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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名分

  黃雀之急,不容一日耽擱,而我卻拖了許久。   凌霄殿上,夜夜暢美的歌聲,彷彿天下最涼滑的絲帶捆縛住我的喉嚨,緊緊,軟軟,卻越勒越窒住呼吸。   現在已經是夏天了,宮人們都換上了涼快的夏衣。而我仍穿著夾袍,只因為抵不住的冷。從心底透骨的冷。   我很少讓人掌燈,因為未央宮不需要燈火。那樣煦暖是我無力承受的。還是冰冷點吧,至少能讓水一直平穩下去。   那歌聲還在響,卻被門外漸大的喧囂聲掩蓋,我有些不耐,我已經躲避如此。為何還要擾我清靜?   「娘娘,娘娘,若是今日奴婢見不到您,奴婢就死在未央宮。」那聲尖銳的喊叫,讓我霍然轉身。殿堂深遠,能如此清晰聽見,她必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想死?我輕輕重複著,淡淡一笑,冰冷的深宮,誰不想死,只是死要死的有點價值。   一陣腳步聲響,靈犀快步走了進來,遲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等著她斟酌好話語。   「娘娘,門外是錦墨姑娘的貼身宮娥鴆兒。」靈犀總會挑出來最傷不到我的話說給我聽,只是今日,卻是不能了。   我一怔,錦墨,錦墨已經好久沒有來未央宮哭泣了。   生病的那段時間幾乎是天天的跪在外面,三個時辰,不,甚至更多。   最近好像少了,尤其是有了尹姬曼妙歌聲後,她似乎再沒有來過。   聽得執事的宮娥說,劉恆夜夜住在紫簫殿,錦墨那再也沒去過。   如今這般又是為什麼?是對手出現了,開始尋求扶持是么?   我蹙著眉頭。再恨也不過一時吧,尤其是當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恨慢慢也變得平靜。   低頭撫弄著面前的梳子,上面布滿了掉落的青絲。   「為什麼?」這三個字已經帶了些軟弱。   「鴆兒說,讓您去錦辰宮看看,她不敢說別的。」靈犀仍是低聲細語,面容的平靜越來越像極了我。   我起身,將那梳子拍在桌案上:「憑什麼要本宮去?」憑什麼認為我會去?   靈犀不動聲色的又輕輕補了一句:「鴆兒身上全是血污。」   啪的一聲,細緻的長梳被我攔腰折斷。   心寒煩亂,百味雜陳。一絲細不可聞的嘆息出自我的感慨。   「備車輦吧,本宮去趟錦晨宮!」神色還是冷淡,心卻抖了起來。   邁出殿門時,我輕易看見了門口跪俯的鴆兒,青白色的宮娥夏衣上帶著斑斑點點的暗黑血跡。   「鴆兒是么?」我輕聲問道。   「是,皇后娘娘。」她小心翼翼,微顫的雙環髮髻透露著她的恐懼。   我回頭看著靈犀吩咐道:「送訓誡司吧!」   說罷連頭都不會,直接登上車輦。   忠心固然可嘉,只是不該喧嘩未央宮。我再不理世事,也不會容個小小宮娥在我的門口輕易辱穢喧鬧。   踏入錦晨宮時,靜悄悄的。原本錦墨身邊就沒有什麼隨侍的宮娥,如今去了鴆兒,更加冷清了。   兩個粗使的小宮娥似乎沒與預想到我會突然而至,神色都慌張無比。   我不理會她們,邁上台階,伸手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   黑漆漆的空曠殿內也是一盞燭火也無。正欲開口,卻聽見低低呻吟聲從內殿傳過來。   我搶步走到內殿,灰暗之處只能隱約看見,雪白的床衾已經變得暗色一片。   而錦墨手拽著白色素錦正驚恐的看著下面哭泣著。   那素錦之下,隱隱是渾圓的肚子,一半已經勒平,另一半還懸著。   沉寂如死的內殿,靈犀已經將左右屏退,三個人就這麼呆愣著。   我咬了咬牙,看著顫抖的錦墨   御醫已經趕到,我卻命靈犀出去吩咐,退到偏殿。   「為什麼?」近在咫尺的眾人讓我不能不將聲音壓倒最低。   錦墨抖動的身子,半懸著,搖搖欲墜,卻仍死撐著,咬緊了下唇。   大片的暗黑色讓我閉上了眼睛。寂靜的殿內,三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短促。   「為什麼?」我張開眼,再問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切已經明了,我卻必須讓她再說一次。   彌蒙之中,錦墨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小臉笑著,笑到人的心底發涼。   「還能為什麼,姐姐不原諒我,妹妹也沒辦法,就算去求一輩子妹妹也是甘願的。只是妹妹還能怎麼辦呢,難道讓來路不明的孩子生下來么?」她說的含糊不清,我卻已經明白。   「皇上的?」再一次確認也不過是給自己的傷口上撒些鹽。   錦墨慘然一笑:「是,正因為是所以只能如此。」   那種絕然的深情不該是錦墨所有的,往日甜美的錦墨,今日也似地獄羅剎般駭人。   錦墨失去了我的庇護已是生活得步履艱難,如今有了尹姬,劉恆更是對她不管不顧。這孩子在帝後都置之不理時到來,恐怕也嚇壞了錦墨,畢竟誰都不承認的孩子生來下,母親還能活么?   是了,一隻黃雀傷了我們兩個。   錦墨突然撲倒在床邊,靈犀立刻上前攙扶。踉蹌著,帶著那長長的裹到一半的素錦一字一頓哭著說:「妹妹未嫁已經失貞,又做了錯事,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妹妹無怨無悔。妹妹只想把這個孩子勒掉,今日姐姐就當不曾看見過,任由我去做,若是有幸死了,這世上不過也是少了一個污穢的人罷了。」   說罷甩開錦墨攙扶的雙手,狠狠的又圍著肚子繞了兩圈,用力勒下去,素錦邊緣的肉已經鼓翻了出來,下身的血也又湧出了許多。   當面前流下的血和我身上一樣時,我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甚至還有一些恍惚,那究竟是誰的血?是錦墨的還是我的?   錦墨的動作還沒停止,素錦也纏到了最後,我甚至能看見那白色下面悸動的弱弱心跳,還有一隻晃悠悠的小手,掙扎著,想看看外面的繁華。   雙眼仍是緊緊盯著錦墨,靈犀在旁已經有些顫聲哽咽。   偏殿有些喧嘩,也許時間已經夠久了,久到那邊的御醫和宮娥也開始議論此事。   最後一道,下去了,那肚子就全平了。   也平了我六個月來的憤怒和悲哀。   半晌無言,最後一次看那肚子。   錦墨已經顫抖的說不出來話,青白的嘴唇抖動著,豆大的汗珠也布滿了額頭,至始至終她不曾喊叫過一聲。一雙血目中的愧疚再黑的夜色也是看得清清楚楚。   我默然。醞釀著原諒。   就原諒了吧,再生氣,她是我的妹妹。   就原諒了吧,肚子里還有無辜的孩子。   就原諒了吧,也可以給自己一條生路。   甩了甩袖籠,木然和靈犀說著:「你去把東西弄好,讓御醫過來。」   再看已是不想,輕便的繡鞋下沾染著詭艷的血。   我沒有理會幾乎要昏厥的錦墨,踏步出錦晨宮。一步一個,血色足跡。   十幾步回頭,一行歪歪斜斜的紅蓮。   我終究做不到這樣的狠絕。   將那雙鞋褪去,反捧在手心。也許是因為這是自己的血吧,所以才不會有嘔吐的慾念。   車輦晃晃悠悠,去的是凌霄殿。   世事紛雜,不經意間,已經有半年未見,那綽然身影總在回首時輕易想起,卻沒有在眼前來的真實。   放下心中的揣揣不安,放下心中的埋怨幽念,也放下心中滿腹的憤恨。而我也只能如此,一如我必須來和他討要錦墨的名分。   忐忑遲疑著,我還是來到了凌霄殿,也是第一次從正門而入。   前殿無人,不知何時,暗黑的夜已經壓停了歌舞。   喧囂過後的沉寂讓人變得心也低低的。今夜尹姬不在么?   輕輕走到內殿,仍有些酒氣繚繞。孤寂的身影窩在床榻中,有著說不出的落寞和寒涼。   我怔了好久,尋思著是否開口喚醒他。   慌亂的內侍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我,我淡淡揮退了他們。   輕輕坐在他躬蜷的身子旁,默默看他。   再大的恨意已經被時間磨耗已盡,我終於可以慶幸自己,可以如此平靜的看著他。   緊閉的雙眼,蹙緊的眉毛,原來他睡的也不安穩。   一個翻身,他的手打在我的臂上,嚇到了我,也驚醒了他。   劉恆一雙冷目,凝視我半晌,閃過一絲星火,忽地笑了。   我有些愕然,也為他的笑鬆快了有些緊繃的神情。   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何時來的?為何不叫人通稟?」   我壓住了心頭的不舒服,低頭說道:「怕驚擾了聖上的良辰,所以不曾叫人通稟。」   劉恆有些不自然的笑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幾個來了就好說罷他也沒了動靜。   哽噎在喉嚨里的話,兩個人都說不出,他難,我更難。   凌亂的被衾下,有一方煙霞色的絹帕適時露出了一角,也點醒了我。   片刻,突生出些許難堪,還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   「今日臣妾是來跟皇上討個話兒。」我神色冷肅,將剛剛放鬆的面容又繃緊。   劉恆回身,眼底全是得意之色,似笑非笑的看著我。   我挺直了腰身,低聲說道:「臣妾表妹錦墨已經身懷有孕,聖上子嗣本就不多,如此一來也是一大幸事,蒼生同慶,請皇上賞個名分給臣妾表妹。」   劉恆不語不動,面色也毫無波瀾,暖一點點從他的眼底撤走,變得陰冷。   那是傷慟么?為何不見我預料的欣喜?   我對他驚慟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是一味硬著心腸說下去:「千古帝王都是靠後宮繁衍子嗣,今日天賜子嗣,皇上也應該感謝天地厚愛。更主要的是錦墨表妹未有名分先行有孕,現在驚恐未定,為安慰她您也必須要賞賜個名份給她。」   短短的僵持後,塌前的盛香爐的小磯被轟然掀翻。   零零落落散落一點的香球燒壞了鋪陳的華美織錦。   我微微低下了頭,卻一動不動。   巨大的聲響讓殿外守候的宮人們都紛紛涌跑了進來,剛一露頭,就被劉恆恨聲喝退:「滾!都給朕出去!」   溫文的劉恆從來也不曾有這樣暴戾的模樣,扭曲面目甚至都有些恐怖。   我斂低了眉眼,還是無動於衷。   我成全了你們,你為何還那麼生氣,是責怪我沒有眼力做晚了么?還是如今已經無法再和新人交待?   衣襟被他陡然揪起,一個用力,我已不能安穩坐在床上。   慢慢勒緊的衣領,滯住我的呼吸。   他逼視著我,一字一字,清楚的問道:「皇后就這麼想給錦墨一個名分是么?」   沒有半分暖意的話,冰冷刺心,我卻只能垂眸答道:「是,臣妾希望聖上能給錦墨名分。」   「好,好,好個賢良的皇后,那朕就順了你的意思!」他大悲過後的面容再看不出喜怒。只是冷冷的笑著,看著我卑微的躲閃。   「明日聖旨就會傳遍後宮,朕一定會特別的寵愛皇后的表妹,不會讓皇后失望的!」說罷,抬手將我摔落地上。   冷硬的地磚撞擊著我,渾身的骨頭也咯咯作響。   我沒有呼痛,因為全身都痛,已經分辨不出傷在哪裡。   剛剛還是如夢良辰,此時卻變得殘缺森然。   劉恆甚至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轉身而去。   是去紫霄宮還是去了錦晨殿?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了,我已經完成了我此行的目的。   強撐起身子,頹然看面前混亂。   一意偏執傷害了誰?我不知道,不過我卻仍是有口難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