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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情絲織就迴文錦 第七章 構陷

    永樂十二年閏九月,明成祖朱棣北征班師回朝。這是大明開國以來,天子的第二次御駕親征,此役雖然明軍損失不小,但也使瓦剌大傷元氣,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北方邊境基本保持了穩定。     大軍一路南下行至北京,朱棣特意在此小住,看到已初具規模的宮城,朱棣遷都的決心更加強烈。     大軍離開北京的前日,朱棣帶著皇太孫朱瞻基,近侍大臣楊榮等人來到了還未竣工的皇宮之中。     工部尚書宋禮隨侍左右,手拿圖紙,每到一處,都為朱棣和諸大臣細細講解。     新皇城比元時略向南遷,各大宮殿,壓中軸線而建;「左祖右社」,建廟築壇;開鑿南海,堆砌景山。整個設計方方正正,穩穩噹噹,象徵大明長治久安。     當眾人聽到宋禮說到新皇宮建有九重宮闕、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屋的時候,不由瞠目結舌,大感意外。     朱棣面上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站在波光粼粼的前海之邊,他側身問著朱瞻基:「基兒可知,這宮裡為何偏偏是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房屋,而不是一萬間?」     朱瞻基微一思索,對著宋禮拱手一揖,方說道:「基兒妄言,說的不對,還請宋大人指教!」     宋禮大感惶恐,口中連連說著「不敢!」     朱瞻基微微一笑,才輕聲緩緩說道:「傳說天宮正是一萬間房屋,而北京城新建的皇宮比天宮少半間,既表明了皇權的威嚴,又顯示著吾皇的謙遜!」     他話音剛落,立即引來一片附和之聲,什麼「吾皇聖明」,「皇太孫天資聰穎,體會上意!」     朱棣聽了,心情更是大好,嘉許的眼神始終注視著面前的朱瞻基。     而此時宋禮更是遞上圖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朱棣發現,這正是那半間房子的圖紙,原來所謂的半間,並不缺牆少梁,只是比別的房子略小一點兒,如此說來還是一萬間,也就是說事實上「皇宮與天齊」。朱棣不由龍顏大悅,歷史上無論是秦皇漢武,多少曠古名君,有誰住過天宮一樣的皇宮?     越往內走,眾人越是驚嘆連連,雖然整個宮城還在緊張的施工期間,很多宮殿還未全部建好,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它帶給人們的震撼。     在親眼所見之前,這些南方來的官吏,一直對北京的宮城不以為然。對朱棣的遷都之議多加阻撓,因為讓他們離開故土,遠赴塞下,實在是鄉情難捨。     今日看到這氣派非凡、華美壯麗的宮城,它玲瓏剔透,布局縝密,除了讚歎以外再無別的言辭。面對這座華美至極、壯觀至極的皇宮,不管是行武出身的大臣,還是滿腹經綸的文士,都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激勵,一時心潮澎湃,喜不自禁,一種身逢盛世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這座新建的宮城最後命名為紫禁城:「紫」指居於中天的紫微星,天地的象徵;「禁」指皇宮戒備森嚴,是禁地。「紫禁城」這個名字,表示這裡是天地的中心,威嚴不可侵犯。     正如天子的威儀一樣,神聖至極,不管是誰,哪怕是國之儲君,貴為太子的朱高熾,與天子的威儀相比,也是如卵擊石,不堪一擊。     事發如此突然,滿朝文武,即使是跟在朱棣身邊的皇太孫朱瞻基,都無從應對。     新月如鉤,太子宮西殿內,太子側妃郭氏正倚在太子朱高熾的身邊,一面為其輕搖手中團扇,一面懶懶地說道:「殿下,聽說皇上的大軍走到北京城就停下了,這麼說,一時半會兒不回京里來了?」     朱高熾半夢半醒之間,「嗯」了一聲。     「殿下!」郭氏伸手在朱高熾那張珠圓玉潤的臉上輕輕拍了一下,「臣妾在跟殿下說話呢!」     「哦!」朱高熾睜開眼睛,看著郭氏那張絕色的容顏,不由把臉湊了上去。     與太子妃的飄逸出塵的清靈之美不同,側妃郭氏的美是時而帶著一分霸氣和凄厲,讓人不得不對她言聽計從,而更多的時候,她又千嬌百媚,柔情似水,就像此時,她的纖纖玉指輕搖著一把團扇,露出半截圓潤豐美的素臂,面上似笑非笑,眼中似嗔非嗔,氣若幽蘭,暗香浮動,朱高熾不由一陣心悸,口中贊了句:「佳人半露梅妝額,綠雲低映花如刻。」     郭氏嫣然一笑,拿起手中的團扇在朱高熾頭上輕輕打了一下:「若是真心要贊,就自己寫來,哪有以人家的詩作來充數的,汪藻的《醉花魄》此時也不應景!」     「不應景?」朱高熾憨然一笑,坐起身來,「內侍,擺宴,本王要與娘娘同飲!」     「是!」殿內隨侍的太監立即退下準備,不多時,酒宴備好。     郭氏撫琴,朱高熾低呤,詞曲相和,一派怡然。     曲音陣陣,傳至東殿太子妃張妍的寢宮之中,張妍輾轉難以成眠。太子雖然體弱,卻天性多情,太子宮中,除太子側妃郭溫儀、李良儀、趙賢儀以外,有名號的嬪妾,還有太子侍姬張溫媛、譚良媛,黃良娣,王良人,不下十人。     太子雖然刻意推恩降寵,雨露均沾。但太子妃張妍心如明鏡,他最最喜歡的還是那個郭溫儀。郭氏固然出眾,又何嘗不是她身後的勢力撐腰呢?郭氏原本就是太祖朝開國功臣武定候郭英的嫡孫女,若不是當年太子冊妃時她年紀尚小,恐怕這太子妃之位定是她的了。     想到此,張妍長長嘆息一聲,心道:好沒意思,不過是琴聲擾人清夢,自己無端地去想這些做什麼?     有瞻基傍身,就算你再得寵,接二連三地誕育皇孫,又有什麼用?     此念一起,便再也睡不著了,索性起身走到側殿佛堂之內,虔誠跪拜,祈求菩薩保佑瞻基平安歸來。     在佛堂內打坐誦經,也不知到了幾更天,突然聽到外面一陣喧嘩,隨即西邊殿宇彷彿瞬間燈火通明,張妍心中一驚,立即喚來管事宮女:「慧珠,快去看看,何事喧嘩?」     「是!」慧珠立即帶上兩名小太監往西殿去了,不多時便急匆匆地跑入殿內,一臉驚色,「娘娘,大事不好了!」     「何事驚慌?」張妍面色微變,慧珠一向老到沉穩,一般的事情她不會如此失措。     「娘娘!」慧珠湊到太子妃張妍跟前低語道,「聽說萬歲回來了,萬歲跟前的黃公公頭前來傳話,讓太子殿下率文武群臣到承天門外接駕!」     「萬歲回來了?不是說還要在北京多待些日子嗎?」張妍略感意外:「那太子殿下可動身了?」     慧珠又急又窘:「殿下,殿下他去不了了!」     「什麼?」張妍一雙美目深邃如海,眉頭微皺,「為何?」     「娘娘!今兒夜裡殿下留宿西邊,自然是那位娘娘纏得緊了,又是飲酒、又是承歡,如今是有那個心,沒那個力,倒在床上起不來了!」慧珠越說,聲音越輕,到了最後,似乎如蚊蟻嗡嗡,但是張妍一字不落,全都聽清了,不僅聽在耳中,更牢牢地記在心裡。     「她這是想要我們太子一脈滿盤皆輸嗎?」張妍面色沉靜,目光如炬,「去,派小順子去錦衣衛找我兄張昶,讓他將此事告之兵部尚書金大人!」     慧珠點了點頭:「娘娘,還需要跟舅爺說什麼嗎?」     張妍搖了搖頭:「不用!」     「是!」慧珠應聲退下。     張妍立於門口,看著夜色中的朱樓玉宇,只覺得心灰意冷。     一切都是為了瞻基,如果沒有瞻基,這一次,我絕不會施以援手。     帶著北征的勝利之喜以及巡幸北京都城的悅然,原本滿心歡喜的朱棣在到達南京城外的時候,在滿朝文武接駕的隊伍當中,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渾圓身影,也沒有看到那張敦厚的帶著發自內心的笑容的面龐。     朱棣面色微沉,剛待開口,而以兵部尚書金忠為首的滿朝文武,突然三呼萬歲,三拜九叩。當「萬歲、萬歲、萬萬歲」的聲音響徹夜空,天邊被初升的太陽劃破一道口子,萬丈紅光躍然升空的時候,朱棣才勉強壓抑著心中的不快,下令入城。     沐浴更衣之後,躺在乾清宮的龍榻之上,朱棣越想越氣,突然大喊:「黃儼呢?去把黃儼給朕叫來!」     黃儼這澡剛洗了一半,渾身濕漉漉地把衣服往身上一裹,一邊整裝,一邊急匆匆步入殿內,小心地瞄了一眼天子的神色,心中就參透了七八分,撲通一聲跪到地上:「皇上,奴才先告個罪,發未梳,衣未正,失儀在先,奴才該死!」     朱棣從榻上狠狠地丟下一個枕頭,正砸在黃儼的頭上,黃儼一動不動,不敢躲閃,也不敢再開口了。     「說,朕讓你頭前回來傳話,你傳到哪兒去了?滿朝文武都在城門口接駕,太子呢?大明朝的太子呢?」朱棣聲音如鍾,響徹整個大殿,殿內的太監與宮女立即全部跪在地下,深深地伏著頭,連個大氣都不敢喘。     朱棣咆哮了一陣,突然從床上躍起,沖著黃儼就踹了一腳:「死了?不知道回話嗎?」     「萬歲爺息怒,奴才惶恐,不是不回萬歲爺的話,而是奴才不知怎麼開口呀!」黃儼雙肩抖動,聲音發顫,再次抬起頭時,居然面上已然有了幾行急淚。     朱棣緊緊盯著他的眼睛:「說,照實說!」     「是!」黃儼伏在地上搗頭如蒜,「奴才快馬加鞭一路疾馳,過驛站的時候,是換馬不換人,連口水都沒喝!」     「揀要緊的說,誰讓你表功了?」朱棣悶悶地哼了一聲。     「是!」黃儼低著頭,「到了東宮,太子殿下……」     「說!」朱棣低吼道。     「是,太子殿下在太子側妃郭娘娘處,已經就寢了,奴才,奴才這話是帶到了,只是……」黃儼不知是害怕還是刻意作態,說到此時,斷斷續續,卻再也不肯往下說了。     朱棣大怒,他目露凶光:「好一個太子,朕在外面披肝瀝膽,為他守著這個江山,他卻抱著美人,連朕的駕都不接,好,看來這美人比江山重要,很好,朕看他這個太子之位,也不必坐了!」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黃儼的聲音好像是因為害怕,而顫抖著。     「去,傳旨,文武百官到奉天殿候旨!」朱棣站起身,在殿內來回踱步,心中激憤難平,似滔滔江水,奔涌如潮,高熾,朕給了你太多的機會。你先天不足,體弱多病,朕可曾因此而嫌棄你?反倒是對你多加回護,更為了你不惜處處打壓高煦和高燧,明知道他們英武擅謀、堪當大用,卻不得不棄之不理,為的就是樹立你太子之威。更為了讓你太子之位鞏固,自小朕就把瞻基帶在身邊,悉心調教,只為了將來能好好幫襯你,堪以大用,朕的苦心,你非但不察,怎麼會如此糊塗?」     此時的朱棣,遠征的喜悅與紫禁城帶給他的快感,都蕩然無存,他現在只是一個傷心的父親。     當他步入奉天殿時,滿朝文武已到,而一臉頹廢與睏倦的朱高熾被人攙扶著也立於百官之首,對上他那副迷茫的眼神兒,朱棣再一次失望。     朱棣還未開口,漢王朱高煦即乘機進譖,只見他起奏道:「父皇遠征瓦剌,北巡以揚我天朝威儀,功高比天。兒臣在青州駐守,不能隨侍在父皇左右、為父皇披荊斬棘,心中時時羞愧難當。正值大軍南歸,兒臣以馬卒之身,得以送父皇回京,本想著親自將父皇的戰馬牽到城下,將馬鞭交於皇兄手中,如此兒臣才算心安。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皇兄居然連城門都沒有出,接駕延遲或許情有可原,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傷了父皇的心啊!太子哥哥一向以仁義召示天下,此舉又如何面對天下呢?」     若在平日,漢王如此公開評說太子的過失,朱棣定然不悅,會出言斥責,而今天朱棣穩居龍座,一語不發。     滿朝文武心中暗暗揣測,不免明白了幾分,於是都低下頭,默而不語。     就在此時,文淵閣學士、東宮太子洗馬楊傅起身出列:「漢王此言差矣,太子殿下有恙在身,困於病榻不能行走,實屬無奈,並非有意觸怒天威,忤逆聖上,聖上明察秋毫,自有定論,漢王應該稍安才是!」     此時兵部指揮使孟賢也出班起奏:「太子殿下即使是有恙在身,就是著人抬著,也該去城外接駕,楊大人身為東宮太子洗馬,不思匡扶太子行為,反而只知一味開脫,未免不妥!」     漢王見百官中有人附和他參奏太子,立即大喜:「孟大人說的極是,況且什麼有恙在身,本王聽說,昨日黃公公去東宮傳旨時,太子哥哥醉卧美人榻,與寵妃吟詩聽曲,好不熱鬧!」     大學士黃淮此時也出列:「太子宮中私事,漢王如何得知?況且夜深人靜,閨房之中,吟詩聽曲有何不妥?難道漢王在府中每到入夜,就枕戈待旦、舞刀弄棒,沒有閨房之樂嗎?」     漢王目露凶光,剛待出言相辯。而御座之上的朱棣已經面色鐵青,他突然喝道:「夠了,朝堂之上,朕的面前,你們如此吵鬧,把朕置於何地?」     此語一出,眾人立即伏在地上,口稱:「萬歲恕罪,臣等罪該萬死!」     朱棣不理旁人,只盯著太子朱高熾:「太子可有開脫之詞?」     朱高熾踉踉蹌蹌跪倒在地,以頭觸地:「兒臣知罪,願打願罰!」     太子忠厚,原本一句實言,而此時在朱棣看來,卻似乎像是有恃無恐的一種挑戰,他立即勃然大怒:「逆子,你信不信朕現在便廢了你這個太子!」     太子伏在地上,一動不動,不知是嚇呆了,還是聽天認命般地服從。     而東宮宮僚的楊溥、黃淮等人立即叩首求情,朱棣皆不允,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兵部尚書金忠出列跪在殿中,朱棣微微皺眉,這個金忠一向仗義執言,又是個死腦筋,若是他開口為太子講情,倒還真是難纏得很。     果然金忠一開口就從永樂初年講起,他說:「陛下可是忘記了?然而臣不敢忘,按我朝定製,皇太子可以參與朝政,陛下登基之後,多次駕出北京,或巡幸,或征討。每當此時,總是皇太子監國。『中外政務有成式者啟皇太子施行,大事悉奏請』,歷年來重大祭祀活動、賑濟災荒,接待外夷來使,直到文武百官的升遷降謫,大都由皇太子決斷,諸事百情,皇太子可有差池?」     朱棣聽金忠娓娓道來,又想起朱高熾曾經處事也確實是有法有度,好評如潮,隨即微微頷首。     金忠又道:「皇太子仁厚,在百官及萬民中,極富聲望。這一切不是成於一日,都是過往一點一滴累積而成的,這其中的辛苦與勞累,臣等都看在眼裡,今日接駕延遲,是太子疏忽,然罪不當廢呀!」     「罪不當廢?」朱棣剛剛緩和的面色又陰沉起來:「你是說朕處置不公?」     金忠伏地而拜:「臣不敢,臣只願以身家性命力保太子!」     他話音剛落,吏部尚書史騫義,身居左詮德之位的楊士奇,連同大學士黃淮、東宮洗馬楊傅、大學士楊榮也出班跪倒:「臣等也願力保太子!」     朱棣在龍座之上看著這些一品二品的大員跪在地上,替太子求情,心情十分矛盾,原本廢太子就是一時的氣話,可是激到面上,又無法下台,如今竟然有這麼多大臣願以身家性命相保,對朱棣而言,似乎也是一種安慰,看來這些年對太子的栽培,並非是無用的。     只是心中還是有些不是滋味,正在此時,只聽近侍太監馬雲自外面躬身入內:「啟奏陛下,皇太孫在殿外素服跪拜!」     「基兒?」朱棣面上一沉,「不是染了風寒嗎?不好生歇息,他要做什麼?」     「這?」馬雲怔住了,抬頭看著朱棣,「皇太孫說要代太子殿下請罪,他願在殿外跪求領罰!」     「代父請罪?」朱棣手捋鬍鬚,「確實該有人領罰,但不是他,朕只聽說過子不教,父之過,哪裡聽說過父親犯了錯,兒子受罰的道理!」     他此語一出,覺得似乎不妥,果然殿內有人低著頭,壓抑著暗暗竊笑。朱棣一想,若是太子有錯,自己這個為父的似乎也難逃其究。罷了,讓這個基兒給繞進去了,朱棣心裡一軟,目光瞥到楊傅,突然怒火又起:「你們這些太子少師、太子洗馬,平日領著俸祿,不思好好地襄助太子,出了事還推三推四地亂找借口,反倒不如一個孩子。來人,傳旨,將東宮宮屬全部逮治下獄!」     此語一出,眾人大驚。     不由得又想起了前幾年的解縉之案,想到解縉,眾人均啞然緘口,不敢有人再出列求情了。於是自永樂初年起,這是朝堂上在立儲之爭中的第二場大事變。     雖然太子有驚無險,保住了太子之位,可是東宮的官僚當中,除了因系朱棣「靖難」舊人而幸未被牽連的金忠以外,楊傅、黃淮等人皆因此事而被入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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