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歸途日夜憶春華 第四章 斷雁叫西風
南京城在兩個月前剛剛經歷過地震襲擊,還未及喘息又陷入了更大的災難之中,一場瘟疫毫無前兆來勢洶洶很快蔓延開來。
南京舊宮靜雅軒內,若微脫下宮妝換上一身青布長袍又解開發髻,將滿頭雲霧以發巾一束改成男裝。
收拾妥當剛要出門,正巧紫煙領著常德郡主朱錦馨入內。
小郡主眨著眼睛望著若微瞄來瞅去,立即拍手笑道:「娘穿成這樣一定是要上街去玩兒,帶馨兒一起去好不好?」若微聽了不由伸手在她粉嫩嫩的小臉上輕輕一擰,笑道:「馨兒只想著玩兒,這城裡疫病橫行,娘是出去體察詳情,看看有沒有法子醫治。你乖乖待在宮裡,哪兒也不能去。」「不嘛,馨兒要去!」馨兒嘟起小嘴,滿臉的不高興。
侍女紫煙從旁勸道:「娘娘,如今外面鬧哄哄的,都說是疫病猛如虎,別人躲還躲不及呢,娘娘玉體金身的怎麼偏要往上撞去?」若微知道她是擔心自己的安危,於是故意安慰道:「紫煙,你是知道的,我自小喜歡這岐黃之術,碰到什麼疑難雜症都忍不住要去探究一番。如今守備大人雖然已經下令封城,可是也一直沒有什麼有效的法子來應對,我看在眼裡實在是心焦。」紫煙還待再勸,若微已經邁步向外走去。
迎面走來的正是貼身宮女湘汀,湘汀身後還跟著司音、司棋等人。
湘汀見若微這身打扮立即明白了,於是上前低語道:「娘娘請留步。如今咱們殿下已然登基做了皇上,娘娘就是皇妃了。雖然南京舊宮不比北京皇宮,可是也不能說往外走就往外走呀。這要是傳到宮裡,皇太后聽了肯定不高興。況且說不定皇上派來接咱們的人一時半刻就進宮來了。要是趕上您不在,讓奴婢們該如何應付?」湘汀自小長在宮中,深諳宮中生存之道,這些年跟在若微身邊為她打點一切、斟酌參詳諸事,事事妥當稱心。雖是主僕,但在若微眼中猶如親姐姐一般,若是別的事情自然會聽她所勸,然而這一次若微的固執又佔了上風,她想了想便伸手攬住湘汀的肩頭輕聲說道:「姐姐想想,如今南京城瘟疫蔓延,官府無計可施已然封城多日,就是皇上派來信使和欽差,也進不了城。如果不能根治城中的疫情,我們怕是一輩子都出不了這南京城了。」「娘娘!」話語雖輕,但在場的幾個人全聽明白了,不僅是湘汀,就是紫煙、司音、司棋等人也都面色愕然。
「好了,你們不必擔心我。還記得那年我們在棲霞山上嗎?附近好幾個村子流行傷寒,最後不也被我們醫好了嗎?」若微只是想讓她們放寬心。
紫煙聽了立即脫口道:「可是那年有許大人在啊。」只此一句,若微的心便不可遏制地疼了起來。
是的,那一年有許彬在。
不僅僅是那一年,自從八歲至今好像每一次涉險都有許彬在身旁解圍。
只是如今他人在何處呢?若微面似寒潭,留下一句「照看好馨兒」便匆匆出宮去了。
湘汀在紫煙頭上輕輕敲了一下。
紫煙面上悻悻的,自知說錯了話惹娘娘傷心了。
往日熱熱鬧鬧的南京城,香風陣陣、絲竹聲聲的秦淮河畔早已人去樓空,整座城市寂靜得讓人有些窒息。
偶爾迎面遇到三兩行人,都是輕紗掩面、行色匆匆避身而過。
若微嘆了口氣,走不多遠聽到隱隱地傳來一陣哭喊吵鬧之聲,立即趕過去一看,才發現在昔日熱鬧非凡的酒樓——晚晴樓門口聚集了一群人。
他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或靠或躺圍在酒樓門口,手裡拿著破舊的杯碗,口中聲聲哀號:「行行好吧,給點兒粥吧,好幾日沒發糧了,叫我們怎麼挨呢?」而酒樓的大門始終緊閉著,一個聲音從樓上飄來:「各位鄉親,我們家掌柜的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前些日子鬧地震,府里已經收留了很多無家可歸的人,每日又在門口設粥棚施粥。可是如今鬧了疫病,實在不敢再聚眾施粥了,你們都請回吧。」此語一出,立即引來一片嘩然。
門口的人都一擁而上,用力拍打著房門,門口頓時亂作一團。
「娘,娘……」「哎喲,別擠,別擠著我的孩子……」眼前景象混亂不堪,若微站在一旁也無濟於事,然而此時是想退也退不出來了,後面的人越來越多,擁著她也不由自主地往裡面沖。
被擠在前面的人群中,有體力不支的孩子和婦人被擠倒在地,而後面擁上來的人群如潮水般湧來,一浪緊過一浪。
若微用身子護住一個倒在地上的老人,又想伸手去拉一個小女孩,而後面的力道太大,於是一個踉蹌也跌倒在地。
她蹲在地上用手護住頭,才發現地上原來凈是被擠掉的鞋子和釵飾。
哭聲、喊聲不絕於耳,很快酒樓大門被撞開,後面的人群一擁而入,巨大的力道讓前面的婦孺頓時如同飄零的落葉被踐踏在腳下。
身上彷彿被石磨碾過一般,疼痛得已然失去了哭喊的力量,殘存的意識支配著她緊緊拉過身邊的小女孩護在身上,隨即便沒了知覺。
饑民們在酒樓里搶劫一空,還來不及把到手的飯菜塞入口中,隨後趕來的官兵則一擁而上二話不說就是一陣棍棒相加。
若微被聲聲哭喊與哀號驚醒,然而眼前的一切讓她完全呆住。
血,從一個個飢餓潦倒的軀體中源源不斷地湧出來。
官兵們飛舞著手中的棍棒沖著人群狠狠砸下去。
不遠處的牆角邊,一個婦人正面沖著牆捧著半個生茄子大口、大口地嚼著,而她的身邊不遠處就橫著一具屍體。
若微還來不及驚叫就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兵士拿著大棒沖那個婦人的頭砸了下去。
於是,那個婦人似乎都來不及哼一聲就倒在了地上,她的眼睛睜地大大的,緊盯著滾到一邊的那小半個茄子。
茄子上竟然還染著猩紅的血跡。
若微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噁心難忍,她毫不顧及形象地蹲在地上乾嘔了起來,喘息間突然看到投在地上的影子里,一個頎長的身影正向她走來。
這是怎樣的一個世道?若微糊塗了,從永樂皇帝朱棣到仁宗帝朱高熾再到她自己的相公朱瞻基,三代帝王都是愛民親民的,那為什麼這樣一個曾經繁華的城市都會突然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百姓們都說,天災就是天譴。
那麼南京城的地震與瘟疫,是上天在怪誰?若微一動不動,她不知道那個黑影高高舉起的利器砸在自己頭上會是何種滋味,她只是暗暗祈禱,如果是皇家德行有虧,觸怒了上蒼,那麼就讓她一個人來承擔吧,請還百姓一個太平盛世吧。
只是想像中的利器遲遲沒有砸下,一股力道緊緊鉗住肩頭將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隨即跌入一個硬的像銅牆般絲毫不帶半分溫度的男人的懷裡。
「是你?你沒死?」說不清是驚是喜,劫後餘生的感覺,這一次她沒有落淚,唇邊漸漸漾開淡極了的笑容。
他笑了,魅惑的笑容,「你還在,我怎麼捨得去死?」恨極了他的油滑與輕浮,恨極了他的輕描淡寫與滿不在乎。
每一次發自肺腑的感動都被他這樣的玩笑之言瞬間驅散得無影無蹤,於是她用力一掙,離開他的懷抱,瞪著他一言不發。
「走吧,此處不宜停留。」他話音未落,而她已然扭頭走近人群,她大喝一聲:「何處的兵士?怎能毆打無辜百姓?」此語一出並沒有發生任何作用,現場太過混亂,哭聲、喊聲壓倒一切,就是她喊破喉嚨也無人相應。
許彬上前伸手緊緊攥著她的手腕,半拉半拖帶她離開了人群。
玄武湖上一艘畫舫在岸邊停泊著,艙內空間雖小卻布置得十分精緻並不顯得十分局促。
碧紗窗下是一張檀木羅漢床,上面擺著一個小小的方几,若微端坐其中,一手倚著几案,一面細細打量艙內的布置。羅漢床的對面是一張書桌,邊上是一把風格樸素的圈椅,書案上放著一個竹製筆筒,還有絹筒、鎮紙、筆山等文具。書案對面是一組書架,尋常人家的書架大都是空透的,而他這組書架卻在外面用絲簾垂著,以免書上積灰落塵,果然是講究。
若微拿眼細瞅,赫然發現書案底下居然放著一個帶滾軸的腳踏。
許彬從外面提來一壺熱水,緩緩注入黃花梨立足矮面盆架上的紫銅掐絲小面盆里,然後又將一塊簇新的帕子在熱水中浸濕擰乾遞給若微。
若微面上微窘,對著他隨即遞過來的一面菱花小鏡仔細擦拭著臉上的污垢。
收拾妥當之後,兩人對坐品茗。
若微指著書案下的腳踏問他:「那是什麼?」許彬笑而不答:「自己去想。」若微瞥了他一眼,細細打量著那個腳踏,稍稍思忖便恍然明白過來,「你可真會享受。」許彬聳了聳肩:「何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在這玄武湖上蕩舟觀景,醉卧品茗博覽群書,原本就是人生一大樂事。你居然還弄了這樣一個腳踏。想想也真是有心了,這人若是坐得久了腿部定是血液流通不暢,輕則感覺發脹,重則浮腫。你弄了這麼一個帶滾軸的腳踏,一面看書一面活動腿腳,自然能起到舒筋活血、減緩疲勞的作用。」若微說完不由深深嘆了口氣。
「為何嘆氣?」許彬盯著她,眼中含笑。
「不知是該敬你,還是該怕你。」此語正是若微的心裡話,與許彬相識已近十年,十年之中每當自己遇險,他總能奇蹟般地出手相救,彷彿這個人生來就是在暗中守護自己的。
可是十年了,連他的底細她都沒有摸清,相處越久,越覺得他是一個永遠也解不開的謎。
許彬啞然了,「敬與怕」,這也許是以夫為綱的時代里女子對於男子的最高評價。
可是他不喜歡,他想要的也絕不是這樣的感受。
她又嘆了口氣。
許彬笑了,「與國母只差一步之遙,為何還要頻頻嘆氣!」若微苦了臉瞪著他:「虧你還笑得出來!人人都說商女不知亡國恨,今日倒讓我看到許大人的冷酷與淡漠。如今南京城亂成這樣,你還有如此閒情逸緻弄了這樣一條畫舫蕩舟游湖。真與那漢靈帝有一比。」「什麼?」許彬訝然,唇邊的笑意更濃:「又在我面前弔書袋?你是說漢靈帝好淫樂,在西苑築裸游館白日宣淫的故事?那情景倒真有趣,時值盛夏,這漢靈帝選皮膚白皙、身輕如燕的宮女為他划槳駕舟在渠水中遊盪,然後故意將小舟搗翻使宮女紛紛跌落水中。而他則在一旁嬉笑觀賞宮女們浸入水中的玉色肌膚。不錯,不錯,當真是有趣得很,想那漢靈帝也該是個性情中人。」他一面說,一面刻意打量著若微的神色,滿是情愫的目光自上而下對著若微看了又看。
果然,若微變臉怒道:「越說越不正經了。聽到你在蓬萊遇險害我白白擔心了這麼多日子,如今回來為何不到宮裡給報個平安,居然只想著在這妓船上鬼混!」「呵呵!」許彬笑容拂面如同春曉之花,「娘娘這句話說的可是大大的不妥!」「不妥?」若微一愣。
許彬不再開口,只自顧端起茶杯慢慢品鑒起來。
若微細想著自己剛剛脫口而出的話,面色漸漸暈紅,是的,這話說出來怎麼都像是吃醋的娘子在數落相公的不是,確實不像是君臣,更不似朋友。
於是她把臉扭向一邊深深吸了口氣,又將話題轉移:「晚晴樓是怎麼回事?」許彬面色一凜像是換了一個人,正色說道:「晚晴樓前些日子設粥棚施粥,原是店家的一番好意,然而因為聚眾太多,有不少人都相繼染上疫病。官兵是來封樓的,正趕上災民鬧事,索性一併收押。」「收押?哪裡是什麼收押?」若微面色發緊,聲音微微有些輕顫:「分明就是一併剷除,都打死了才省事。」許彬緊盯著她的神色,看她粉面微慍,只得寬慰道:「新皇登基,這南京又是舊都,如果災情控制不好蔓延開來,不僅僅是南京一地官員的生死榮辱,就是朝廷也是面上無光不好收拾。現在民間已經開始傳言,說是建寧帝的冤魂前來相索。官府找不到解決疫病的辦法,除了封城與鎮壓,他們現在已是無計可施了。」「那麼依你看這疫病根由到底是什麼?」若微急切問道。
許彬搖了搖頭。
他這微乎其微的搖頭讓若微的心霎時如遇寒冰,以許彬的醫術和見識,若是連他都不知究竟,恐怕這疫病真的無從根治了。
若微騰地一下站起身:「我要去見南京城守備李隆李大人。」許彬看著她,她的樣子彷彿十年未變,只是眼中的神色究竟還是與舊時不同了。
他不發一語,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反對,只是站起身走到船艙門口,為她高高挑起碧紗珠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