喊:「滿囤,你再堅持一下,我們馬上排雷救你。」
鍾躍民已經帶領戰士們伏倒,正動手排雷。
吳滿囤的臉被劇痛扭曲著,他忍著疼喊道:「躍民、海洋,算了吧,來不及了,別浪費時間啦,俺的腳已經炸斷了,正在大量流血,再有幾分鐘……恐怕血就流光了……」
張海洋嚎啕大哭:「滿囤,你千萬要挺住啊,我們快過來了。」
「你們聽俺說,俺不行了,……趁現在還能說話,你……你們聽俺說一句。」
鍾躍民的眼淚也奪眶而出:「滿囤,你說,我們聽著呢。」
「你們……到俺家去看看,拜託你們……照顧俺爹娘……俺兄弟……妹妹,咱也算沒白兄弟一場……」
張海洋和戰士們痛哭起來。
鍾躍民哽咽著說:「你放心,你爹娘就是我們的爹娘,大哥,你放心走吧。」
張海洋哭喊著:「大哥,你再堅持一下呀……大哥……」
吳滿囤靜靜地躺在叢林中,不再說話了,大家眼看著他的鮮血浸透了迷彩服滲入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