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紅塵劫(四)
烏飛兔走,瞬息光陰又兩年。
才剛聽聞大皇帝的母舅攝政王被斬首示眾了,京城裡的大皇帝便十萬里加急宣了份聖旨到羅耶山,宣聖醫一族族長進京。
我心裡咯噔一下,這麼著急找我去,一目了然,這大皇帝怕是不好,時日無多了,我摸了摸脖頸,可得把命給保住了。聖醫族上下也同我一般瞭然,不免惶惶然備了二十來車各種藥材給我送行。
我登車前頗壯懷激烈地回頭對荊芥姑姑囑託道:「此去歸期不知,下一任族長我還未來得及去撿一個回來,屆時若有萬一便由姑姑定吧。」
荊芥姑姑默默含淚點了點頭,目送我遠去,身後,跪了滿滿一族的醫姑們。
我本以為一到皇宮,那大皇帝便會火急火燎地宣我尋醫問葯,不料卻是遣了一群宮女有條不紊地將我安置在一處幽靜的宮殿里,就此閑置。
顯見得目前為止還未病入膏肓,或是太醫院的那些老頭子妙手回春了,我不免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皇帝陛下萬壽無疆!
陪我一道進京的貼身婢女羌活也一道鬆了口氣,她一鬆氣,便立時三刻活絡起來,她本來是個蹦躂的性子,這下進了京沒有族中姑姑們管制,益發變本加厲,過沒幾日便和宮裡的不少宮女自來熟起來,每日里東遊西逛,打聽得不少八卦回來說與我聽。
我自然不會拘束她,因為我也想聽些宮闈秘聞打發時間,可是我礙於這麼個莊重的身份和族裡的規矩卻是不好隨便走動的,有羌活給我做個小耳朵確實不錯。
「族長,你知道嗎?大皇帝到現在還沒有一個妃子呢!」羌活一邊磕著瓜子一邊小聲在我耳朵邊叨叨:「真真奇怪,不是皇帝都該三宮六院嗎?怎麼這大皇帝的皇宮裡一個都沒有。族長,你說這是為什麼呢?」
呵呵,這下我明白宣我進京的原因了。我內心活動十分劇烈,心思跟著躍躍欲試地活絡著,身子卻依舊坐得端正,面色淡然道:「羌活,你可知你名為何意?」
她被我問得一愣,「不是藥材名嗎?族裡除了族長,醫姑婢女們的名字不都是以草藥為名嗎?」
「那羌活有何功效?」我提點她。
她以為我考校她術業,立刻將瓜子一丟,板正了身子,認真背道:「辛溫,氣雄而散,發表力強,主散太陽經風邪及寒濕之邪,有散寒祛風、勝濕止痛之功,故外感風寒、頭痛無汗、油印寒濕痹、風水浮腫、瘡瘍腫毒皆可用之。」
我以眼神問她,「沒了?」
羌活純潔地點了點頭,「沒了。」
真是個讀書不會抓重點,習術不精的姑娘!難怪這些年無丁點長進。
羌活這味葯的主要功效在於——溫腎助陽,納氣,止瀉,用於陽·痿遺·精,遺尿尿頻,腰膝冷痛,腎虛作喘,五更泄瀉。
當然,我不會這麼直白告訴她,正待進一步提點提點她,那邊底下卻有宮女一聲接一聲層層疊疊從外頭一路唱報入內:「聖上駕到!」
羌活趕緊將我趕到正中的位子上坐下,將上面輪軌一扯,面前便唰一聲垂下一層厚厚的紗簾。是了,我不可與任何男子見面,便是皇帝與我問葯都需隔著帘子。
那紗簾雖密實,卻也能透過光瞧個影子大概,只是影影綽綽並不真切。我本以為大皇帝所到之處必定前呼後擁圍著一大幫子人,不想卻只身前來,但見他一身赤金龍袍邁入殿中,宮女立時三刻抬了把黑沉沉的烏木龍椅在離我兩丈開外放下,將大皇帝供於座上。
羌活和一殿宮女皆跪於地上山呼萬歲,我身為聖醫族長按著規矩不但不必下跪還可坐著與大皇帝說話,遂,我隔著帘子向他頷了頷首,請安問好道:「臣見過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但聽得那皇帝輕輕一笑,看來是個隨和的皇帝。
「你們都下去吧,朕有事請教聖醫族族長。」大皇帝發話了。一殿宮女立刻散開。只羌活還在我身邊直挺挺戳著,倒是忠心。
那大皇帝卻似乎不滿,但聽他道:「這位醫姑也請迴避。」
羌活看了看我,我沖她點了點頭,小聲道:「去吧,仔細領悟你名字的內涵。」羌活平時雖有些迷糊,此刻卻突然開竅,一臉恍然大悟地看了看孤身前來的皇帝,再震驚看了看我,我點頭,羌活立刻滿面同情地低下頭毫不猶豫地退了出去。
可不正是,這大皇帝此番前來定是要向我討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疾,自然要將大家都遣散與我單獨談話。我不免有些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要知道,這些秘方我可是研製了這麼多年呀,如今可算可以得見天日派上用場了。
想來那大皇帝也是有些羞於啟口,在那裡悄無聲息坐了一炷香的工夫竟未出聲,無法,只得我來開這個頭了。
我咳了咳,「陛下此番來意臣已勉強揣測得,陛下無須掛慮忌憚,臣雖身為女子,卻首先是個醫者,其次是個女子,而古來便有『醫者無性別』之說,陛下有何沉痾皆可訴諸於臣,且,覥顏說句大不慚的話,臣於此方面建樹頗豐,精於鑽研,恐現今世上無出其右者。」其實古來那一說完整版是「醫者無性別,醫者眼中,患者亦無性別。」當然,我很妥帖地考慮了帝王的顏面,只撿了前半句說。
那大皇帝卻仍舊不響,不知是不是醞釀著該如何具體說,又過了一炷香,卻問我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適才族長婢女叫何名字?」
「羌活。」我坦然應道。不想這皇帝耳朵倒挺好用,剛才我提點羌活退出去的話竟讓他聽見了。
「羌活?」那皇帝重複了一遍,沉吟道:「主散太陽經風邪及寒濕之邪,有散寒祛風、勝濕止痛之功,溫腎助陽,納氣,止瀉,用於腰膝冷痛,腎虛作喘,五更泄瀉,陽……」猛地一頓,但聽噼啪一聲脆響,我隔著帘子朦朧瞧見竟是那椅子扶手給拍斷了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我不免一驚,這大皇帝竟認得這味葯,可見太醫院的老頭子們亦推薦過。只是這大皇帝也不用被人戳了軟肋便拍凳子呀,礙於顏面不能和醫者誠實溝通病情諱疾忌醫乃是大忌。
「錦覓!也虧你想得出!」聽得大皇帝的聲音竟是冷得不能再冷地咬牙切齒道:「還建樹頗豐?精於鑽研?這是你一個姑娘家該說的話嗎?」
呃,我不是說了醫者無性別嗎?他這是惱羞成怒了。只是我與他畢竟初次見面,怎地聽他這語氣這般奇怪?竟然還事先問過我的名字。
不過,我還是寬慰他道:「陛下無須多慮,聖醫一族本來就是為陛下身體安康而存在,能為陛下獻上綿薄之力便是臣殫精竭慮也無不可。陛下大可不必忌諱。」
「好個殫精竭慮!」大皇帝涼絲絲地再次開口,我後頸似乎跟著起白毛,那語調怪瘮人的,隨著他話音落地,空氣似乎也凝固成了一殿浮冰,無形之中卻有他似乎要將我生啖之的怒意沿著冰面似裂縫般蔓延開來。
詭異地靜謐良久後,他終於打破浮冰,頗是嘲諷口吻道:「你多想了!怕是你此番英雄無用武之地!」繼而,斬釘截鐵道:「朕,好得很!」
真的嗎?我心裡疑惑。
「真的!」大皇帝卻似能讀懂我的心思一般咬牙應道。接著,似乎費了很大的勁平復情緒,又道:「你可知朕為何而來?」
哎呀呀,此地無銀,還是過不了心裡這一關,先族長也就是我師傅說過男人皆好面子,尤其這一方面,我猜他過沒幾天想通了,指定還來找我探討此事。我心裡頗有幾分鄙夷他這諱疾忌醫的性子,一面又端著假裝你說真的便是真的的樣子,鎮定自若不再提那事,只謙遜又不失聖醫族長神秘高深身份地徐徐道:「井蛙不可以語于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臣駑鈍不如陛下眼界心胸,自然揣測不得陛下來意。」
但聽得他用指節扣了扣椅子殘存的另一邊扶手,道:「收起你心裡那些瞎琢磨和腹誹,不用跟朕裝這不著調的高深模樣說這些模稜兩可的道士話。」
啊嘞,這大皇帝竟然有讀心術不成?竟然曉得我腹誹他!想我道行深厚裝了這麼些年,可從未被人識破呀!我滿面震驚,生平頭一次失態地張了張嘴,不知如何應對。
那大皇帝卻又似乎恢復了心情,似笑非笑一嗤道:「給你看個東西。」
語音剛落,便見他一揚手,未看得清動作,一個竹筒便箭一般擦著紗簾的間隙射入,下一刻,便落在我腳邊,恰恰碎成兩半。
我彎身疑惑將那竹筒里的東西撿起來細細端詳。
展開竟是幾頁薄薄的宣紙,再定睛一看其上內容字跡,呃,十分面熟。我仔細回想一番,竟是兩年前我和那女土匪「手談」的內容,不止這些,邊上額外多了些內容,密密麻麻的小字一字不漏地附註了我當時欺那女匪聽不見自言自語腹誹抱怨的大實話。
這~這……這是被跟蹤竊聽了呀!
只是這些怎麼會落入皇帝手中呢?為什麼有人跟蹤竊聽而我竟然未察覺呢?是跟蹤我還是跟蹤這女土匪?……諸多疑惑在我心中一一冒出,讓人抓不住頭緒,突然我靈犀忽至,前後一連貫,啊,曉得了。
原來那女土匪竟是這大皇帝心儀之人,長期隱匿民間,被人,嗯,可能是其他覬覦皇帝的高門大戶的女子知曉,然後派出高手又是暗中在飲食里做手腳,又是一邊追殺,不想卻意外被我救了,那女土匪病癒後相當感激我的恩德又崇拜我,遂將我們當時「手談」的紙張皆收納帶走。只是她當時聽不見,這邊上這些附註小字又是誰聽見的呢?
有了,這皇帝這般屬意這女土匪,必定一發現女土匪被人追殺就派出大內高手保護跟隨,後來這大內高手看著女土匪被我此等醫術高超的聖醫所救便放下心來不露痕迹暗中觀察,待那女土匪病一好,便將她接回。
嗯,故事梗概大體如此。
只是,這皇帝至今還沒有妃嬪……難道是那女土匪又被人劫了?走丟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女土匪又生病了,大皇帝這是要求我給她醫病,畢竟是熟手。
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真是世事變幻無定,不易揣測呀,孰料當初隨便一救,竟救了個傾國紅顏。
「你有何想法?」但聽得那大皇帝慢悠悠問道。
「咳。」我腦子裡機智地想通前後關節蹊蹺後,早已定下心來,成竹在胸篤定開口道:「這位姑娘臣確實認得,可算是一位故人,陛下此番將臣召入京中,若是這姑娘舊疾又犯臣有十成把握可醫,若是……如若這姑娘不在京中,陛下想問臣這姑娘的蹤跡,臣駑鈍,卻是不得而知。畢竟臣與這姑娘淵源僅限於臣於羅耶山中救她一命。」
「咳……咳……咳……」這下輪到大皇帝咳嗽了,「你確實駑鈍!」
這真是……真是太傷人自尊了,當皇帝的也不能這麼說話呀。
「你再仔細看看。」聽得那大皇帝語氣似乎勉強按捺性子和我說話。
我也勉強按捺性子仔細翻了翻那幾張宣紙,除了添加了我當時的實話,其他無甚特別之處,啊,對了,我的話里可抱怨過給大皇帝殉葬這件事!這是得罪皇帝了。
「臣~臣當時年幼無知只是隨便一說。能給陛下這樣英明威武的聖君殉葬是臣八輩子修來的福氣。當然,臣亦會加緊給陛下研製長生不老葯,讓陛下千秋萬載一統天下!」我堅定不移地表忠心。
那大皇帝非但沒有被我的真誠感動,反而重重「哼!「了一聲,不死心繼續問:「朕宣你進京的聖旨你看了沒?是朕親筆所書。」
啊,聖旨不是有人宣讀的嗎?讀好了,自然就供起來了,誰會想到去看呀。不過,皇帝既然這麼問,還說是他親筆所寫,我曉得了,「臣自然認真拜讀了陛下的聖旨,仔細欣賞了上面的書法,只覺那字跡筆走龍蛇、力透紙背、鐵畫銀鉤、遒勁霸氣,原來是陛下親筆所書,自然筆力非凡,非凡夫俗子力所能逮。」
「真是對牛彈琴!」這下好了,皇帝乾脆一拍凳子站了起來,呃,這是大步向我走了過來?
但見他將我面前帘子「嘩」地一聲粗魯揭開,我一驚,趕忙低下頭去,幸得我時時戴著面紗半遮臉。
我垂頭看著龍靴一角,沉靜道:「陛下,禮數不可廢。這道帘子去不得。」
「抬起頭來。你且看看我是誰?」頭頂,大皇帝居高臨下地倨傲命令。
是皇帝唄,還能是誰。如果不是皇帝,你是男子,我哪能跟你說話呀。心中這麼想,但是面上卻遵旨抬起頭來,作虔誠狀掃了他一眼,但見他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膚色燦若桃李,哦,原來是個小白臉,當然,我不能這麼說,「陛下面相龍威燕頷、有赫斯之威,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巍峨如玉山之將崩。有讓臣不能直視之威武凌冽光芒。」
這大皇帝忒自戀了,前面讓我誇他書法,現在又要我誇他長相。
「朽木不可雕也!」這皇帝還是不滿意,看來馬屁拍到馬腿上了。難道作為皇帝不喜歡我誇他長得威嚴有氣勢,反而想讓我實話實說誇他郎艷獨絕世無其二長得像大姑娘一般俊俏?
我正待開口,卻被他恨聲截斷。
「收起你那些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什麼『醫者無性別』,你當朕不知你心裡想著卻是下半句『患者亦無性別』?你不將自己當做女子,也犯不著將全天下人都當做女子!」
啊,這是又被他讀心術給看出來了,這大皇帝忒邪門了。
我這邊正克制自己什麼都別想,否則都被他讀出來可就糟了。那邊,半晌後,他卻俯下身來,不待我側身閃開,他便在我耳邊咬牙切齒卻又甚是有幾分彆扭不甘低聲開口道:「我是鴉鴉。」
之後,廣袖一甩,便大步出殿。
鴉鴉?鴉鴉!
我驚了。他是說他是那個女土匪鴉鴉姑娘?!我駭然捂上嘴。
費力仔細一回想,果然長得是一式一樣!
我凌亂地重拾那些宣紙,比對了一下那些標註的小字和鴉鴉的字跡,顯然如出一轍,再哆哆嗦嗦從廂房的不知道哪個箱籠犄角旮旯里挖出那道聖旨,一看,字跡也是一模一樣!
啊!原來是這樣!我就說我的葯肯定包管三日內復原,顯見得他早便能聽見,竟還假裝聽不見,忒不厚道了。忽然,我又想起鴉鴉姑娘臨走前一日之前曾寫過可以幫我實現一個心愿的話來,他此番宣我進京,想來是要兌現諾言報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