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重九登高看孤雁 第三章 誰解女兒愁
泡在散發著原木清香味道的浴桶中,又讓湘汀從前邊伙房裡要了些生薑,切成片放在桶中,一邊用手輕輕按著全身各處的經絡穴位,一時間氣血通暢、溫暖舒適。
把頭靠在桶邊,幾乎要昏昏睡去,然而腦子卻清醒極了。
朱棣不是唐明皇,北部邊境殘元的蠢蠢欲動、朝堂上的暗流奔涌,如今的永樂朝更不能與物產富足的開元盛世相比,所以,今日他對自己的安排,一定是另有深意,不會只是單純地為了拆散自己和瞻基。
可是,他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若微想不透,她索性將身子一縮,屏住呼吸,慢慢把頭沉入水中。
而提著一桶熱水推開房門的紫煙,看到的是木桶上那四散漂起的黑色秀髮,和若微那沉入水中如玉的胴體,立即嚇得大叫一聲:「小姐,小姐,你不能想不開呀,你不能丟下紫煙一個人去呀!」
聽到呼喊的湘汀也從廳里匆匆推門而入。
兩人奔至桶邊,伸手合力將若微拖出水面,只見若微口吐一道水柱,笑嘻嘻地看著她倆:「幹什麼?我還要再泡一會呢!」
「小姐,好端端的,怎麼這樣嚇人!」紫煙氣得直跺腳,站在一旁抹起了眼淚。
這回湘汀也不幫若微了,兩腮鼓鼓的,緊繃著臉,也不說話,只是用力抬起熱水桶,又往浴桶內注了熱水進去。
「啊,好燙!湘汀,你要給雞煺毛嗎?」若微煞有介事地叫了起來。
得湘汀和紫煙又都笑了。
三個人先後洗完澡,收拾了東裡間,這才又回到西屋裡。躺在床上,若微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著,剛一閉眼似乎就看到瞻基倚在床頭用一雙俊目緊緊盯著自己,溫潤的手輕拂著她的臉頰,膩人地聲聲低喚:「若微、若微!」
耳邊分明還是他今早的誓言與情話,身上似乎還留著他昨夜的氣息,可是如今,他在哪兒呢?是不是摟著嬌妻、美妾,把酒弄琴,好不快活。
不是,不是。
若微翻了個身,用手狠狠在大腿上掐了一把:「不許你這樣污衊瞻基,瞻基不是,瞻基也不會那樣!」
一滴清淚滑落枕上,無聲無息,女兒愁思有誰解?
相思難枕眠,別恨苦依依。
橫也絲,豎也絲,
原來鮫綃惹千愁;
去是憂,來是憂,
相顧唯有在夢中。
只是清風不入夢,披衣坐起獨望月。
天剛蒙蒙亮,湘汀睜開眼向對面床上一掃,卻發現那床榻之上整整齊齊,彷彿從來無人睡過一般,立即捅了捅身邊的紫煙:「紫煙,快醒醒,姑娘呢?」
紫煙睜開眼睛,立即呆住了。
兩人立即穿上衣服,急匆匆向屋外奔去,只見若微正從門外走來,兩隻手用力抬著一桶熱水,見她們出來,立即喊著:「快來幫幫我,往日都是你們照料我,今兒我去打水,侍候你們洗漱!」
「姑娘,姑娘這是做什麼?」紫煙嘴裡埋怨著,立即跑了過去,接過若微手中的熱水桶。
若微雙手叉腰,氣喘吁吁:「我想好了,既來之,則安之,如今小院里沒有廚房,用水和吃飯都不方便,現在還好,可是等到入了秋,天涼之後就太難過了。所以我要想法子,把這小院改造一番,讓咱們住得舒服些,還要找些正經事情來做才好!」
「姑娘!」湘汀詫異連連,難不成你還真鐵了心要在此處住下?
若微擺了擺手催促道:「快去洗漱,換好衣服咱們還得去前邊見那個什麼玉華真人,聽聽她給咱們講些什麼真經?」
「是!」兩人相視之下,只有從命。
收拾妥當之後,三人這才走出小院來到前邊的西廂房,找到桂嬤嬤由她引著來到一所殿閣的外面。
「玉華真人,若微姑娘來了!」桂嬤嬤畢恭畢敬,那態度分明是在皇宮之中的東西六宮宮門外,等候主位娘娘的召見一般。
不是說這道觀正是化外之地,眾人皆講平等嗎?
一個小童跑了出來,手中浮塵一抖:「真人請你們進去!」
於是,跟在桂嬤嬤身後,若微與湘汀、紫煙走入殿內。
一進門,就愣住了。
這屋子不大,一明一暗,外廳內堂。
廳中無甚擺設,桌椅几案,書閣棋桌,簡樸陳舊卻收拾得乾乾淨淨,一塵不染。
而目光往內堂一掃,卻發現風格突變,這屋內的擺設極是幽雅,東牆邊擺著一台古琴,窗下有案桌一張,上面文房四寶俱全,北邊則是一張綉榻,芙蓉帳深深垂著。
看這房間布置不似道房,很像是一位才女的閨房。
正在愣神之際,從裡面走出一位女道士,潔白的道袍衣長至膝,腰系石綠絲絛。烏黑的長髮端莊地束在發頂,一根玉簪綰住秀髮,梳成了一個高髻。
清麗其容,端莊其品,正是美人遲暮,看起來有一種超脫世俗的美。她的目光投在若微的身上,由上及下,細細打量。
桂嬤嬤施了一個萬福禮,口裡說道:「玉華真人,這就是若微姑娘!」
她點了點頭,聲音有些縹緲,冷峭峭的眼睛緊盯著若微,說不出是喜歡還是討厭,只開口問道:「剛從宮裡來到這觀中,定是有諸般不適吧?」
若微微一頷首,展顏說道:「適與不適,皆在一念中,雲中過雁悲,山高離愁散!」
「哦?」玉華真人眉頭微擰,一雙美目緊緊盯著若微,看她小小年紀如此鎮定,遭此變故,卻能淡定豁達,反而有幾許狐疑,於是開口相試:「只是過雁嗎?過雁還可盼得年年歸,而你,還能回去嗎?」
此人是誰?看那樣子與氣度還有這內堂中擺設的精緻程度,實在不像是普通的女道士,況且這裡又是皇家通觀,她究竟是誰呢?她彷彿對自己的事情一清二楚,若微一時想不清楚,索性也不去費心猜度,依舊照直回道:「回去如何?回不去又如何?若微只知道如今是奉命在此修身,日後一切,還請玉華真人多多照應!」說完,鄭重地行了一個萬福禮。
那玉華真人忽地笑了:「你能如此想,便是最好!」說罷,抬眼看了看身邊側立的小童,那小童立即從書案上捧起兩冊經書送到若微面前。若微接過來一看,正是《南華真經》和《沖虛真經》,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這兩冊經書你先拿回去好好看看,若有什麼不明白的,就過來問我!」玉華真人轉瞬之間態度就變得和藹起來,「去吧,這三元觀雖是皇家道觀,但也不是冷宮禁地,每日午後許你出觀四處走走,不過要記得不許走遠,申時之前必須回來!」
「是,謝謝玉華真人!」若微立即滿心歡喜,天哪,這就意味著在離家七年之後,自己終於恢復自由了,雖說從午後到申時,不過只有短短一個時辰,但是這對她來說,已是天大的恩澤。
若微與湘汀、紫煙行禮後退下。
看著她的背影,玉華真人凄然一笑,桂嬤嬤上前扶著她坐下:「娘娘,可是又想寶慶公主了?」
「是,我的寶慶,也如她一般年紀……只是這麼多年未見,也不知長成什麼樣子了?」玉華真人倚在桂嬤嬤懷裡,此時她再也不是端莊出塵的女觀主,只是一個傷心的女人,「嬤嬤,做皇上的女人,這下場怎麼都如此可憐?」
「娘娘!」桂嬤嬤眼中流露出不忍,「寶慶公主是先皇最疼惜的公主,雖然不在娘娘的身邊,想來衣食定是無憂,娘娘還是寬寬心吧!只是如今好端端地弄來一個孫若微,真怕給咱們惹禍上身。」
玉華真人搖了搖頭:「不過還是個孩子,你交代下去萬萬不要太拘著她了。小小年紀便離開父母入宮,剛待成年又與心上人分離,已經夠悲慘的了。如今被發落到這兒,不是冷宮恰似冷宮,難為她還知道隨遇而安、苦中作樂,咱們就睜隻眼,閉隻眼罷了!」
「不成,這可不成,娘娘糊塗了。當今皇上的心思可不像娘娘這般,所以老奴得睜大眼睛,仔細盯著這幾個丫頭,可不能讓她們惹了禍,攪了咱們的清靜日子!」桂嬤嬤說完,便朝屋外走去。
整個上午都老老實實待在大殿中跟著一班道姑聽經講學,聽的是老子的《道德經》,從開篇起就枯燥無味。若微只好充耳不聞,她在心中默念曲譜,想法給自己找些有意思的事去做,也省得昏昏欲睡。好容易熬到講經散了,又跟著眾人一道去飯堂領飯。回到自己的小屋吃完飯,又收拾完了,這才像籠中小鳥一般帶著湘汀與紫煙飛出了三元觀。
出了觀門,並不走遠,而是圍著這座道觀勘察起周邊的地形來了。想不到在這三元觀外,還有許多天然的美景。若微驚喜地發現,觀內後門外百丈之遙的懸崖邊上居然有一個大洞。
就像張著大口等著吃人的怪物,黑漆漆、陰冷冷的。
「小姐,咱們回吧!」紫煙看若微向洞口走去,不由面色大驚,聲音也有些打戰。
「是呀,姑娘,這裡面陰氣太重,怕是有什麼不幹凈的東西!」湘汀更是驚恐,居然伸手緊緊拉著若微的衣袍,不讓她近前。
若微沖她們做了個手勢:「噓,聽!」
凝神靜心,側耳傾聽,居然有若有若無的潺潺的流水聲。
若微大喜,她甩開湘汀的手扶著山崖邊上的樹根慢慢走了過去,走過一小段崖壁,就到了那個大洞口邊上。
「天哪!」若微一聲驚呼,從山的這邊看不到裡面的情形,而走過一段峭壁之後就會發現在這大洞洞口幾步之內的石壁下邊,居然有一股清涼的泉水,跳躍著穿過石壁的縫隙,一直向下流淌至山澗,形成一條隱蔽的小溪。
而那出水口,看起來居然像是一個龍頭,凹凸的岩石就像它的鼻子和眼睛,十分逼真。
若微雙手合攏,掬起一捧泉水,以唇輕啄頓覺甘甜可口,立即歡欣雀躍驚呼連連。
「姑娘,怎麼了,那洞里有什麼?要不要我們過來?」紫煙大喊。
「不要不要!」若微連連回應,「這岩壁太陡,你們走不得!」
若微自小練舞,在手掌寬窄的地方都可以如同在平地上一般搖曳出靈動的舞步,所以這路她能走,別人卻只有望塵莫及的分。
此時她一臉喜色,美滋滋地走著回頭路。心想今早去伙房打熱水時就聽燒火的小道童說了,這山裡最麻煩的就是提水。三元觀在山頂沒有水源,要去半山腰的棲霞寺提水,棲霞寺有井有湖,水量充沛,可是這一來一回,快了也要半個時辰。而這道觀之中全是年輕柔弱的女子,所以每天為了省水,都很少洗澡洗頭,就是連這青菜都只是在水中稍稍一浸就拿出來烹調,不敢多洗幾遍,難怪每餐吃起來都有些泥土的氣息。
現在好了,找到了水源以後用水就方便了。
然而,樂極生悲,彷彿是一句真理。
馬有失蹄,也是如此。
若微也許是在洞中汲水時,腳下的鞋子沾上了水,眼看就要走過那一小段峭壁步上坦途的時候,這腳下一打滑,身子一斜,就向山澗中滾了下去。
「姑娘!」
「小姐!」
不管湘汀與紫煙如何呼喚,被耳邊呼呼的風聲掩住,她彷彿什麼也聽不到了。上一次,也是在這棲霞山上偶然失足,那時有許彬突然出手相救所以有驚無險。而這一次,又有誰來相救?
難道就在這兒,就這樣死去嗎?
若微忽然睜開了緊閉的雙眼,她看到自己在迅速地下落,也看到了不遠處的山崖,她伸出手奮力一抓,不管是樹枝還是什麼只管狠狠地抓住。隨即手上一陣鑽心之痛,也唯有咬牙挺住,手上抓牢腰上也微微用力,雙腿一蹬,就像猴子一樣攀在了一處崖壁之上。
剛剛鬆了一口氣,可是手中抓著的枯樹枝突然「嘎吱」一聲,硬生生地斷了。若微這一次驚恐得連眼睛都忘了閉上,「完了完了,這次是真的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