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物換星移幾度秋 第二十四章 戚戚何所迫
乾清宮後院剛剛出了月子的若微不似尋常產婦那般珠圓玉潤,反而越發的清瘦,新浴之後的她靜靜地坐在妝台前任由司音、司棋為她理妝。
湘汀手捧著一件大紅色描金綉鳳的禮服悄悄上前,「娘娘,這是皇上命尚衣局為娘娘趕製的禮服,說是正月十五皇太子冊封大典時娘娘的吉服。皇上讓娘娘試試,如果不合適,就讓她們拿去再改。」「先放著吧!」若微面上的神色依舊是淡淡的,烏黑的長髮被巧手的司音綰成一個幽雅的流雲髻,司棋從妝匣內拿起一支銜著明珠的金鳳釵,若微搖了搖頭,司棋在妝匣內撿來選去,剛剛拿起碧玉簪,就聽身後的湘汀說道:「這個太過素凈了,還是選那隻梅花琉璃釵吧。」紅色寶石穿的紅梅金絲鏤空珠花在烏黑的髮髻中盛開,玲瓏剔透的梅花琉璃釵上渾然天成的紅色正好雕成了梅花瓣兒,墜著三股紅玉珠,就像嬌艷欲滴的紅梅,美得令人絢目。
可就是這紅艷艷的美讓若微想起那一日在御花園裡發生的駭人的一幕,她立即花容大變,「拆了快拆了!」說著她便瘋了似的扯著頭上的珠花簪飾。
「娘娘!」司音、司棋、湘汀都蒙了,她們立即出手相攔,而若微卻越發地失態竟然伏在妝台上痛哭了起來。
「紅色,這紅色艷得像血,是紫煙的血,是紫煙孩子的血。這血晃得我睜不開眼,這輩子我拿什麼去還她的情,她的義?」若微號啕大哭起來,一時間哭聲如泣如訴,滿室的人都怔怔地呆立當場。
「不要,我不要這樣的紅!」她彷彿瘋了,將妝台的珠花、玉鐲,所有的首飾統統摔在地上,隨即又扯著室內的紅帳紗幔,甚至是紅色繡花的桌布坐墊,甚至是那件嶄新的大紅禮服。
她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剪刀,所有人都不敢上前相阻。
湘汀立即奔到室外喊來阮浪,阮浪只是探了個頭就悄悄退下去到前殿稟告朱瞻基。
當朱瞻基進入室內的時候,屋裡一片狼藉,一身白衣的她滿頭青絲如瀑般傾灑在身後,伏在地上失聲痛哭,滿地都是紅色的碎片。
「若微,過去了,都過去!」朱瞻基比任何人都了解若微心中的苦,眼睜睜地看到紫煙被人橫刀切腹慘死當場,她受到的刺激自是常人無法承擔的,所以夜夜都會聽到她在夢中抽泣,每夜都不知要驚醒多少回,擁著她入睡用不了兩個時辰就能感到她衣裳盡濕,全都是午夜驚夢嚇出來的冷汗。
「湘汀,以後這屋裡不要用紅,吩咐下去,長樂宮裡的擺設也都換了吧」!朱瞻基此時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驚如病兔的若微。
「是!」湘汀一面應著,一面默默垂淚。
「皇上,你說紫煙會不會怪我?」若微止了哭,面上還帶著晶瑩的淚水可是唇邊卻痴痴地笑了起來。
「不會!」朱瞻基摟緊了她。
「她不會,繼宗也不會,爹、娘、大伯和爺爺,他們也都不會怪我嗎?」若微眼中迷離如霧,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明眸珠輝。
「他們也不會。朕已經遣阮浪和金英去探視過了,孫府正在為紫煙準備後事,你爺爺說要把她送回鄒平老家葬入祖墳。」朱瞻基語氣低沉,轉身看了一眼阮浪。
阮浪立即上前說道:「娘娘放寬心,奴才去孫府的時候,看到了孫大人,繼宗少爺,他們都好,都惦記著娘娘!」「都惦記著我?」若微眼中剛止的淚水又瞬間傾瀉下來,「惦記我做什麼?只會連累他們。倒不如死了乾淨!」「若微!」朱瞻基緊緊摟著她,「你別胡說,前些日子你在月子里,所以才沒跟你提,如今剛剛大好千萬不能過慮,朕已命人徹查紫煙遇襲一事,你放心,朕一定還你們公道!」「徹查?如何徹查?」若微顫抖著雙肩,突然滿面怒色指著北牆說道:「還不是坤寧宮裡的那個人,她總是恨不得我死!」「若微,別胡說!」朱瞻基惱也惱不得,哄也哄不好,只得將她抱起拖到床上細聲細氣地安慰著,「此事還未查清,你先別急!」「還用查嗎?」若微冷笑著,「皇上不覺得此事與那年我在西山遇襲如出一轍嗎?鐵釘,鐵釘呢?去查鐵匠鋪不是已經查到胡安了嗎?」「若微!」朱瞻基伸手捂在若微的嘴上,又吩咐著:「你們都下去,今日的事兒不許向外透露半個字!」「是!」湘汀,司音、司棋連同阮浪紛紛退下。
朱瞻基將若微摟在懷裡,用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幫她順氣兒,嘆息之間低語道:「你呀你,非要如此嗎?朕說過,只要以春秋大義『母憑子貴』就可廢了她,何苦還要施計逼她現形,自己勞心費神不說,這身子怕是吃不消。」若微一語不發,彷彿朱瞻基說什麼都與她無關,只是倚在朱瞻基懷裡,氣息漸漸如常,彷彿睡著了一般。
三日後,仁壽宮慈蔭樓東暖閣內,朱瞻基坐在西牆下的花梨藤心扶手椅上,探著身子看著黃龍綉帳內睡在明黃色錦褥鋪就的小床里的皇子,他剛要伸手去摸那白白胖胖的小臉,卻被從側面伸出來的裹在織錦鳳袖裡的手擋下了。
「別摸,剛從外面進來,當心冰著他!」出手相攔的正是張太后,兩旁侍女立即在小床邊上抬了一把花梨四齣頭官帽椅,又特意放了厚厚的棉墊子,張太后坐在上面側著身子低頭看著孫子,臉上是一副有孫萬事足的安心與滿足。
「如今有祁鎮在這仁壽宮裡,皇上也跑得勤了。早上請安的時候不是剛剛看過嗎?怎麼剛過未時皇上又來了?」張太后話裡有話透著三分責怪。
朱瞻基聽了唯有一笑而過,「瞧母后說的,就是祁鎮不在仁壽宮裡,兒臣還不該過來看看母后?」「哼!」張太后輕哼一聲,「行了,有什麼話,皇上就明說吧!」「母后,兒臣來是想問問母后,貴妃的身子也大好了,這孩子從落地到現在她都還沒看過一眼,兒臣想抱過去讓她看看,也好讓她安心!」朱瞻基打量著張太后的神色緩緩說道。
「安心?」張太后笑了:「放在母后宮裡,她還有什麼不安心的。祁鎮不僅是她的親兒子,也是母后的親孫子。母后不會讓祁鎮有一丁點兒閃失的,你讓她放心好了。若是身子真的好了就早點兒搬回長樂宮,老待在你的乾清宮裡算怎麼回事?」朱瞻基面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了,若微猜得一點兒也不錯,母后果然是打定主意要自己帶祁鎮了,於是便正色說道:「母后,兒臣還有件要事跟母后說。」「好,咱們出去說,別吵了我的好孫孫睡午覺!」張太后看著孫子笑容滿面,然而站起身時笑容盡收。
兩人走到外間正堂分別落座,朱瞻基說道:「母后,之前御花園遇襲一事,因為貴妃難產,身子行將不愈太過兇險,所以才一直放著未辦,如今兒臣已命人徹查……」「徹查?」張太后鳳目微凜,「如何徹查?母后早就告訴過你,那個瘋子是建文帝的二子,名叫朱玉圭,當年成祖爺攻破南京城時,他還在襁褓之中,這麼些年從南京舊宮到北京城的皇宮之中一直被囚於密室之中,如今長到三十多歲還五穀不分,人事不懂,是個瘋子是個廢人,誰想到他怎麼就跑了出來,衝撞了若微。好在沒有大礙,此事關係著成祖爺的聖德,不能聲張。」
「母后,這層意思兒臣明白,可是即使是關了三十多年與世隔絕,又怎麼會突然跑出來,又偏偏遇上貴妃,況且他為何不追別人怎麼單獨只追貴妃?」朱瞻基眸色陰沉耐著性子緩緩說道。
「好了,好了,一個瘋子,難不成你還想說他是被人指使專門對付若微,對付她腹中的皇子的?」張太后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母后知道你心疼若微,如今孩子還未到滿月就立為皇太子,也算是天大的恩寵了,這已經到了頭了。你們呀,以後還是安分些吧!」「母后,此事可暫時放下,兒臣還有一事要講!」朱瞻基從袍袖內拿出一個錦盒,打開盒蓋放在案上,「母后請看!」張太后拿眼一掃,只見裡面是一枚鐵釘,「皇上這是何意?」「母后還記得當年在皇太孫府時,貴妃有一次去西山賞雪,路遇惡犬相襲的事情嗎?」朱瞻基問。
「是有這麼檔子事,她呀,就是個惹事精!」張太后面上漸漸浮起一絲不悅。
「當時她雖被人救下躲開了惡犬,可是又碰到林中射來的暗器,救她之人身上中了兩處,就是此釘!」朱瞻基細細講來。
張太后面色越發沉重起來。
月華初上,仁壽宮裡一片寂靜,氣氛壓抑得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張太后與皇上端坐上首,胡皇后帶著侍女從外面步入見此情形不由微微有些愣住了,她先是給太后與皇上分別行了禮,然後才開口說道:「這麼晚了,母后召兒臣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張太后指了指左手的椅子,「先坐下吧,一會兒人到齊了,皇上要當著母后的面,斷一樁陳年舊案!」「哦?」胡皇后的目光投向皇上,卻從他的臉上看不出半點兒端倪,只得落座。
這時只見雲汀帶著一名壯漢步入亭中,那人面色黝黑身形魁梧,身上散著一股子難聞的酸臭之氣,進得室內立即撲通跪倒在地,「草民趙六叩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草民趙六叩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免禮!」張太后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端莊,她再次從桌上拿起那個錦盒,打開之後從裡面取出一枚鐵釘指著它說道:「趙六,你仔細看看,這枚鐵釘可是出自你手?」胡皇后面色微變,忍不住回頭看了看慧珠,慧珠沖她遞了個眼色,示意她稍安。
趙六跪著上前移了幾步,雲汀則從太后手中接過鐵釘遞給他,他細細看了片刻立即點頭稱是。
「是誰讓你做的?」太后又問。
「這個……」趙六遲疑著抬起頭看了看太后又看了看皇上。
「你只管照實說!」太后和顏道:「不管是誰,哀家都能保你平安!」「是一位女客。」趙六答道。
「女客?怎麼會是女客?不是胡安嗎?」皇上臉色變了又變,出言斥責道。
趙六立即伏在地上,不敢言語了。
張太后掃了一眼皇上,「皇上既然是要哀家問案,就不要插手。」皇上憋著氣,龍目含怒緊緊瞪著趙六。
太后又問:「既然是位女客……時隔了五六年,若是再次見著這位女客,你可還能將她認出來?」張太后目光緊緊逼視著趙六,只恐錯過他臉上一絲一毫的表情。
「能,那位女客生得極俊,相貌世間少有,所以草民若是再遇到一定能認出來!」趙六倒是不緊不慢極為從容。
「很好!」張太后點了點頭,指了指皇后說道:「皇后,去把你宮裡自皇太孫府時帶出來的舊人都叫來,站在這兒,讓他認!」「母后!」胡皇后眼中儘是委屈之色,萬般無奈只得依從。
自胡皇后以下,胡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慧珠、落雪、梅影等人紛紛立於室內,趙六看了又看,連著搖了搖頭。
「去,把皇貴妃請來!」張太后說道。
「母后!」皇上眉頭緊擰,不知道事態如何演變得完全超出自己的想像。
可張太后卻執意而行。
當若微剛剛踏入殿中,趙六立即指著她道:「是她,就是她!」「什麼是我?」若微鎮定自若地解下身上披著的白色雪裘大氅,給皇上、皇太后以及胡皇后分別見禮,然後坐在右首椅子上。
待她剛剛落座,皇太后又開口了:「趙六,你可看清了,當日讓你做這鐵釘之人真的是她?」「是!」趙六連連點頭。
「那為何先前皇上派人去查,你卻說是府軍胡安讓你做的?」皇太后掃了一眼皇上,又瞅著趙六問道。
「因為,因為……」趙六看了看若微,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一般,「當日這位女客讓小人做此物的時候就交代過,如果日後有人來查就說是一名叫胡安的中年男子托小人做的。」他此語一出,胡皇后立即淚眼婆娑,泣不成聲,「母后,母后,兒臣真是冤枉呀!」張太后把目光投向皇上,「皇上,如今局面恐怕皇上也是始料未及吧?如今真相大白,誰真誰假,誰忠誰奸,皇上自然明白!」朱瞻基陰沉著臉緊盯著趙六,恨不得一刀將他斬了,「趙六,你說是皇貴妃讓你做的鐵釘然後誣陷胡安,你有何憑證?」趙六顯然早有準備,他不慌不忙從懷裡掏出一個物件,「有有有,當初這位女客賞了小人好多銀兩,還有這串珊瑚珠子,銀兩小人都用來買房置地了,可是這串珠子,小人一直存著想給小人的女兒當作嫁妝。」
「拿上來!」張太后從侍女手中接過珠串細細觀看,面色越發陰沉,「不錯,這還是永樂九年鄭和從西洋返航時帶回來的,成祖爺賞了兩串給哀家,一串留給嘉興公主了,還有一串就給了若微,想不到你竟然拿先皇所賜的聖潔之物去做這等買兇陷害她人的事情。若微,你實在是太讓母后失望了!」「母后,讓母后失望的不是若微。」若微平心靜氣,低眉斂目,態度和緩,清雅如同夏日荷花,只是眼尾輕輕一掃便如兩道寒光向胡皇后射來。
「人證物證皆在,你還要抵賴嗎?」張太后逼視著她,心中不由暗暗躊躇,依她的性子真的不想再容這樣的奸妃留在自己兒子身旁,可是一想到那粉嫩可愛的孫子又有些心軟。
若微卻不管這些,她索性站起身走到趙六面前:「你真的見過我?」趙六微微有些遲疑。
若微輕輕拍了拍手,阮浪與金英押著一位白髮老嫗步入室內:「娘!」趙六立即奔到老嫗身旁,「娘,你沒事吧?」「沒事,孩子,娘沒事!是貴妃派人把娘救出來的。」老嫗指著趙六說道:「痴兒呀,你千萬不要為了保住你老娘的性命就去陷害無辜,助紂為虐!」趙六這才明白過來,他立即跪在若微腳下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隨即對著張太后說道:「太后,剛剛趙六所說的都是假話。是有人教我說的。早年我是做過鐵釘,因為是害人之物,所以小人十分害怕,就帶著家人遷到了南直隸境內。可是後來有位金公公找到了小人,問清了實情,又幫小人在城內安了家。三日前小人從鋪子里回到家中,才發現高堂老母和家人全都不見了,是她,慧珠,是她逼我在今日的殿審中誣陷貴妃的。」
「你血口噴人!」慧珠立即大呼冤枉。
「都別吵了,容哀家細想想!」張太后越發的糊塗起來,她思忖片刻之後目光掠過在場眾人最終盯向了若微,「貴妃的意思是說,剛剛趙六指證你,是被慧珠脅迫而所作的偽證?」若微重新落座,點了點頭:「母后明察!」「那皇上是今日午後才與哀家談及此事,哀家也是一時興起才召你們來對質的。皇后毫不知情,又怎能提前命人拿了他的家人行要挾之舉呢?」張太后目光如炬緊緊盯著若微。
「母后真是聖德!」胡皇后以袖掩面輕泣起來。
若微卻笑了,她對上張太后的目光不偏不躲,「母后別急,先往下聽,恐怕一會兒疑惑的事兒更多!」「哦?」張太后越發莫名其妙。
若微沖著朱瞻基和張太后盈盈一拜,「請皇上和皇太后移駕!」說完,她站起身來自顧向外走去。
張太后與朱瞻基及殿內眾人都大感意外,朱瞻基默不作聲只悄悄跟在若微後面出了殿門,張太后見狀雖然心中極不情願,但也只得耐著性子裹了氅衣跟了出來。
一行人來到仁壽宮花園內突然愣住了,只見小山坡下立著好幾個草人,草人穿著宮中女眷的錦衣,遠遠地看上去就像是真人一般,只是其中一個草人肚子高聳,顯然比別人要胖了許多。
「啪啪!」若微雙手擊掌,突然從仁壽宮花園東角門衝出來一個怪人,手揮著半拉瓷盤殘片直奔那幾個草人就沖了過去,不偏不倚單單選中那個肚子鼓鼓的草人殺了過去,隨即揮動著手裡的破瓷片在草人腹部亂切一通兒,一邊切還一邊高喊:「吃,吃,好吃的!」切開草人的肚子以後,他伸手刨來刨去,從裡面竟然刨出許多肉糜,全都塞在嘴裡大口大口地嚼著,一邊吃一邊快活地大叫。
夜色中,他的叫聲、笑聲是那樣的駭人,然而隱隱的一個女子的哭泣聲更讓人毛骨悚然。
「哭,你是該哭,否則紫煙死得也太冤枉了!」若微的聲音帶著出離人間悲苦的超脫與冷靜,卻讓人更感寒意。
眾人回眸,只見若微身後一個身穿宮女服飾的女子突然哭著跪倒在若微腳下,「娘娘,是司棋的錯,都是司棋的錯。一失足成千骨恨,正是因為司棋家中有難,偷拿了娘娘的首飾出去賣,才會被慧珠和皇后娘娘發現尋了把柄,又以我爹娘和弟弟性命相脅迫。所以……所以,所以司棋才做了那麼多賣主求榮的事情。當年長樂宮裡被太后搜出來的反詩和春藥,都是慧珠給我的。還有……還有放在常德公主箱籠里讓人聞了滑胎的香丸,還有在月子房裡香爐里放的讓產婦血流不止的鬱金,都是慧珠讓司棋做的。」
「你這個賤人,紅口白牙如此冤枉人,你就不怕遭報應嗎?」慧珠沖了上前狠狠給了司棋一記耳光。
阮浪立即上前將她鉗制住。
司棋跪在若微面前叩頭如搗蒜,她痛哭流泣道:「奴才現在明白了,一步錯步步錯,奴才不是沒有想過回頭,可是這天大的罪,奴才不敢呀。就是前天,奴才偷聽到貴妃娘娘和皇上的談話,說是要重新查證西山遇襲鐵釘害人一案,明知道不該,可是奴才還是告訴了慧珠。那珠串,珠串也是慧珠讓奴才偷來當證物的。」所有的人都驚住了。
若微彎下腰,她伸手托起司棋梨花帶雨滿是淚痕的臉,「你家裡有事,為何不告訴我?告訴我,我會不管嗎?」司棋淚流不止,凄然說道:「娘娘一定會管,可是,可是奴婢不願意讓娘娘和宮裡的姐妹都知道奴婢有一個嗜賭成性賣妻賣兒賣女的父親,當年他賣了我和我娘還不算,如今竟然還要將我小弟弟送去當閹人!」「可恨之人原來竟有可憐之處!」若微鼻子一酸,把手一松,「只是如今你想回頭是岸,恐怕別人也未必信你。」
「是!」司棋點頭說是,她從懷裡掏出一個布包跪著爬到張太后面前,「太后娘娘,這是慧珠交給奴婢鬱金的罪證,這樣害人的東西,宮裡典藥局是不能流露出一錢一厘的,這是她親自到城中藥鋪買的,只是百密一疏,這包葯的裹布和蠟殼內側均有藥鋪的記號,只要找到藥鋪即可查出是何人所買。」張太后不發一語,也沒有去接那所謂的罪證,她只是冷冷地看著孫若微與胡善祥,因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誰都稱不上良善,誰也算不得無辜。
輸得這樣難堪,贏得又這樣驚險,讓她無從理解也無法表態。
就在眾人睜的當場,跪在地上的司棋突然站起身瘋了似的跑了過去,她拾起那個瘋人扔在地上的破瓷片狠狠地切入自己的喉管,氣絕前只喊了一句:「紫煙,你是忠僕,可司棋也並不想當個小人啊!」凄烈的哭聲與駭人的笑聲讓人無從分辨,或者原本這就是一個喜樂顛倒的世界。
紅牆綠瓦的宮門朱闕內,這樣的紅顏悲歌彷彿永遠不會停歇。
張太后轉過身去,依舊不發一語,她步子走得十分穩健只是太過匆匆,以至於衣帶輕飄,那件披在身上的華貴氅衣也掉落在地上,隨侍在她身後的侍女雲汀與素月立即拾起氅衣緊緊追了過去。
晨陽初現,金光布滿室內。
仁壽宮吉雲樓內,跪在蓮花拜墊上敬心禮佛的張太后對著佛像自言自語:「我佛慈悲,請佛祖開釋,是我錯了嗎?如果當初不是我堅持這樣的嫡庶格局,是不是今日的惡果就不會發生?」「皇太后,皇上來了好幾次,你都避而不見,皇上剛剛可放下話了,說不管您見還是不見,胡皇后,他是廢定了!」雲汀從外面入內,緊挨著張太后也悄悄跪下。
「你去告訴他,母后只有一句忠告給他!」張太后緩緩說道:「說古往今來哪一個皇上廢后沒有理由,又有哪一個皇上廢后之後在暮年回首時沒有後悔過?唐玄宗為武惠妃所惑,誅殺元配皇后,事後常常後悔,並終此一生不再立後。唐高宗為武則天所騙,廢除皇后及淑妃,事後也常悲泣哀悼。如果皇上真的想明白了,真的不後悔,也不怕有累聖德,就請自便吧。只是不管立誰為後,皇太子的撫育重任,母后絕不假她人之手!」「是!」雲汀低聲應著。
「還有什麼事?」張太后聽出她言辭閃爍似乎還有事要回,於是索性問道。
「慧珠……投井了!」雲汀低著頭,連日來宮中的血雨腥風早已讓她不寒而慄,「她留下血書一份,坦然承認了所有罪責,還說所有種種皆她一人所為,皇后本不知情。」
「不知情?」張太后長長嘆息一聲,「也許真的是我錯了,當初若不把她們姐妹放在一處,沒有慧珠的籌謀鑽營,善祥也不至於如此糊塗,罷罷罷,各人造業各人償,由她們去吧。」坤寧宮內宮門緊閉,胡善祥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的席子上,面前放著一個銅盆,如今坤寧宮已然成了一座冷宮,整座大殿空空的,只有她一個人,用一個小小的銅盆為慧珠祭奠。
每一張元寶紙都是她親自剪的,看著它們一張張在銅盆中被小小的火苗吞噬掉,她的心彷彿也跟著燒了起來。
「好妹妹,這是姐姐在宮裡第一次叫你妹妹,以後的路你就自己走吧,姐姐最後再為你籌劃一回。姐姐一人將所有的罪名承擔,一死以謝天下,只要妹妹你咬住不承認,誰也不能定你的罪。況且建寧庶人的事,事關先祖先帝兩朝天子的榮辱德行,他們絕不敢對外公布。而鬱金傷人和鐵釘之事,誰也沒有親眼所見,根本無可奈何。妹妹,你記住,你是成祖為皇上欽定的元妃,誰也不能輕易廢了你。你別怕,跟她們慢慢熬……」慧珠的殷殷叮嚀彷彿還在耳邊,只是從此以後在這寂寞深宮中,接下來的路就要自己一個人走了,從此之後,在這朱樓玉宇中再也沒有一個知冷知熱可以促膝說說心裡話的人了。
胡善祥眼中已經沒有了淚,滿腔的怨恨全都化成了輕煙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吱扭」大門彷彿被人推開,一個身影由遠及近。
「皇上,您終於來了?」雖然沒有回頭,但是她還是聽出了他的腳步聲,「好像從臣妾搬入這坤寧宮,皇上您就沒來過吧?今兒皇上來,是為了與臣妾一起祭奠慧珠,還是想讓臣妾移宮,好給貴妃娘娘騰地方?」朱瞻基站在離她十步以外的地方停了下來,此時的他心中沒有半分的恨,只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惜,他彷彿想起了十多年前在南京皇宮中他們的洞房花燭之夜,洞房裡滿是耀眼的紅,大紅的帳子,大紅的龍鳳對燭,大紅的燈籠,大紅的禮服……紅得讓人厭煩,所以他逃了,以至於沒有看清新娘的容顏,他就逃了,一直逃到若微的身邊。
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註定了今日的結局。
「你知罪嗎?」他高高在上,卻發出如同蚊蟻般的低鳴。
「知罪!」她扭過臉仰望著他。
她笑了,穿著一身孝服的她居然也稱得上是笑靨如花嬌艷絕色,「臣妾的罪,就在於太愛皇上了。愛得不能自抑,不能與人分享,不能看著別人分寵爭輝!」「其實,你可以跟若微共存的!」他說。
「是嗎?如果當初是她當了皇后,怕是也會如此待我的!」她又扭過臉去,繼續往火盆里添著紙錢。
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主動對他——這個讓她愛入骨血的男人轉過臉去。
「你錯了。原本朕該將你的罪行公布天下,廢了你甚至殺了你!」他聲音微微有些打顫,「是若微勸朕寬恕了你……如今,為了你好,你主動請辭吧!」朱瞻基從袖中掏出一本奏摺,輕輕放在離她幾步之外的地上。
「為了我好?」胡善祥笑了起來,頭上的釵飾搖搖顫顫甚是好看,「皇上才錯了呢。她哪是為了我?她是為了皇上好,她是為了皇上的聖德,為了成祖和父皇的名聲。省得別人說成祖和父皇都看走了眼,千挑萬選卻選錯了人,居然找了這麼一個內心如此奸詐的女人來做皇后。」
「哈哈!」她的笑聲十分駭人,「我從來都不喜歡她,但是有一點我很清楚,她對皇上跟我對皇上的心,是一樣的。所以,輸就輸了,皇上不是一直都想把臣妾頭上的鳳冠拿走去送給她當禮物嗎?只要皇上高興,拿走就是了!」說著,她從懷中掏出一杯金印,看都沒看放在地上那本奏摺的內容就直接翻到後頁,在上面狠狠一蓋,蓋上了皇后的金印。
朱瞻基愣了,胡善祥在他的詫異當中手捧奏摺和金印端端正正地跪在他面前。
朱瞻基遲疑了良久,才將奏摺和金印接了過來,「你,身子不好,從今以後退居長安宮,賜號『靜慈仙師』,專心事佛吧!」「臣妾謝皇上隆恩!」胡善祥伏在地上大禮相拜。
她的頭始終沒有抬起,似乎隱約之間聽到朱瞻基一聲輕嘆,然後邁著沉甸甸的步子漸漸走遠。
當她再次抬起頭的時候,面上沒有淚,沒有悲,只有一片祥和與端莊。
大明宣德三年正月十五日,在奉天殿舉行了隆重的冊立皇太子盛典。
朱瞻基下令免全國賦稅三成,普天同慶。
宣德三年三月初一,貴妃孫氏在裝飾一新、金碧輝煌的奉天殿內被冊封為皇后。
大禮當天,奉天殿內高奏中和韶樂和丹陛大樂,露台上擺設著全副儀仗,大紅地毯南出午門一直鋪至承天門外。
殿外爐鼎、仙鶴、銅龜都吐出裊裊香煙,繚繞宮殿,氣象森嚴,漢白玉欄杆上紅綢纏繞大紅花錦爭相吐芳,處處都顯示著龍鳳呈祥的吉瑞與莊嚴。
在百官與命婦的注視下,身穿九龍六鳳禮服頭戴鳳冠的孫皇后踏著紅毯緩緩步入殿內。
孫皇后所戴的鳳冠成了萬眾矚目的焦點,所有的人都為之嗔目叫絕,由珍珠寶石組成的花樹和用翠鳥羽毛粘成的翠雲裝飾的鳳冠精美華貴至極,上有珍珠三千五百六十顆,各色寶石一百五十塊。
按明朝定製,皇后鳳冠為九龍四鳳,但是戴在孫皇后頭上的這頂鳳冠竟是十二龍九鳳,這顯然是朱瞻基為了提高皇后身價而不惜破壞祖制的又一例證。
冊封大典之後,皇上與皇后攜手走上承天門,在這裡接受百官和皇城百姓們的朝賀。
至此,從永樂十五年至宣德二年,在暗流洶湧的後宮中掙扎了整整十二年之後,孫若微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嫡庶之戰中笑到了最後,因為有年輕天子始終不移的摯愛,她終於如願以償地成為大明皇朝入主坤寧宮的第三位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