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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嶄新的一筆

所屬書籍: 將夜
    峰頂一片廢墟,到處是斷梁石礫,破鍾在幔布間不停滾動,發出低沉的聲音。講經首座渾身塵土,走到洞前,抵禦住滾燙的熱流,眯著眼睛試圖尋找到棋盤的蹤影,然而哪裡能夠看到,臉上流露出悲傷的神情。     懸空寺遭受了滅頂之災,無數黃廟倒塌,數千僧人死傷慘重,原野上的僧兵以及七念等佛宗強者,也被震蕩波及,受了不輕的傷。     這些都不是講經首座悲傷的原因,他悲傷是因為感知到此生大概再也見不到佛祖留下的棋盤,這意味著佛祖再難重現人間。     棋盤破開堅硬的岩石和滾燙的地河,來到地層深處不知多少萬里,沉入紅色的岩漿里,被帶著高溫的地火不停燒燭。     棋盤本來可以隔絕外界一切,即便是恐怖的岩漿,也無法影響到裡面的世界,但現在棋盤上多出了一道小縫,岩漿便從那裡滲了進去。     對於棋盤裡的世界來說,那條小縫便是天穹上那兩道數百里長的大裂縫,滲進去的些微岩漿,便是無窮無盡的高溫流火。     黑色海洋淹沒了大部分的陸地,然後漸漸退潮,留下滿目瘡痍的世界,無數佛與菩薩站在廢墟里,看著天空流淌下來的火漿,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火漿從天空里的裂縫裡不停淌落,看著就像是無數道紅色的瀑布,非常美麗,也非常恐怖,火漿落在殘著洪水的原野上,燒蝕出帶著毒素的熱霧,瞬間籠罩了整個世界,很多佛與菩薩臉色發黑,然後死去。     先遇滅世的洪水,又遇懲罰的天火,棋盤世界裡無數生命就此終結,到處都是凄慘的畫面,看上去就像是佛經里所說的末法時代。     朝陽城已經被黑色海洋沖毀,泥濘濕軟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梁木磚石和溺亡的屍體,白塔寺里的鐘聲再也無法響起。     一名青年僧人站在城外,靜靜看著遠處高空的裂縫,看著從那裡流淌下來的天火,看了很長時間,直到城裡的慘號聲漸歸靜寂。     青年僧人離開了朝陽城,向著遙遠東方而去,他看著彼處那座侍女佛像,雙手合什,面露堅毅神情,踏泥水而行。     他準備去修佛,或者要修上千年,才能把那座侍女像重新修成自己的模樣,即便那樣,他也很清楚自己已經失敗了——昊天離開了這個世界,便必然會回到她的神國——但他還是要去做,因為這是他的世界。     書院後山梨樹下,桑桑看著西方,臉上沒有任何情緒。     她無法在短時間內找到並且殺死棋盤裡的佛陀,而且她必須把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天上那輪明月上,所以她選擇把棋盤封進地底深處——棋盤被高溫地火燒蝕,佛陀在裡面受萬劫之苦,會逐漸虛弱直至死亡……     她看著西方,對佛陀說道:「山無棱,天地合,乃能與君見。」     她是昊天,命令大地來替自己殺死那個膽敢囚禁自己千年的佛陀,她說的話便是天意,便是命運都不能違抗,佛陀再也無法出世。     寧缺明白她為什麼說這句話,也清晰地感受到這句話里透露出來的強悍的因果律威能,但還是覺得有些不舒服。     「前面六個字,難道不是情人之間才會說的承諾?」     其實誰都清楚,他這是在插科打渾,想要鬆動湖畔的緊張氣氛,只是很明顯,效果非常普通,沒有誰會認為他真是一家之主。     大師兄的手離開了木棍,木柚收起了繡花針,四師兄范悅停下腳步,不再去拿河山盤,六師兄把鐵鎚豎到腳邊,宋謙和八師兄放回棋子,北宮有些尷尬地隨手一拂彈了幾個零散的琴音,西門取下洞簫擦了擦,然後裝作沒事插回腰帶里,王持走到一叢花樹前,低頭貌似認真地賞看。     書院諸人解除了戰鬥狀態,不是因為他們相信寧缺能夠解決桑桑,而是因為他們看到了桑桑擲出棋盤的威勢,確認她已經回復成了真正的昊天,那麼誰都沒有辦法解決她,打不贏那還有什麼好打的?     當然,也是因為桑桑先前說了:今天,她不殺他們。     回想著先前棋盤破天而去的畫面,眾人震撼難消,看著梨樹下的高大女子,很難和後山那個黑瘦的煮飯小姑娘聯繫起來。     大師兄看著桑桑說道:「能不能談一談?」     寧缺看著她一眼,轉身向溪畔走去,雖然他與桑桑的關係特殊,但有資格代表書院和昊天進行談判的,只能是大師兄。     其餘的人也紛紛離開梨樹,開始做自己的事情,只是沒有人能夠真的靜下心來弈棋彈曲,因為這場談判對書院對人間來說,太過重要。     湖畔很是安靜,魚兒壯著膽子從石縫蓮底遊了出來,游到水面輕輕地啄著春風,林里的鳥兒畏怯地探出頭,依然不敢鳴叫。     大師兄說道:「留在人間,其實也是一種選擇。」     桑桑說道:「我不需要卑微的人類來替我選擇。」     大師兄說道:「書院對您是有善意的。」     桑桑背著雙手,看著湖面,說道:「或者有,但你從未對我有過善意,你對命運的直覺,有時候已經超出了人類的範疇。」     大師兄說道:「老師對您有善意。」     桑桑說道:「你老師和佛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區別,他們都想讓我變得弱小,然後殺死我,我看不出來這是什麼善意。」     大師兄說道:「佛祖種的是毒,老師給你的是紅塵意,前者會毀滅你,後者卻是希望你能發生變化,老師……希望你能變成人類。」     桑桑記得在棋盤裡,似乎聽寧缺說過類似的話,微微蹙眉說道:「我為什麼要變成人類?這對我有什麼好處?」     無論是昊天還是普通人類,其實任何問題探討到最後還是利益和責任的問題,感覺有些俗氣,卻沒有辦法繞過。     大師兄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沉默稍許後說道:「我不知道在這個過程里,您會得到什麼樣的好處,但我想,老師既然這樣安排,必然確認您能夠在這個過程里得到一些您想要的,只是那些不是我所能夠猜想。」     這是昊天的世界,她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她擁有一切,無論怎樣變化,她都不可能擁有更多,那麼夫子認為她能得到什麼?     沒有人知道答案,甚至她也不知道。     這場談話很簡短,沒有任何結果,桑桑離開梨樹,背著手向山外走去,看著這幕畫面,看似正在弈棋彈琴的人們,同時轉過身來,互相用眼神示意,心想沒有結果大概便是現在能夠得到的最好結果。     木柚看著桑桑,有些猶豫問道:「先吃飯?」     桑桑沒有理她,就像沒有看見她,面無表情繼續行走。     寧缺趕緊追了上去。     山道間的雲門大陣,能夠輕而易舉地攔阻住五境巔峰的強者,當年西陵神殿掌教能夠突入崖坪,那是因為陣法無人主持,也是因為余簾本就等著他進來,如今掌教想要再次入山,便沒那麼容易。     但對桑桑來說,這道陣法沒有任何意義,隨意行走間,便走出了後山崖坪,來到了書院前院,也沒有落下寧缺。     寧缺對她說道:「問你吃不吃飯,你就算不吃,怎麼也得應聲,那是師姐,現在也是師嫂,多尊敬些才是。」     桑桑沒有理他,繼續向前,沒有任何情緒。     寧缺神情微澀,沉默跟了上去。     走過舊書樓,向靜僻處去,越過那片草甸,便來到了那片劍林。     桑桑負手看著這些筆直的樹,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年你登山的時候,我在這裡,這些樹林變成劍,想要殺我。」     寧缺說道:「事後聽二師兄說過,應該是老師設下的關隘。」     桑桑說道:「不,是軻浩然留下的劍意想要殺我。」     寧缺有些吃驚,這片劍林確實有小師叔的意志,但那時候的桑桑還是老筆齋里不起眼的小侍女,為什麼劍林會有反應?     「軻浩然認識我,有趣的是,當時我還認識我。」     說的是有趣,她的神情卻是那樣的淡漠,感受不到絲毫有趣,「除了他留下的劍意,沒有人知道我是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真正天心之下,握筆之人都不知道筆落何處,這才是神來之筆。」     寧缺感慨說道:「是啊,你都不知道自己是誰,自然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最後連老師都被你騙去了神國,你還騙了我的青春。」     桑桑沒有笑,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見你寫過很多字,我知道你落筆如有神,在你看來,我這筆寫的如何?」     寧缺不明白她這句話的意思,如果她是指以前那些事情,為何要在這時讓自己評價,還是說她已經又寫出了新的一筆?     嶄新的一道神來之筆?他很不安,甚至覺得有些寒冷。     桑桑看了眼被劍林割裂的天空,轉身向書院外走去。     寧缺問道:「去哪兒?」     桑桑說道:「長安。」     聽著這個答案,寧缺的不安,就像遇著春日的軟雪一般,盡數融化,滋潤他的心田,新稻漸生,無比滿足。     如今人間能夠威脅她的,便是長安城裡的驚神陣,她願意去長安,那麼便表明她可能真的願意留在人間,留在他身旁。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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