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九十一章 當年小年還少年
廣陵道的老杜山一線,是南疆大軍的主攻方向,也是西楚主力之一的四萬大軍重點防守地帶,因此吳重軒派遣了南疆軍中第一人王銅山負責此處戰事,以防裴穗主持的那股西楚叛軍鬧出幺蛾子,王銅山雖然在兵力上不佔優勢,只有兩萬的清一色步軍,但是山嶺縱橫的南疆道本就不出大規模騎軍,吳重軒雖有一支重金打造的騎軍,但是先前都給燕敕王世子趙鑄給坑騙了去,等於是有借不還,叛出南疆歸順朝廷的吳重軒對此也沒有「斤斤計較」,而王銅山的兩萬步軍,是吳重軒麾下除去六千親軍之外的最精銳步卒,其中吸納了眾多南蠻部族,最是悍不畏死。正因為王銅山的驍勇無雙,以及他部下的善戰敢死,最重軍紀的吳重軒才沒有把視軍律如無物的王銅山直接問罪,而是讓這名猛將在老杜山戰場上戴罪立功。
主將大帳內,一名魁梧如山的中年漢子袒胸露腹,仰頭舉起酒囊往嘴中倒酒,喝酒已經不足以形容此人的豪氣,四濺的酒水流淌滿身。他腳底下踩著一名裸露女子的後背,身旁地面上插有一桿猩紅大戟。軍中禁止飲酒,禁止婦人隨軍,在離陽王朝任何一支軍伍中幾乎都是雷打不動的兩條鐵律,但是顯然此人根本就沒當回事,美酒照喝,女人照玩,只不過他只要有戰事,必定身先士卒,不是他希望以此收買人心,原因再簡單不過,他喜歡殺人,以至於原本是南部將軍的他,不得不被燕敕王親自趕到北疆吳重軒麾下,用納蘭右慈的話說就是再由著他殺下去,南蠻諸部不出三年就要被殺得絕戶了。
他在南疆無疑是一位極富惡名的傳奇人物,斗大字不識,粗鄙至極,卻喜好附庸風雅,請了或者準確說來是綁架了幾名讀書人來做狗頭軍師,甚至自封了一個「歡喜將軍」的荒誕別號,因為他是無女不歡,無酒肉也不歡,無人死更是不歡喜。他經常掛在嘴邊的兩句口頭禪分別是「北涼那褚胖子跟我比起來,只算半個惡人」,「程白霜嵇六安跟我比起來,只算半個高手」。前一句不好說,畢竟一人在北涼一人在南疆,後一句則毋庸置疑,並非他自我吹噓,他曾經直接提著大戟跑去如今是天下十大宗門之一的龍宮大門口,叫囂著要宮主嵇六安乖乖交出林紅猿那娘們,伺候他三個晚上,否則就要血洗龍宮上下。事實上當初林紅猿離開南疆,易容喬裝前往春神湖畔的快雪山莊參加武林大會,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躲避此人的糾纏不休,要知道當時如果不是公認的南疆江湖第一高手程白霜路過龍宮,即便嵇六安和龍宮的幕後恩主是納蘭右慈,也難逃一劫。
這個人就是王銅山,當世用戟第一人,南疆頭號猛將。
在仰頭痛飲的王銅山身前,站著個身材瘦弱卻不得不披掛鐵甲的年邁儒士,目不斜視,眼角餘光都不敢觸及王銅山腳底下的婦人,他小心翼翼跟主將稟報著最新戰況,「剛得到一封西楚京城那邊送來的密報,來源相當可靠,是一名禮部左侍郎的親筆信,信上說那個謝西陲已經秘密來到老杜山前線,不過好像只帶了兩三百騎,屬下猜測是穩定軍心來了,畢竟西壘壁那邊還是需要此人露面才鎮得住場子。有將軍在此,西楚丟掉老杜山只是時間問題,他謝西陲與其把兵力浪費在這裡,當然不如死守西壘壁戰場。」
王銅山對於謝西陲的動向以及謀士的溜須拍馬,都無動於衷,抬腳踩了一下那名可憐女子的雪白背脊,笑問道:「章老兒,我如果說把這個水靈娘們送你,你收不收?」
年邁儒士趕緊彎腰鞠躬,「屬下不敢,萬死不敢!」
王銅山咧嘴笑道:「呦,瞧不出章老兒你還是個正人君子,你們讀書人不常說君子不奪人所好嘛,我看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君子,我有你這樣的謀士,很是欣慰啊。」
姓章的謀士臉色白,彎腰更低,無比惶恐地絮絮叨叨道:「將軍,屬下是什麼君子,屬下……只是個臭名遠播的扒灰老漢罷了,害得將軍名聲受損,屬下該死,該死……」
王銅山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個扒灰老漢,比起我的歡喜將軍是差了十萬八千里,但是在我帳下當官,也算勉勉強強了。話說回來,連自己的兒媳婦都不放過,你是該死,不過你這個老不休運氣好,碰上我這麼個對待屬下最是寬厚的將軍。」
年邁謀士雖然低著頭,不斷諂媚附和,但臉上仍然沒有半點怨恨悲憤神色。
正是王銅山逼著他當那遺臭南疆的扒灰老漢啊,否則他一家老幼六十口就要全部成為校武場上的箭靶子。他不敢死,甚至連他那個身世凄慘的兒媳婦都不敢自盡,那個女子,最後成了瘋子,是自己把自己活活逼瘋的。
王銅山眼神陰森,露出一抹殺機,但是猶豫片刻,撇了撇嘴,笑道:「既然你不要,反正這娘們我也玩膩了,那就死吧。」
輕描淡寫的言語,王銅山看似輕輕一踩,就踩斷了腳下女子的脊柱,屍體癱軟在地。
對那個也曾布裙木釵也曾相夫教子的婦人而言,大概死了比活著要好些。
王銅山根本就沒有去看一眼那具屍體,盯著年邁儒士濕透衣衫的後背,讓王銅山感到心滿意足,於是又狠狠灌了一口烈酒,然後抖了抖酒囊,原來不知不覺已經喝光了,王銅山隨手一揮,羊皮酒囊重重砸在年邁老人的腦袋上,看到那個坐在地上仍然暈頭轉向的可憐蟲,王銅山心中泛起冷笑,你們這幫文士不是在南疆文壇是啥執牛耳者嗎,不是鐵骨錚錚嗎?當年不是在背後對我王銅山指指點點嗎?不是有人以為逃到南疆以北的劍州就可以破口大罵了嗎?老子就是要讓你們知道,咱們南疆不是那個徐瘸子治下的北涼道,我王銅山更不是那個上了年紀就毫無雄心壯志的老瘸子,讀書人膽敢在我耳朵邊上亂嚼舌根,是會生不如死的!趙鑄那小兔崽子想殺我很久了,結果如何?老子還不是換個地方就繼續當我的歡喜將軍?那小子竟然還敢親自偷襲刺殺我,結果又如何?還不是靠著納蘭右慈死了二十多號精銳死士,才護著他逃出生天?
王銅山讓那個比腳下死去女子更斷了脊樑的老傢伙滾出去,然後獨自靠著那張大椅子,眯眼沉思。
吳重軒投靠朝廷是好事,自己保不齊就能靠著這場廣陵戰事一鳴驚人,從鳥不拉屎的南疆躋身那座太安城廟堂,以後撈個征字打頭的大將軍噹噹絕對不是什麼奢望。
王銅山笑了起來,不過眼下最重要是的還是攻破老杜山防線,在廣陵道腹地長驅直入,一鼓作氣打到西楚京城,老子管你吳重軒會不會跟趙家天子說情,那個姓姜的胭脂評美人兒,我王銅山先吃到嘴巴里再說!然後徹底自立山頭,你吳重軒可以靠著關係當上兵部尚書,我也不傻,一樣可以暫時低頭彎腰拍幾句馬屁,只要把那個年輕天子哄開心了,加上有廣陵道平亂的破城功打底子,鎮字將軍的頭銜肯定手到擒來。
王銅山笑容更甚,想到那個小道消息,他就更開心了。
姜姒,不但是身穿龍袍的西楚女帝,據說還是北涼王心儀的女子?
王銅山重重冷哼一聲,伸手抓住了一旁的大戟,「什麼狗屁四大宗師,指玄境界的嵇六安也就是三戟的事情,賞給你姓徐的三十戟總該夠了吧?」
就在此時,一名披甲校尉大踏步闖入軍帳,王銅山勃然大怒,只是不等他火,那名平日里很會察言觀色的中年校尉就抱拳道:「將軍,有三隊斥候先後回稟,都說有一個年輕人朝我們大軍駐地行來。」
王銅山懶洋洋斜眼道:「哦?帶了多少兵馬?有沒有五千?」
校尉神情古怪,「啟稟將軍,只有一人,我軍斥候已經仔細查探周邊,並無伏兵。」
王銅山瞪眼道:「那幾隊斥候都腦子進水了不成?一顆腦袋就不是軍功了?!難道個個都了善心,開始關心那傢伙是不是平民百姓了?」
校尉臉色更加古怪,咽了一口唾沫,「將軍,那個年輕人口口聲聲說要見將軍,甚至敢指名道姓,咱們的斥候生怕萬一是將軍的舊識……」
畢竟這個校尉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心腹,王銅山沒有肆意打殺,只是氣笑道:「老子有個屁的舊識!」
校尉好像記起一事,趕緊說道:「將軍,據報那個年輕人腰間懸佩雙刀,其中有一柄極像北涼刀,但是跟先前咱們熟悉的『徐五刀』又有差異,我方斥候也吃不準。」
王銅山終於有了幾分興趣,微微坐直身體,「哦?說不得就是徐家第六代戰刀了。讓我好好想一想,有沒有跟北涼沾邊的『朋友』,關鍵是還很年輕……」
校尉本想補上一句斥候說過那人「模樣還很英俊」,但是猶豫了一下,他實在是不敢畫蛇添足。
突然一聲炸雷響徹大軍駐地。
「王銅山。」
這一次不知起於何處出於何人的指名道姓,足以讓附近屯紮的六千大軍都「如雷貫耳」。
最讓人膽戰心驚的是那人的語氣分明極為平淡,就像街上遇見熟人一聲不輕不重的隨意招呼,可此時此刻那人的三個字,隱隱約約竟有回聲。
王銅山下意識握緊那桿南疆大匠耗時多年精心打造的大戟,臉色有幾分罕見的晦暗。
王銅山鬆開大戟,不動聲色道:「相距兩里左右的路程,傳令下去,調動三百精銳前去試探,斬者賞銀萬兩,官升三級。」
校尉領命轉身離去,就在他快要走到大帳門帘的時候,又聽到王銅山下令道:「用於日後追殺老杜山潰軍的那六百騎,也一併出動,放在步軍之後。」
校尉小心翼翼問道:「將軍,軍營這邊,具體如何布置?」
王銅山冷笑著反問道:「需要?」
知道自己觸了大霉頭的校尉趕緊離開營帳。
王銅山緩緩站起身,當他起身後愈如同一座小山,這名陷陣無雙的南疆猛將自言自語道:「善者不來來者不善,可是跟北涼有關的年輕人會是誰?徐偃兵?年紀不太像。袁白熊,肯定得統領大雪龍騎軍,難不成是那姓徐的年輕藩王?沒理由也沒道理啊,放著許拱袁庭山那幾支大軍不管?難道說這傢伙真的跟西楚女帝有關係,那小娘們早年真是被老瘸子瞞天過海帶去了北涼?」
王銅山滿臉匪夷所思,啞然失笑道:「或者說,就因為老子在陣前說的那幾句話,你徐鳳年就單槍匹馬來找我王銅山的麻煩了?!」
王銅山冷笑不止,也好,宰了你這個自尋死路的北涼王,是天大的功勞一樁!相信在太安城那個年輕天子的心中,比殺了十萬西楚叛軍還舒心。
王銅山拔出大戟,大踏步走向門帘。
只是他突然停下腳步,轉身去披掛鐵甲。
這位在沙場上所向披靡的萬人敵告訴自己,這無非是小心駛得萬年船而已。
駐軍營地的南方一里半外,有個懸佩雙刀的年輕人走得不急不緩,從南到北。
直線而來。
三百雄健步軍披甲結陣,擋住去路。駐地大門口,王銅山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斜提大戟,臉色陰沉。
半炷香後,一名斥候伍長快馬返身,面無人色,就跟白日見鬼差不多,他翻身下馬跪在地上,「將軍,那人……那人是武道高手,千真萬確……他就那麼慢慢筆直走向我方步軍陣地,也不抽刀也不出手,所有靠近他的刀槍都自行彈開,越是使勁,越是反彈得厲害,甚至有十數桿鐵槍當場就崩斷了!將軍,我方步軍根本就近不了那人的身啊……」
「廢物!」王銅山怒喝一聲,一戟刺中這名斥候的胸膛,大戟將瞬間死透的屍體高高挑起,然後遠遠拋開,重重摔地。
又是大概半炷香,這次是數騎斥候倉皇撤出前線,一名都尉模樣的傢伙離得王銅山最少有二十步,顫聲道:「將軍,六百騎軍同樣無法近身,有七八騎拚死迎頭撞去,竟是人馬俱碎,血肉模糊,一個個死無全屍。之後騎軍拉開一段距離,從八十步到三十步,箭矢如雨,不曾想那些箭矢就像撞到了一堵牆上,砰然折斷……」
不等這名都尉把話說完,王銅山一夾馬腹,策馬前沖,那名都尉連滾帶爬想要躲避,結果恰好王銅山猛然勒緊韁繩的胯下戰馬,高高抬起馬蹄,然後猛然踩踏在那人胸口。
魁梧如山的王銅山,加上那匹高頭大馬本身的重量,兩隻沉重馬蹄一下子踩穿了都尉的胸膛!
殺神王銅山怒不可遏,戰意洶湧。
示威。
這是在向他王銅山示威。
最乾淨利落的的手段,但恰恰最為驚世駭俗。
王銅山抬起大戟,轉頭朝一名校尉指點了兩下,「讓兩千步軍結陣在前,有本事就讓他一路走過來,我倒要看一看,這個王八蛋到底有幾斤幾兩!」
當王銅山麾下親軍步卒結陣拒敵的時候,敵我雙方其實只隔著半里路了。
那個年輕人其實早已清晰看到那名高大武將的面孔。
王銅山同時也看清楚了那個年輕人的相貌。
幾乎第一時間王銅山就確認了他的身份。
北涼王徐鳳年。
王銅山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
兩千南疆鐵甲,刻意減少了寬度而增加了厚度。
一直走得不快的徐鳳年開始加快步伐,而且越來越快。
多年以前,太安城的柳蒿師,就是用這種獨到方式撞入那座城池,差一點就重創了當時正值武道巔峰的洛陽。
眨眼功夫,王銅山就看到站在前方不到十步距離的年輕藩王。
他身後是一條觸目驚心的血腥路徑,那座步軍大陣,被直接劈為兩半,被劈出一條寬達兩丈的道路。
如仙人一劍開山。
孤身一人,筆直一線,鑿開大陣。
身上甚至沒有半點血跡!
那個年輕人在這個時候都沒有按住刀柄,只是淡然問道:「怕了?」
王銅山屏氣凝神,沒有急於出手,更不會傻乎乎去開口回答這個年輕瘋子的問題。
高手之爭,歸根結底,便是一氣之爭。
體內氣機在剎那之間流轉八百里,這是任何江湖宗師都夢寐以求的境界,據說江湖百年以來,在徐鳳年之前,在訪仙歸來的鄧太阿和由儒道入霸道的曹長卿之前,只有一甲子之前的劍神李淳罡和之後的王仙芝能夠輕易做到,甚至有望衝擊一氣九百里的傳說。須知傳聞千年以來當之無愧第一人的武當呂祖,曾經有過「一氣之長,長不過千里」的讖語,而劃分訂立一品四境的高樹露又有定論,「人間氣長千里即天人」。
徐鳳年說道:「聽說你王銅山是沙場萬人敵,那麼估計是不怕的。換成是我,一萬人站著不動讓我殺也很吃力。」
遠處那些校尉都尉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這就是武評四人之一的大宗師風采嗎?
哪怕是他們身處敵對陣營,也有一種自肺腑的感慨,這個年輕北涼王真他娘的是霸氣跋扈啊!
披掛重甲的猛將王銅山身形突然下墜,竟是在他氣沉丹田之後,坐騎不堪重負。
幾乎同時,王銅山大戟橫掃而出,空中出現一陣類似絲帛急撕裂的異樣聲響。
徐鳳年沒有拔刀相向,只是不知何時摘下了刀鞘,倒持尚未出鞘過河卒,豎立在左肩。
大戟撞在刀鞘之上,相比大戟顯得極為不起眼的刀鞘紋絲不動。
大戟卻彎出了一個弧度。
王銅山身體一擰,大戟隨之畫圓,這一次掃向徐鳳年的腰部,呼嘯成風,距離王銅山最近的兩名部下突然感到腰間傳來一陣刺疼。
竟然無形中就被大戟雄渾的罡氣,給破開鐵甲划出了一條血槽,不但是這兩個被殃及池魚的傢伙,所有人都轉頭逃竄。
並非沒有一人敢於死戰徐鳳年,而是王銅山身處戰場,這些不惜慷慨戰死的南疆將士不願意成為主將的累贅,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覺得王銅山無法戰勝徐鳳年。左手僅是握住過河卒刀鞘的徐鳳年,手腕微微下沉,依舊是豎立在大戟橫掃而至的路線上,仍然開口說話的閒情逸緻,「聽說你前不久去了趟西壘壁西面戰場,入陣幾百步,很是威風,還說你王銅山有兩桿戟?」
王銅山始終不說話,一步踏出,大戟做矛直直刺向那個年輕大宗師的腹部,然後就要做挑山式,給這個目中無人的傢伙來個開膛破肚。
徐鳳年輕輕抬起刀鞘,然後輕輕敲下,分毫不差地敲在大戟頂部後,面無表情地說著只會讓聽者倍感寒意的笑話,「你所謂的大戟,是不是手中這一桿?怎麼跟個娘們似的,咋的,是捨不得下死力?真不用,我接得下來,你看我到現在都還沒抽刀,說實話,比起不用兵器的拓拔菩薩,你這個所謂的萬人敵有點讓人失望,如果你只是這麼點蠻力的話,我只能說你運氣真的不錯,這輩子都沒怎麼到過中原腹地,更沒到咱們西北,要不然早就有人打得你回娘胎了,到時候萬人敵應該就要一下子變成百人敵了,千人敵都懸乎……」
王銅山悶不吭聲,只是腳底如風,塵土飛揚,手中大戟揮動得讓人頭昏目眩,由於度太快,就像在徐鳳年身前如同堆積出一大捆綁在一起的大戟。
始終沒有抽刀的徐鳳年閑庭信步,就像是拿著刀鞘指指點點。
看似輕鬆愜意,但是每一次「指點」出的聲響,都讓人震耳欲聾,先前還有一些精銳步軍試圖前沖廝殺,但是只要進入百步距離內,就突然七竅流血,尤其是耳膜直接炸裂。
「大戟王銅山,累不累?要不要休息會兒,我可以等。」
徐鳳年在說出這句話後,果然向後掠出十多步,掐准了王銅山即將需要換氣否則就會憋出內傷的間隙。
直到這個時候,所有王銅山部下才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這場捉對廝殺,不是什麼兩大宗師之間的巔峰之戰,而是一個人在遛一條狗。
王銅山沒有藉此機會換一口新氣,依舊攻勢如潮水,大戟所過之處,開始無聲無息,但是更顯其中兇險。
徐鳳年終於流露出一絲表情,拇指按住過河卒的刀柄,冷笑道:「不愧是你們南疆那邊的萬人敵,看來是真的不用歇口氣,那我就不客氣了?」
心頭巨震的王銅山毫不猶豫地拖戟後撤。
他只見根本沒有絲毫氣機漣漪的徐鳳年,只見雙腳微微離開地面,身體旋轉一圈,大袖飄搖,一抹絢爛刀光就在他眼前轟然炸開。
王銅山幾乎是憑藉直覺雙手持戟擋在身前。
一撞之下。
以先天體魄雄壯遠常人的王銅山雙臂往自己那邊彎曲,連人帶著那桿大戟,踉蹌後退。
不給王銅山絲毫變換大戟位置的機會,徐鳳年無論軌跡還是勁道都如出一轍的第二刀,就那麼平鋪直敘地重重砍下。
王銅山不得不再退。
一刀一刀砍在大戟原處。
但是王銅山每一次後退的步子都越來越多。
王銅山的雙手被迫向大戟兩端滑去,本就通體猩紅的大戟之上,開始抹出了出自王銅山手心的血跡。
徐鳳年就像是一個空有蠻力的稚童,在拿著一把柴刀在砍柴,也不覺得有任何枯燥乏味。
只剩下那點招架之力的王銅山,這一退就是退了一百四十多步。
額頭滿是汗水的王銅山透過那團刺眼刀光,模糊看到一張布滿怒容的年輕臉龐,然後是一大串絕對不符合年輕人作為大宗師身份的言語。
「老子的女人你也敢欺負?!」
「你一個王銅山在南疆那一畝三分地,關上門稱王稱霸就算了,明知道老子都帶著一萬鐵騎跑到中原了,也敢趁著我暫時沒去找她,就可以在那裡不知死活地瞎咋呼?!」
「你不是找死是什麼?!姓王就把自己當王仙芝了?」
「大戟?老子大戟你一臉!」
……
在這期間,只覺得慘不忍睹的王銅山部下終於忍不住,要拼了性命也要為主將分擔傷害,在一名壯實校尉的牽頭下,先是十多人提槍拔刀而沖。
然後那個年輕藩王只說一個「滾」字,十多人全部同時倒飛出去。
所有屍體上布滿了深可見骨的溝壑傷痕,比起苦苦支撐的王銅山更為慘不忍睹。
第二撥南疆死士多達百餘人,在另一名校尉的大聲提醒下,能夠多披一層鐵甲就多披掛一層。
「你們這幫王八蛋,一路北上禍害了多少無辜百姓?北涼跟北莽三線作戰,死了十多萬人!死了那麼多人,好不容易給中原打下來的那點太平日子,就給你們折騰沒了!」
徐鳳年一怒之下,那一百人幾乎全部瞬間被攔腰斬斷。
在徐鳳年手中那柄過河卒斬殺旁人的瞬間,王銅山試圖抓住這個稍縱即逝的機會。
徐鳳年冷笑一聲,「有兩桿戟是吧,今天讓你變成三桿戟!」
在王銅山以為自己馬上可以換氣的瞬間。
遠比先前要迅猛無數的一刀當頭劈下。
身體後仰的王銅山噴出一口鮮血,手中大戟竟然被一刀砍做兩截!
王銅山單膝跪地,雙手各持一截斷戟。
這位南疆頭號猛將的嘴角鮮血流淌,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擦拭。
「你們是不是覺得拳頭硬就是所有的道理?如果這真的是道理,那我徐鳳年今天就好好跟你講一講!」
徐鳳年一掠向前,一腳踹在王銅山的額頭,魁梧武將整個人躺在地上,倒滑出去二十幾丈。
咬牙抗下這一腳的王銅山拼著體魄遭受重創,但是終於僥倖換來一口新氣。
精神一振的王銅山握緊雙手斷戟,鮮血流溢的嘴角翹起。
彎曲手肘在地面上一砸,整個人就要重新起身。
不曾想就在此時,好不容易枯木逢春的王銅山就被一腳重新踹回地面,身上鐵甲頓時破爛不堪,有許多鐵甲碎片甚至割破了肌膚。
一個譏諷嗓音在頭頂響起,「是不是覺得有機會再戰一場?傻了吧?老子故意的!」
王銅山本是一口新氣煥流轉遍身的關鍵時刻,這一腳不光是踩爛鐵甲,更踩散了王銅山體內的氣機,導致王銅山體內氣機牽連血液都如同洪水決堤,若非王銅山比起尋常武夫的金剛體魄,要更接近佛門的金剛不壞境界,跟北莽慕容寶鼎的寶瓶身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否則恐怕當下就要整個人由內向外炸開了。
王銅山沙啞嘶吼道:「要殺就殺!」
徐鳳年問道:「老子不殺你,來這裡認你做孫子不成?」
王銅山竭力吼道:「狗日的,那你倒是殺我啊!」
徐鳳年突然眯眼笑道:「老子這不是耐心等著你用斷戟挑我腳筋嘛。」
雖然被看破動機,王銅山仍是毫不猶豫地用兩截斷戟橫抹徐鳳年腳踝。
與此同時,王銅山部卒搬出的二十餘張踏-弩也齊齊疾射而出。
但是那些勢大力沉本該筆直射向年輕藩王身體的二十來枝箭矢,莫名其妙地劃弧射向了主將王銅山的身體,一枝一枝釘入後者的四肢。
而徐鳳年則站在了王銅山的腦袋附近,將過河卒放回刀鞘,然後緩緩抽出那柄始終沒有出鞘的北涼刀,彎腰看著那個瞠目怒視的南疆武將。
徐鳳年抽出涼刀後,刀尖抵在王銅山頭顱的耳邊,淡然道:「當年徐驍在中原,用徐家刀殺了很多你這樣的人。」
已是滿臉鮮血的王銅山艱難扯動嘴角,一張臉龐顯得愈猙獰恐怖,喃喃道:「一個死瘸子。」
徐鳳年的涼刀一寸一寸從王銅山的脖子抹過,直到割下整顆頭顱,這才平靜道:「忘了告訴你一聲,你罵我爹是死瘸子,我沒有說不是,他本就是個瘸子,然後死了中原以北。不過全天下可以罵他死瘸子的人,只能是我這個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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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個年輕藩王隨意挑了匹戰馬騎乘遠去後,哪怕已經遠去十多里,整座軍營都還是陷入死寂的境地,沒有一人奮起追殺,沒有一人叫囂著要為主將報仇。
倒是有個被南疆讀書人罵作為虎作倀的年邁儒士,那個聲名狼藉的扒灰老漢,在親眼看到王銅山的屍分離後,他默默轉身走入大營,為自己找了一大桶水,馬馬虎虎沐浴更衣了一番,甚至還有心思找了柄以往從不觸碰的戰刀,用它仔細刮掉了消瘦兩頰的胡茬子。
老人坐在自己那座小營帳的小案幾之後,顫顫巍巍把刀橫放在案几上,想了想,又起身從角落行囊中撿出一本儒家先賢的泛黃典籍,落座後,把書隨便翻開一頁,也不去看內容。
老人突然笑道:「當年徐家鐵騎害我麟陽章氏丟了十二頂官帽子,良田四千畝,珍藏奉版四十六部,所以我章氏上下,從老到幼,罵了你們北涼和徐家整整二十來年,沒想到臨了臨了,竟然還是我章氏虧欠你徐家多一點。」
老人瞥了一眼那本珍藏多年的書籍,微笑道:「讀了一輩子聖賢書,讀出什麼了?」
老人自問自答道:「不知道啊。倒是有些好奇了,寫出聖賢書的聖賢,讀什麼書呢?還是不知道啊。」
老人伸出乾枯的手。
先前放下戰刀的時候手腕顫抖,但是這一次提起刀的時候,竟是一點都不搖晃了。
既然無法清清白白活,總要盡量乾乾淨淨死。
終於可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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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一騎出現在終於可以望見西楚京城城牆的時候,這一騎終於停馬不前。
年輕人翻身下馬後,拍了拍那匹戰馬背脊,示意它自行離去。
這個叫徐鳳年的年輕人,在路旁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
從北到南,從南到北。
走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風景。
當年叫小年的少年,一點一點長大。
在他成長的過程中,身邊很多人都走了,留不住。
就像他在遊歷江湖的時候,在山清水秀的江南道,他跟大姐說過要一起回家。
又像他在返鄉回家的時候,在那棟門外種植有枇杷樹的屋子裡,他握著老人的手,說不出話。
徐鳳年鬆開手指,站起身。
他開始入城。
他想告訴這座城中那個有著酒窩的女子。
徐鳳年喜歡你,第一眼就喜歡了,他也從沒想過不喜歡。也許你以前不知道,那麼我到你跟前,親口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