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雨打梨花深閉門 第七章 認親
這是面闊七間的古樸端莊的大殿,東宮殿區建築風格很獨特,因為它與豪華的皇宮建築迥然不同。
整個殿宇在滿院翠柏的映襯下,莊重巍峨,清幽典雅,古樸無華。
它沒有三大殿和東西六宮的那種華麗之感,建築基座與民宅相似,青磚素瓦,裝飾得極為淡雅,不施彩繪,在一片綠色植物的簇擁之中,更顯得格外清爽、淡雅而恬靜。
胡善祥在慧珠的引領之下,緩緩進入正殿。
殿內有寶座、羅漢床、屏風及各種精緻的陳設。
寶座後面的屏風雕刻的是《耕織圖》,描繪的正是水鄉種稻和絲織勞作的情景,殿內東、西兩側的北牆裝有楠木書隔,以布簾遮擋。
微微愣神當中,慧珠走到東側殿錦簾之下,沖著裡面輕聲回道:「娘娘,皇太孫妃在外候見!」
「進來吧!」東側殿響起一個似乎略微帶著幾分倦意的女聲,難道這便是自己的婆婆,當今太子妃?
胡善祥心思微轉,理了理衣衫,慧珠高高挑起帘子,胡善祥移步進入側殿。
玉雕翔鸞屏風前,雲鳳玉案之後,鑲金嵌寶的大楠木圈椅中端然穩坐的正是一身紅色大袖衣裙,外面加了件綉著彩鳳的霞帔和紅褙子的太子妃,雲髻峨峨,戴著五鳳朝陽掛珠釵,比那次典選之日穿的明黃禮服、梳著九翠四鳳雙博鬢的正式裝扮,還要威儀華美。
此時自有跟前服侍的宮女太監呈上拜墊,胡善祥顧不得多想,立即大禮參拜:「胡氏善祥,參見太子妃!」
因為還未及冊封,所以她只得如此自稱。
「善祥,好名字,快快起來!」太子妃微微向前探著身子示意左右宮女,將胡善祥攙扶起來。
「賜座!」
太子妃細細端詳,只見坐在下首的她,不言不語、端然不動,就像是一個嫻雅的深閨小姐,再看那相貌,與若微相比,雖然少了些秀美靈動和嫵媚之態,倒也端莊大方,氣度不凡。
不由點了點頭,剛待開口,又欲言而止。
慧珠何其聰明,立即使了個眼色,示意殿內隨侍的幾名宮女依次退下,她自己也跟著出去了。
當殿內寂靜一片的時候,太子妃這才開口:「你入宮也有些時日了,想必有些事情也多少聽說了些,之前曾經有位若微姑娘,是早年選來的,一直由本宮代撫,原本待成年後得配瞻基,只是……」
「娘娘!」胡善祥立即從椅子上滑落,依舊跪在太子妃面前,「善祥實在惶恐,雀占鳳巢非善祥本意,進宮之後,每日莫不是憂心忡忡,寢食難安。既怕傷了太子妃的心,又怕讓皇太孫覺得委屈,只想一走了之,又恐連累家人,求太子妃開恩,這樣大的恩典,善祥實在是承受不起呀!」
太子妃看她神情急切,面色通紅,眼中似有淚光閃過,倒像是個實在的女子,隨即露出淡淡的笑容,起身相攙:「好端端的,急什麼?如今你也是有身份的東宮之主,萬事張弛有度,可不能這樣莽撞!」
「是!」胡善祥忍著淚,又坐回到椅子上,怔怔地看著太子妃,目光中透著膽怯。
太子妃嘆了口氣:「你莫要疑心,你是當今聖上欽點的皇太孫妃,正經的主子,本宮今日召你來,就是要對你略加提點,也自然是認了你這個媳婦。」
「娘娘!」胡善祥又驚又喜,連連點頭,目光真摯而熱切地注視著太子妃。
這樣的性情,如此直白,太子妃不知喜歡還是遺憾,只覺得與若微的處處周全,乖巧伶俐,彷彿差之甚遠,可是轉念又一想,若微就是太聰明了,把個瞻基、瞻墉兄弟和宮內上上下下奉迎的妥妥帖帖,這樣的八面玲瓏,反而讓自己不那麼貼心。是啊!她的母親是有名的「十全」才女,她能差到哪裡去?太子妃想到此,不由心中一緊,難不成接下來自己又要去想他嗎?苦澀難擋,抬眼看著對面端坐的女子。
對著這個初入宮門、一派天真、心性自然淳樸的胡善祥,她反而是有些好感。
像是無意地提起,太子妃淡然一笑:「那鐲子可還帶在身上?」
「鐲子?」胡善祥先是一驚,隨即覺醒,立即滿面通紅,又要起身相拜,便被太子妃伸手攔下:「哪這麼多禮數?」
胡善祥紅著臉,悄悄伸出左手,以右手自腕上褪下那三隻金鐲,雙手奉上,態度恭敬而虔誠。
太子妃接過這鐲子,拿在手中細細賞鑒,過了好久,才說道:「善祥也是一位膽識過人、才學出眾的奇女子!」
「娘娘過譽了,善祥實不敢當,當日聽師傅講了東魏丞相高歡之妻自己擇夫的典故,年少荒唐,所以才上街滋事,卻萬萬想不到會衝撞了皇太孫殿下,現在想來,還後怕得很!」胡善祥聲音越來越小,臉漲得通紅,終於低下了頭。
太子妃聽了,不免一笑:「哪裡,正是你當日之舉,才與皇太孫結下良緣,如今看來,一切皆有命數,是你的終是你的!」
「娘娘!」胡善祥低聲應著。
太子妃又嘆了口氣:「今日召你過來,就是想與你言明,瞻基與若微自小一起長大,難免有些青梅之誼,只是瞻基一向是進退有度,最是實大體,明大理的。你莫要管旁人的瘋言瘋語,只要你一心襄助於他,妥帖溫存服侍,本宮相信,你們定是一對令人交口稱讚的佳兒賢婦。本宮的意思,善祥可明白?」
聽太子妃如此講,胡善祥心如明鏡,她再次伏首而拜:「請娘娘放心,自當日街頭相遇,雖然不知皇太孫的身份,但善祥早已認定,他就是善祥此生的良人,善祥一定全心相待,絕無二意。」
太子妃連連點頭:「如此,甚好。」
「這鐲子本宮替皇太孫收下,大婚之日,由皇太孫為你親自帶上,可好?」太子妃神情怡然,彷彿放下心中大石,舒暢了不少,談話間語氣也輕鬆了很多。
「全憑娘娘做主!」胡善祥低眉順目,伏身再拜。
拜別太子妃走出殿外,迎面遇到一人,身穿紫色短衣,下面配同色的百褶裙,外罩白色綉紫花半綉長衣,頭梳朝天髻,兩邊各垂下一縷青絲,淡掃蛾眉薄粉敷面,小臉潤澤艷麗。好一個絕色的美人,只是眉宇間那抹若隱若現的淡淡的愁絲,為其更添嫵媚。這就是若微吧!胡善祥暗暗吃驚,比起三年前,她出落得更加水靈脫俗,一想到這樣的她,居然要面對今後那般命運,胡善祥不由心生悲泣。
若微帶著湘汀款款走來,她滿腹心事,自然不會理會路上的宮裝女子,而湘汀眼尖,在身後輕輕拽了拽她的袖子:「姑娘,那位就是胡善祥。」
一語驚醒夢中人,若微停下步子,遠遠地凝望著對面的伊人,不看她的衣衫與裝扮,單單對上她的眼眸,若微定定地望著,唇邊的笑容隱隱的,有些意味不明,彷彿過了半盞茶的時間,她才收回思緒,緩緩前行,行至胡善祥跟前時,她站住了。
嘴角含笑,面帶憂思;眼波流轉,傾國傾城。胡善祥看了,感覺一種動人心魄的美麗在她身上流淌,而那張清麗絕塵的臉上始終帶著的一抹微笑,彷彿像一把出鞘的利箭,直直地刺入自己的心房。
胡善祥彷彿慌了,她下意識地挺直腰肢,這樣自己足足比對面的她高了半頭,彷彿只有如此,她才有力量和她對峙。
「恭喜!」她笑了,「如此,也不枉你當初的巧謀與壯舉!」
一語言畢,她側身而過,跟在後面的湘汀,此時也忘記了所謂的規矩,跟在她的主人後面,沒有給這位皇太孫妃行禮,便走了過去。
「太無禮了,看她還能張狂到幾時?」站在胡善祥身後的蘇嬤嬤啐了一口,有些憤然地說道。
胡善祥什麼話也沒說,侍女們都只道她是好性子,只是落雪眼尖,分明看到她袖口中緊緊攥著的綉拳。落雪心中黯然,不由迴轉過身,看了一眼若微那個俏麗的紫色身影,為了她,也為了宮中無數還未及盛開就不得不早早凋零的花蕾,只覺得渾身上下有些瑟瑟發冷,都說春寒才是最浸人肌骨,原來真的是極有道理。縮了身子,跟在胡善祥身後,返回隆慶宮。
太子妃這一次見若微,是在東宮的正殿,坐在高高的寶座之上,俯視著殿中悄然而立的女孩兒。一襲紫衣,風姿飄然卓絕,就像一朵清雅的菡苕,淡雅而出塵。
張妍知道,若微喜歡綠色,常常以一身綠衣白裙在東宮內的各個角落閃過,如新荷照水,裊娜而蔓妙,彷彿微風過處,就散出縷縷清香。
後來還是因為自己隨意的一句戲言,才換了服色。
那是在去年的家宴上,自己曾對她說過的:「雖然你愛綠色,可是總穿同樣服色的衣裳,外人還道是東宮虧待了你,不給你做新衣!」
從此以後,若微的衣服變換了顏色和款式,張妍心道,這個孩子看似天真淳樸,其實心思縝密,遠遠超乎她的年紀。
以她幼年入宮,不奴不主的尷尬身份,上上下下得到那麼多讚賞和美名,就不是常人能做到的,想到此,不免也心生可惜。
微微躊躇之後,她才開口:「如今反倒是生分了,不差人喊你,你連本宮這大殿都不入了?」
若微仰起臉,眼中蒙著一層水霧,而唇邊仍努力擠出一絲笑容:「若微怕給娘娘添亂!」
「你這孩子!」太子妃張妍嘆息一聲,沖她招了招手,「過來坐下!」
「是!」若微坐在下首的椅子上,面色坦然,對上太子妃張妍的目光,眼中無喜無悲,一副靜聽吩咐的乖巧模樣,反而讓太子妃張妍有些無措。
她心中暗暗發緊,眼神兒掃著若微的衣裙,改了初衷開口說道:「看,穿慣了綠衣,如今換上紫服更顯美麗,有的時候太念舊了,也未嘗是件好事!」
若微眼帘低垂,她何其聰明,太子妃一語剛落,她就已然明白了,她點頭應道:「娘娘提點的極是!」
「若微,你莫要怪誰,瞻基也好,就是本宮和太子殿下,我們都是真心待你的,只是這緣分的事情由不得人情,有天定,有萬歲定,由不得自己………」太子妃的目光從若微的臉上,轉而投向那高高的楠木書隔,心神恍惚。
若微笑了,燦爛的如同八月的桂花,甜美可愛,只是這樣的美轉瞬即逝。
她收了笑容,一臉堅定:「娘娘教誨的極是,若微斗膽相問,何時可以出宮返鄉?」
殿外的陽光照了進來,太子妃神態微變,此時的她面相莊嚴,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威嚴氣勢,那一刻,如同手操生殺大權的女主一般,正等著她開口,可是她遲遲不語,半晌之後才突然站起身,走到若微身邊,伸手將她攬在懷中。
這樣的太子妃,是若微從來沒有見過的,她的心微微顫抖著,不知該如何是好,難道這還不是自己最慘的結果?還會有比退回母家更不堪的命運嗎?
一向淡定的若微,終於有些慌了。
「娘娘,若微在宮中七年,伴著公主和諸位小郡主,從來都是如履薄冰、不敢有半分的懈怠與疏忽,捫心自問,雖無功卻也無過,如今既然塵緣已了,不如放我歸去,也好各得其所。」
若微的聲音帶著輕顫,這是她第一次在太子妃面前失態。
而太子妃將她攬在懷中,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沒有承諾,更沒有推心置腹將真相告之,太子妃只在心中默默念著:「敬之,不要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