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紅塵劫(二)
我便也不操那心,不曉得他們討論了多久,眼看著北斗七星被鳳凰折衷都給折得快折沒了,最後匪夷所思地尋出凡世里一個什麼國的地方,竟然有個只有女子組成的有近百年歷史的「聖醫族」,裡面非但沒有一個男子,而且族中女子個個皆為處子,為的是用聖潔的靈魂給她們國家的大皇帝祈福延壽,而平時主要做的事情也是為大皇帝研究各種藥物,最最緊要的是研究出個長生不老葯來。這「聖醫族」為了保持神秘性,常年窩在不知哪個犄角旮旯的深山老林里,平日里莫說是個外人,便是只不認識的鳥兒蟲兒恐怕都見不著。當然也有外出的時候,就是族裡要是有聖醫故去,她們便得外出尋覓些被人遺棄的女嬰帶回族中撫育,進而使得此族長年延續。而此族對族長的規定更是嚴苛,一輩子不可與男子打照面和說話,出門還得戴個面紗,當然大皇帝是個例外,但即便是那大皇帝若要尋醫問葯,說話也得隔著個布帘子,而皇帝宮裡又有不少太醫,所以聖醫族基本只管製藥,和歷代大皇帝近百年也無打交道的記錄。
這滿殿仙君閻羅們討論的最終結果,便是讓我下凡給她們當這個族長。
但聽得鳳凰思忖半晌,彆扭勉強應道:「就這個吧,暫且這般定下。」
我心中卻叫苦,這哪裡是去歷劫嘛,分明和當初二十四芳主把我關水鏡里一般。不與男子照面倒是不打緊,只這地處偏遠地避世居住便真真叫我吃不消,歷劫嘛,就該波瀾壯闊跌宕起伏,比如當個女將軍戰死沙場什麼的,多少刺激,便是上山當個女土匪也不錯呀,哪似這般和蹲牢似的。
轉頭和鳳凰一抱怨,他卻氣得連連彈了我兩下額頭,「女將軍,女土匪?刀槍無眼,你叫我怎麼放心得下。」
我捂著腦門回後殿休息,隱約之中聽得他跟在後面低聲絮絮,「況且這兩個行當,哪個不是在臭……堆里打滾。」我睏乏得很,也聽不真切他抱怨些什麼。
鳳凰夜裡折騰了北斗七星和十殿閻羅到夜半還嫌不夠,竟然精力旺盛得很,待就寢了還在床上翻來覆去,似是一夜沒睡,以致我也被吵得睡不踏實。
本以為這般就算告一段落,哪裡曉得天剛拂曉,外面就通報說彥佑真君來訪。我揉著眼出來見撲哧君,困得眼皮都要黏在一塊兒了,確實沒什麼精力與他胡侃。
這邊撲哧君還在兀自興奮,那邊卻又報說月下仙人來訪。
我還未來得及起身出門相迎,狐狸仙已一團火紅衣裳開開心心撲進殿來,「覓兒,聽說你要下凡啦!」
又是一個知道的。
狐狸仙扯了我的手歡欣雀躍道:「近日無聊的緊,可算有件好玩兒的事讓我摻合摻合。」繼而又丟了我的手,自己雙手一拍,不知從哪兒騰地變出一根繡花針來,舉起來左右端詳,那表情竟似人間娃娃過大年般滿面憧憬,「老夫一展身手的時候終於到了!」
「叔父這是要一展什麼身手?」鳳凰黑著臉從殿外踏入,語調瘮人。
狐狸仙喜滋滋舉了繡花針獻寶道:「自然是給下凡的覓兒穿紅線呀!覓兒,快和我說說你喜歡哪個類型的,才華橫溢型?風流倜儻型?活潑可愛型?老成持重型?甜言蜜語型?鐵漢柔情型?不管什麼型老夫總能給你尋個來,總有一款叫你滿意。你挑一挑。」
我觀鳳凰面色,趕緊囁嚅道:「不用挑,旭鳳這款就很好。」
果然,鳳凰面色登時和緩許多,臉頰竟還微微泛起紅瀾,握了我的手,一揚下巴倨傲道:「錦覓怎麼可能看得上那些凡夫俗子!」
「哦,鳳娃這一款,那就是清高孤傲、喜怒無常、悶騷獨裁、剛愎嗜武、善妒護犢型,覓兒,你口味這麼重,不考慮換一款嗎?」月下仙人語重心長勸道,「當然,如果非要堅持,這一款也是有的哦。」轉而不管鳳凰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表情,對他道:「你也莫要小瞧了凡夫俗子,凡俗男子的魅力很是神奇,不然怎麼白娘子修仙修了一半命也不要非要跟那落魄書生許仙,七仙女放著好好的仙女不做非要跟個一窮二白的青年農民董永。說不定錦覓山珍海味吃慣了,換一換清粥小菜也不錯。」
「月下仙人多慮了,錦覓此番哪一款都不需要。」鳳凰青了半邊面孔,磨著後槽牙打斷了狐狸仙,「她不用歷情劫。」
「什麼!」狐狸仙一臉震驚晴天霹靂道:「沒我同意怎麼可能!」繼而竟冒出一句不知道從哪個凡人那裡學來的粗俗俚語,「格老子的!定是那北斗七星擅自做主了。哼!越俎代庖!他們只管凡人命數,只這命數里的姻緣卻是他們管不了的,這事是我管的!」
「就是就是。」一邊撲哧君連連附和,「必須是月下仙人管的,說起來,月下仙人我們挺熟的,可以順便給我開個方便門庭嗎?」
我一腦門子糨糊,這凡人忒複雜了,分管牽扯的部門恁多。
那邊鳳凰冷笑了一聲,但聽得撲哧君和月下仙人頭頂正殿大梁「咵嚓」一下開裂聲,登時四下寂寂無人再敢言語。
「北斗七星掌凡人命數?十殿閻羅章生死輪迴?月下仙人掌姻緣紅塵?彥佑真君想當情郎?」鳳凰冷笑連連,叫人不禁後頸泛涼,「這是個個都要來撬我牆角?看來我得好好和你們說清楚,錦覓你們哪個也休想管。能掌她命數的只有我一個!」
那頂上大梁應聲而落,撲哧君和狐狸仙一下抱頭往兩側躥開。
「錦覓,你哪兒也不用去。」鳳凰拉了我的手,不容置喙道:「我替你去歷劫,你且等著為夫,不日便歸。」
說完也不待我答言,轉身便走。那邊撲哧君和狐狸仙皆愣了。
我抖了抖,弱聲攔他,「噯~你能不能不要……」
還沒說完便被鳳凰打斷,但見他腳步一頓迴轉了身執起我的手,合攏握在手心,款款一笑,「我自然不會要那些什麼『愛別離』的情劫,你放寬心等著我便好。」
啊嘞,他這是說的什麼,我明明要說的是:「你能不能不要說『為夫』二字,我覺得聽著有些彆扭。」結果被他給生生截斷了。哎,罷了罷了,眨眼間他已轉出殿外眼見著駕著金邊絳紫烏雲飛遠了。
這邊,撲哧君和狐狸仙卻連連拍了胸脯道:「還好還好。」顯是劫後餘生的樣子。
我卻忽然瞥到飛絮面色幾分難看怪異地蹭著牆角萬分勉強地往裡走,慢慢挪騰到我面前,「啟稟夫人,那娑姝羅剎求見夫人。」
娑姝羅剎?這又是哪個?真真是個多事之秋,不過不管哪個,總歸這兩日這麼多仙魔拜訪我,也不差這一個,順便一道見了也罷。遂道:「宣。」
進來卻是一個裊娜身姿的女羅剎,長相甚為姝麗,一身煙霞色霓裳隨著腳步款擺浮動惹人遐思,倒無愧於「娑姝」二字。那羅剎見了我,不盈一握的腰身款款一拜,「奴下見過夫人。」
繼而抬起頭來,這一抬頭瞬間的眼波卻叫我莫名覺著有些眼熟,卻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我正搜腸刮肚回憶著,那娑姝羅剎卻已自行開口:「其實,這不是奴下第一回與夫人見面,只是,夫人未必記得奴下區區一羅剎,奴下卻甚是記得夫人當時歡喜扮做白玉兔子的模樣出入魔界……」
這麼一說,我竟一下醍醐灌頂記了起來,我從不知曉自己的記性什麼時候這樣好了……是了,這羅剎我見過三回。一次,是我夜半至魔界,恰逢她和另外一個妖娘扶著鳳凰入寢殿,至夜半衣衫不整滿面春情而出。二次,鳳凰為穗禾慶生將她送走後留下陪伴左右,更說要將我馴養做妖寵的便是她。三次,鳳凰醉酒,我隨夜風潛入見他,恐被發現變幻成一顆葡萄藏於果盤之中,有個妖娘說鳳凰最討厭葡萄這種果子,亦是她!
冥冥之中有一個細小得再細小不過的倒刺在心中輕輕勾了一下,讓我一時不知如何言語。我看向她久久,終是開口:「我記得你。」
那娑姝羅剎不知為何微不可查地一顫,「奴下此番是來向夫人請罪的。」說完不知是不是等我接著問她何罪之有,便停在那裡,見我半晌不語,才道:「奴下明日便要投胎凡世,此世姻緣……此世姻緣……」好好地不知怎地竟說不下去,我又沒有鳳凰那麼凶,況她對著鳳凰這凶神尚能言辭嫵媚流暢,對著我這麼和氣的人怎麼就結巴了。
一旁月下仙人卻是撫掌一笑道:「我曉得,你合該命里和旭鳳有段姻緣,旭鳳前是火神現為魔尊,便是下凡也斷不可能做個一般凡人,普通人的肉身鎮不住他的戾氣,只有凡間的九五至尊勉強可承他魂魄一小段時日。做皇帝自然免不了三宮六院佳麗三千。」一邊掐指一算,「你這是要投胎給他做后妃去吧。」
我心中一涼,抬頭就對狐狸仙辯駁道:「他適才說過不會有情劫的。」
「哎呀呀,鳳娃也就當神做魔八面威風,一會兒投了肉身做凡人哪裡由得他,天理不可改,凡人命數與姻緣自然還是北斗七星和我排布。」狐狸仙洋洋得意地隨手揪著一把紅線,「且看我怎麼折騰他。」
不容我開口,那羅剎又道:「水神卻怨不得魔尊和月下仙人。六界之中但凡男子,皆無專一,要麼心裡守著一個女子,身邊卻近身數個女子;要麼身邊只守一個女子,心中卻遐思數個女子。」
我心中卻辯道:不是的,水神爹爹便不是這樣!鳳凰亦不是這樣!轉念一想,水神爹爹卻也被迫娶過風神臨秀,鳳凰……
「若要論先來後到,水神其實也並非尊上元配。」那羅剎竟然忽地抬頭堅定道,「鳥族先首領穗禾在水神之前便與尊上正式禮聘過,請柬婚期均定下了。水神嘛……水神……若按凡人塵世有個俗說法叫『小三』,說的便是後來居上插足於元配間之人,而且男子朝秦慕楚者多,故而凡人還有一說,『有三便有四』。若是自己為三,便怨不得別人為四。」
「這『小三』在凡間市井裡是個罵人的詞。」耳邊驀然回蕩起上次入凡塵在早點小鋪子里小魚仙倌跟我說過的話。
原來是這麼個意思。
我前後連著想了想,不時有些好奇,遂虛心誠懇地討教道:「我與天帝也曾正式禮聘過,婚期請柬亦已定過,雙方長輩亦同意。如此說來,那鳳凰也是凡人說的『小三』對嗎?」原來,我們二人果真半斤對八兩,我恍然大悟。
底下那娑姝羅剎卻臉色卻是莫名其妙地白了,眼見著她白了青,青了白,剛才還伶牙俐齒,不知這會兒怎麼突然答不上來話。
「凡人說過『有三便有四』?嗯~」我便只有虛心向一旁的撲哧君討教。
撲哧君捧了胸口,一臉虔誠道:「我願意。」
我不免深深莫名,還未問他願意個什麼,但聽撲哧君接道:「為了美人兒你,我願意做那個『四』,不委屈,真的,一點都不委屈。」語氣頗有幾分躍躍欲試。
我暈了暈,轉頭看向那娑姝羅剎,正預備著再請教她一下凡人的事,豈料她瞠目結舌聽著我和撲哧君說話,臉色既青且紫,不曉得為什麼,突地,見她跪於地上,對我連叩了三下頭,戰兢道:「奴下隨口一說,魔尊對夫人……若是夫人因著奴下一番話……與彥佑真君……魔尊……魔尊……」最後竟是有些語無倫次地顛倒了,「奴下告退,奴下這就告退。」
但見她步履凌亂地快速退了出去,全無來時風姿翩翩,怪到人總說「趕著去投胎」。
這邊撲哧君和月下仙人卻是滿面佩服神色地望著我,雖說我從未被人這般崇拜看過,不免有些受寵若驚,但終究不明白是怎麼回事。但聽撲哧君道:「真人不露像,原來美人兒對付情敵的手段竟這般嫻熟高端,佩服佩服。那風流鳥兒想必這輩子也撲騰不到哪裡去。」
月下仙人贊道:「真真是個退敵於無形,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覓兒此番可是有大長進。」
呃……
「不過,那羅剎剛才那番話並非全無道理。」撲哧君沉吟,「我聽聞近日裡天帝在霓虹盡頭大興土木建造宮殿,天界不少仙子傳聞天帝說不定要娶親了,這奢華新起的天宮便是給將來天后所居。試想想,天帝當年對美人兒你這般痴情,如今都琵琶別抱了,莫說鳳凰這等風流鳥兒,不得不防。」語氣中儘是對鳳凰的不滿與瞧不上。
月下仙人在邊上揪著紅線低頭玩兒,瞅著竟硬是要將一根麵條粗細的紅線強硬往那牛毛針眼裡塞。
我想了想適才娑姝羅剎前面的話,又想了想過往,再往前想起當年在天界時,鳳凰對諸多仙姑們雖不親近,卻也禮數頗周全的體貼,不曉得心頭怎麼竄上些火苗氣性兒,亦顧不得撲哧君和月下仙人還在殿中,辭了他二人便去北斗七星處。
我才不稀罕鳳凰替我歷劫呢,我亦不是沒有歷過劫,此番,我自食其力去凡間走一遭亦不是難事,好比凡間男子到一定歲數便要服次兵役一般。
北斗七星鄭而又重地替我上了封印暫時忘卻前塵投入凡塵人世,我神智漸漸有些昏迷前,迷迷澄澄想起件不大不小的事——那適才鳳凰是去沒去下凡呢?
且不論這些,我卻不知我這邊將將投入人間,那邊撲哧君、月下仙人、北斗七星、十殿閻羅等等諸位仙魔竟立於雲頭上額手稱慶,「可算是分別把這二位都給騙下凡去了。」
北斗北極武曲星君疑惑道:「兜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為何不一開始就和他們說他二人皆需下凡歷劫呢?」
月下仙人搖頭道:「如若這樣說了,旭鳳必定要求此生命格與錦覓互為恩愛夫妻,這還如何歷劫?如今可是按著他的要求,入了凡塵,他自己要求下凡歷劫時終身不娶,之前討論水神入凡塵的身份亦是他親自給定的,此番他二人若歷了什麼戳心戳肺的情劫,回頭可怨不得我們大家。你說是與不是?」
「可不正是。」祿存星君坦然道:「我們可是清白的,並未誑他二位。」
其餘諸仙魔頻頻點頭稱是。
而娑姝羅剎卻是只差涕淚縱橫了,「奴下可是按著仙上和六殿王的囑託誑了水神,回頭魔尊若要定我的罪過,還望各位替我向魔尊與水神一併說明,不然奴下這性命眼看著便要被魔尊滅了。」
六殿卞城王和善笑道:「好說,好說。」
那邊,撲哧君亦憂傷地捧了心口,「其實,我也騙了美人兒……我跟她說《新版六界美人圖譜賞析寶典》里她那一欄只有優點沒有缺點,其實不然!她最大的硬傷就是——已經下嫁給鳳凰這個大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