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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六十章 事了拂衣(下)

所屬書籍: 雪中悍刀行
    由於不幸攤上了連續三位勤勉異常的皇帝,離陽的早朝,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沒有盡頭。     又由於昨日有太多太安城頂尖權貴人物希望又失望了,今天的朝會,不見昨日盛況,不過比起祥符二年初秋的略顯冷清,還是要熱鬧許多,同時因為多了吳重軒高適之宋道寧三位新鮮人,尤其是太陽打西邊出來的常山郡王趙陽也赫然在列,今天的早朝,反而讓本已不抱希望的好些官員又眼前一亮了,頗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味。     天未亮,大門未開。     涇渭分明各自扎堆的文武百官,大多在交頭接耳,說是溫老侍郎可算是修成正果了,要外放,高升,而且是個頭等肥缺!     但是某些有心人已經敏銳現那位晉三郎,到現在還沒有露頭,擱在以往,那位蓄鬚明志的禮部侍郎大人,早就該站在靠近大門的地方與同僚談笑風生了。禮部尚書司馬朴華和右侍郎蔣永樂,原本朝野皆知關係極為疏遠的兩人,今天竟然聚在一起,甚至有了幾分自家人的感覺。這可是天大的稀罕事,除去城頭變幻大王旗的兵部和鐵桶江山的吏部,誰不清楚其餘尚書省四部,幾乎就沒有尚書和侍郎不是笑裡藏刀的?一個百尺竿頭很難進步了,一個眼巴巴等著換張近在咫尺卻要更高些的椅子坐坐,真能相互掏心窩子那才奇怪了。     一些上了年紀又無比熟稔朝會的官員,都在趕緊抓住機會眯眼打盹,畢竟到了朝會上,只要不是有資格進入殿內的普通官員,趁著距離皇帝很遠,休憩也不是不可以,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失了禮儀,那就慘了,這可不是沒有先例的事情,御史台和司禮監即便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都直接趴地上了,除了瞎子誰瞧不見?公門修行,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突然間,如萬鈞重石入小湖,一陣不該出現的嘈雜聲響迅傳向大門附近,就連半睡半醒的年邁官員們都不得不睜眼望去。     消息以如同八百里加急的驚人度層層傳入,不愧是離陽最有學識的一撮人,消息哪怕經過無數張嘴巴的傳遞,一直傳到了六部侍郎這個官身的大佬附近,仍是準確無誤。     可算御道盡頭的這一方莊嚴之地,竟然出現了大量的女子!而且多是風華正茂的年輕女子!     不同衙門,不同山頭,不同位置,很多原本置身事外當熱鬧看待的黃紫重臣,頓時臉色難堪到了極點,有幾位滿頭華的年邁公卿,氣得嘴唇都紫了!     這其中就有永樂侯,有工部右侍郎,有安南將軍,有崇文閣學士,更有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     顯然,那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女子中,剛好有這位顯赫權貴的晚輩。     陳望的站位比他的官位要更遠離大門,身邊站著那位家境貧寒的狀元郎李吉甫。     國舅爺嚴池集,更是跑去跟兵部孔鎮戎這種不受別部待見的兵痞子待在一起。     沒了晉蘭亭這位隱約有望成為新文壇領袖的領頭羊,高亭樹吳從先等人就不再聚堆在一起,按著各自所屬衙門站隊。     李吉甫聽到那個匪夷所思的真相後,眼神都有些直。     嚴池集和孔鎮戎相視一笑,偷偷拳頭碰拳頭了一下。     高亭樹這些緊密攀附晉蘭亭這棵參天大樹的京城俊彥雅士,大多臉色陰沉。     唐鐵霜走到中書令和坦坦翁身前,輕聲問道:「兩位大人,要不要我讓人將那些女子趕走?」     坦坦翁連忙擺手,笑道:「趕走?唐侍郎,我勸你還是算了,兵部本就舉步維艱,你就別給自己添亂了,小心被記恨。一旦出了紕漏,更是要被戳脊梁骨的。」     齊陽龍也笑道:「宮中那邊要是都不管,那唐大人就別摻和了。那撥聲勢浩大的胭脂軍,說實話,連我和坦坦翁都惹不起。」     這位中書令大人輕輕挑了挑眼角,不加掩飾地幸災樂禍道:「瞧瞧咱們那位朝野公認『以道德寫道德文章』的溫大學士,身為局中人,不還是不動如山嗎?」     坦坦翁嗯嗯了兩聲,添油加醋道:「唐侍郎學著點,這就叫任你宦海風波,我自老僧入定。」     原本心中不悅的唐鐵霜,聽到兩位老人不符身份的插科打諢後,也由衷跟著笑起來,火氣頓消,有些苦中作樂的滋味了。     唐鐵霜百感交集,記得在自己即將離開朵顏鐵騎的時候,顧大將軍曾經半真半假笑言過,在太安城當官,的確不容易,但是未必就沒有一點意思,有機會多跟那幾位老人聊聊,千萬別覺得那就是諂媚,能讓他們跟你開玩笑,你唐鐵霜差不多就算真正在京城登堂入室了。否則任你做到了兵部尚書,胸前官補子再嚇人,其實也沒跨過那個門檻,始終都是個聲音大不起來的外人。     在兵部侍郎神遊萬里的功夫,一兩個靠近武英殿大學士的高官,眼神交匯後,看似面無表情,嘴角有弧度。     果然,咱們溫大人開始念經靜心了。     這時候一個匆匆忙忙跳下租借馬車的胖子,徹底懵了。     馬夫沒給自己帶錯地方吧?咋都是些賊水靈賊年輕的娘們,咱們京城的青樓都開張到御道這來啦?     身材臃腫差點把朝服崩裂的胖子給了自己一耳光,疼的,應該不是做夢。     胖子使勁晃了晃腦袋,好不容易清醒幾分,但是等他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氣,腦子又開始暈沉沉了。     他使出吃奶的勁頭蹦跳了幾下,萬分慶幸,隔著這堵胭脂厚牆,是能看見那邊的文武百官的!     一位氣態雍容的女子好像是不滿這胖子擋住視線,怒氣沖沖道:「讓開!」     性子溫吞的胖子二話不說就橫移幾步,結果又給幾位女子異口同聲訓斥道:「讓開!」     胖子那個冤啊,這才剛要膽戰心驚地繼續挪步,就又給別的女子呵斥了,「別動,死胖子你就站原地,她爹只是個四品芝麻官,別管她!」     胖子對面那個女子轉頭冷笑道:「我爹四品官怎麼了,是御史中丞!可以彈劾所有官員!你爹是個破侍郎,真就了不起?回頭我就讓我爹參你爹一本!」     什麼你爹我爹的,加上什麼御史中丞什麼侍郎的,不過是國子監五品無權小官員的胖子,聽得兩頰肥肉直顫!     我的娘親唉,別管是不是御史中丞,四品官真不是那啥芝麻綠豆大小的官了,放個屁都能崩死我王銅爐了!     王銅爐欲哭無淚,我腳下這條御道是很寬,可敵不過你們這些姑奶奶們已經站滿大街啊。     耽誤了朝會時辰,我這個差點連正五品天策祭酒都給人一擼到底的小人物,就真要從國子監捲鋪蓋滾蛋了。     剛想硬著頭皮穿過人牆的王銅爐立馬給身前那女子指著鼻子,嚇得他倒退了好幾步,這下子王銅爐想拿根頭上吊的心都有了。     驀然間,尖叫聲響徹雲霄。     王銅爐目瞪口呆,看著眼前那些女子或捧心口或捂臉或抓頭的瘋癲模樣。怎麼比自己還更早失心瘋了?苦命的是我不是你們啊!     王銅爐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捶地,碎碎念道:「完了完了,這次肯定連老爺子也護不住我了,可我還沒能在太安城買棟指甲蓋大的小宅子啊,我還沒有攢夠老婆本啊,我這兩百斤秋膘是天生的、真不是吃出來的啊……」     啪嗒一聲。     王銅爐抬起頭,看到眼前那位據說她爹是御史中丞的姑奶奶,就那麼兩眼一翻直挺挺往後倒去了,也沒個攙扶的人。     而她身後兩個緊緊抱在一起的同齡女子,泣不成聲。     王銅爐很用心很認真地想了想,要不自己也暈了一了百了?     就在王銅爐權衡利弊的時刻,一隻手突然攙扶住他,把他拉起了身。     好似騰雲駕霧的王銅爐茫然轉頭。     那是一張自己每天照鏡子都夢寐以求的英俊臉龐,笑眯眯,是很能坑騙女子的那種,差不多是靠臉就能打遍半個天下無敵手的那種境界了。     那人笑道:「祭酒先生,這麼巧,兩次早朝都能碰到你,緣分啊。」     王銅爐還在迷糊,「嗯?你說啥?」     那張臉龐滿是溫煦笑意,「上次不是你提醒本王要多加小心,別僭越禮制嗎?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的言官,以及司禮監宦官都會盯著。」     白日見鬼的王銅爐嚇得往後倒退數步,「是你!」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日子他娘的真是沒法過了!     上回藩王齊聚的早朝,就是因為自己鬼使神差要死不死地做老好人,結果陪著這個年輕人一起走向了那大門,就那麼兩三百步路程,然後自己在國子監就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如果不是當時坦坦翁這位老爺子還當著左祭酒,幫忙說了幾句公道話,他王銅爐的兩百斤秋膘早就給削成一百斤了!     王銅爐一屁股坐在地上,猛然間嚎啕大哭起來,「王爺,下官求你了,大人有大量,你就當我是個悶屁,高抬貴腳走吧,朝會少了王爺就算不得蓬蓽生輝了啊……你老人家饒了下官吧!下官委實經不起折騰了呀,書上先賢告誡我們後人,千夫所指無疾而終,是真的哇!」     身穿紫金藩王蟒袍的年輕人站在這個胖子身前,微笑道:「祭酒先生,你還有沒有一點讀書人的風骨了?」     王銅爐撕心裂肺哭不停,哽咽道:「王爺,下官是想有啊,可是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幾十口人,要養家糊口啊!」     附近一個有家中長輩不湊巧在國子監擔任清貴官職的女子,三言兩語比那仙人飛劍還致命,「你不是國子監那個綽號『王爐子』的可憐蟲嗎,我大伯好像提到過你這個胖子,說你痴心妄想,早年好不容易攢下些銀子,給一位青樓女子贖了身,結果她卻跟一位年輕士子跑了。你不是沒有妻兒家眷嗎?我大伯還說了,你命途多舛,是座再多柴禾也燒不旺的冷灶。」     王銅爐頓時止住哭聲,安安靜靜,默然傷神。     隨著王銅爐識趣地沒了呱噪,大概又有這麼個絕佳的臃腫綠葉陪襯,將那位玉樹臨風又年紀輕輕的西北藩王,襯托得比謫仙人還謫仙人。     膽子大的一個女子向前跨出一步,臉頰緋紅,雙手往死里擰著衣角,咬了咬嘴唇,終於鼓足勇氣道:「王爺,我……我叫宋郁霖,甘霖的郁,鬱鬱蔥蔥的霖……」     其實她身邊以及那些不斷湧來的妙齡女子,根本沒有人笑話她的口誤,因為根本就沒有人在聽她說什麼,但是意識到自己蠢笨至極的這位姑娘,眼淚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了,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然後所有人就望著那個百聞不如一見的年輕藩王,對她柔聲笑道:「宋郁霖,鬱鬱蔥蔥的郁,甘霖雨露的霖。宋郁霖,你好,我叫徐鳳年,很高興認識你。」     年輕異姓王的這個舉措,引了一場空前轟動。     這次,再矜持含蓄的女子,也要瘋了。     名叫宋郁霖的姑娘整個人都在搖晃,顫顫巍巍走出幾步,伸出手的時候,已經閉上了眼睛。     哭笑不得的徐鳳年猶豫了一下,橫過手臂,讓她握住了手腕,打趣道:「男女授受不親,以後宋姑娘如果因為這個嫁不出去,不妨來我們北涼,我幫你介紹我們北涼大好兒郎。他們殺北莽蠻子很狠,但對自己喜歡的女子,都會好一輩子。」     轟動之後,是詭譎的全場寂靜。     才十六歲的宋郁霖終於睜開眼睛,抽泣著天真無邪道:「可是我只想嫁給你。」     徐鳳年輕輕縮回手臂,但是揉了一下她的腦袋,「其實等你真的長大了,就會自然而然嫁個讀書人,那時候天下太平,會跟他過真正的太平日子。當然,千萬別忘了,那時候我們北涼,也一樣會有學富五車的讀書人。」     在場所有人,此時都想不到,不再是祥符年號的那個時候,天下真的很太平了,太平到從太安城去北涼青蒼城,甚至去昔年的北莽南朝,都一路暢通無阻。有個叫宋郁霖的女子,果真在北涼找了個讀書人,那個讀書人雖未金榜題名,到頭來也只是個囊中羞澀的私塾先生,但是夫妻相敬如賓,從新娘對新郎,到白對白頭。     太安城的這個清晨,等到年輕藩王半拖半拽著那個悲慘胖子穿過人流,仍有很多女子沒有回神。     好似認命了,心情低落的王銅爐耷拉著腦袋,不言不語。     徐鳳年鬆開手,「行了,接下來我先走,你遠遠跟著便是。」     王銅爐看著不遠處那些凌厲的刀子眼神,頹然搖頭道:「沒用了,那些官員眼神都好得很,讀書識字未必厲害,可挑錯最拿手。」     徐鳳年笑道:「也不是沒辦法,我一腳踹飛你,你可以連朝會都不用去了,還能有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美譽清名,如何?祭酒先生,放寬心,我會用巧勁,你秋膘多,最多疼半天,絕不會傷筋動骨。」     王銅爐咧咧嘴,「王爺,算了吧,當年就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大不了就當一輩子的天策祭酒,反正俸祿也夠養活自己……反正……反正那個姑娘也嫁人了。」     徐鳳年斜了他一眼,問道:「當初把全身家當給她贖身,最後為他人作嫁衣裳,竹籃打水一場空,後悔了?」     王銅爐嘆了口氣,隨後臉色淡然地望向前方那龍潭虎穴,道:「後悔肯定有啊,我又不是聖人,不過也沒那麼後悔就是了,喜歡的女子,最不濟能知道她過得還算幸福,就是不幸中的萬幸了,就像我連中兩元風光無限,卻差點考不中進士,最後總算還是成功進了國子監,不用花錢就能看一輩子書,不也挺好。一樣的道理,老爺子……嗯,就是坦坦翁,他老人家說過活人不能給尿憋死,這種話在書本上是讀不到的,但是我記在心裡。」     徐鳳年笑道:「嗯,不愧是被坦坦翁說成是一斤肉一斤學問的祭酒先生,就是比一般人豁然坦蕩。」     王銅爐脫口而出道:「你以為我想這麼豁然啊!」     這個胖子戰戰兢兢趕緊縮脖子。     身份懸殊的兩人,再一次結伴而行走在這條御道上。     胖子轉頭看了眼那些還不願散去的女子,唏噓道:「王爺,真像做夢似的。下官這輩子還是頭一回經歷這種陣仗,以後肯定遇不上了。」     胖子在內心嘀咕,希望也別再遇上!     徐鳳年笑道:「我也差不多,這種事情比面對北莽數萬鐵騎,並沒有輕鬆多少。」     胖子一臉不信道:「怎麼可能!」     徐鳳年說道:「你別不信,我以前逛青樓也是要花大把大把銀子的,而且還比一般人花得多,回頭看,都是些冤枉錢。不過臉皮也是那時候厚起來的,再到後來,聽多了你們離陽的罵聲,就更習慣了。對了,你上次朝會以後,有沒有罵過我?」     老實憨厚的王銅爐下意識道:「罵肯定是私下有……」     王銅爐突然斬釘截鐵道:「沒有,絕對沒有!」     徐鳳年調侃道:「呦,見風使舵還是會的嘛。」     王銅爐小聲嘀咕道:「我這點道行,碰到那幫油滑賊精的老狐狸,就沒啥卵用啊。」     隨著兩人的緩步前行,王銅爐已經可以依稀認出最前頭官員的臉孔身份。     徐鳳年輕聲道:「真不要苦肉計?」     王銅爐天人交戰,兩條大腿愈沉重。     就在徐鳳年都有點於心不忍想幫他做決定地時候,這個秋膘結實的國子監小官員握緊拳頭,「來不及了,老子今兒就硬氣一次!窩囊了將近十年,十年啊,老子窩囊到想清清凈凈讀書都沒法子,大不了就不當這個鳥官!老子收拾鋪蓋打道回府!」     徐鳳年問道:「老子?」     王銅爐飛快道:「下官!」     徐鳳年給逗樂了,玩味道:「不管你信不信,這次不同上次,你只會陞官財,不會丟官帽子的。」     王銅爐實誠道:「別,王爺你別這麼說!不說還好,一說下官有了盼頭,就牙齒打顫。」     當徐鳳年越來越走近大門那邊,無形中那些官員開始後退。     王銅爐自言自語道:「上次走得雲里霧裡,沒體會到狐假虎威的感覺,今兒橫豎是死,王銅爐,腰桿挺直嘍!這輩子八成就風光這一回了,還不珍惜,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然後王銅爐聽到那個打心眼討厭不起來的藩王說了句話,王銅爐正要跟他聊幾句壯壯膽,再然後……自己身邊就沒人影了!     王銅爐立馬給打回原形,下意識就要轉身,然後撒腿跑路,其它一切後果慘況都管不了了!     就在這個時候,有個老人喝聲道:「王銅爐!」     就像被仙人施展了定身符,聽到那個嗓門,這個胖子停下腳步,扭轉脖子,看到那個老人快步走來。     老人踹了這傢伙一腳,氣笑道:「王祭酒啊王祭酒,好了傷疤忘了疼是吧?先前不知死活跟藩王並肩而行一次,你還走上癮了?!」     王銅爐試圖伸手抹淚裝可憐,可惜現沒啥淚水,只得乾笑道:「老爺子,真不是下官想湊上去,下官一下車,先是給那些姑娘小姐們堵在外頭進不來,然後就給那位王爺拉進來了。」     坦坦翁眯眼冷哼道:「哦?怎麼不曉得裝死啊?」     王銅爐撓撓頭道:「下官光顧著冒冷汗了,沒想到這一茬啊,然後不是一眨眼就走到這裡了嘛,後來想了想,乾脆破罐子破摔,別人愛咋的咋的了。」     王銅爐欲哭無淚道:「老爺子,要不送佛送到西,再救下官一次?」     坦坦翁冷笑道:「你是不是佛不好說,但是你想去西天的話,想必不用人送行。」     王銅爐束手待斃。     坦坦翁沒好氣道:「行了,跟著我走。」     死胖子笑逐顏開。     老人輕聲問道:「那姓徐的小子跟你說啥了?」     胖子憨笑道:「全給嚇忘了,一時想不起,等老爺子帶下官進了門,在朝會上一定好好想,回頭就給老爺子稟報去。」     坦坦翁刮目相看道:「開竅了啊!」     胖子悻悻然,突然靈光乍現,壓低聲音道:「老爺子,想起來一點了!最後那位王爺好像走前說了句話,徐……老涼王第一次走御道的時候,身邊沒有誰願意同行,他徐……王爺第一次不作數,第二次是真有人不怕死跟著,那麼他就懶得那啥『朝堂不跪,佩刀入殿』了。」     坦坦翁一雙眼眸精光四射,哈哈大笑,拉著王銅爐的手快步走到齊陽龍身邊,然後坦坦翁跟中書令大人交頭接耳說了幾句,臉色古怪,有種我贏不了你但是有人可以壓你一頭的表情。     王銅爐看到那位高不可攀的本朝輔大人盯著自己笑了幾聲,一巴掌拍在自己肩膀上,「王銅爐,王大祭酒是吧?你小子可以啊!」     王銅爐肩膀一歪,咽了咽口水,臉色白道:「小祭酒,下官是小祭酒,很小的祭酒!」     齊陽龍笑眯眯道:「聽說姓徐的傢伙因為你,連朝會也懶得參加了?」     王銅爐眼珠子急轉,拍胸脯震天響,「絕對沒有!」     老子真他娘急智啊,機智啊。     王銅爐都有點佩服自己了,惹惱了老爺子坦坦翁,大不了被罵得狗血淋頭,撐死了被踹幾腳,可要是惹怒了這位曾經的齊大祭酒,別說兩百斤肉,他就算有兩千斤秋膘也不夠削!     坦坦翁先是一愣,然後跳腳罵道:「狗日的王銅爐!養不熟的白眼狼崽子!你他娘的今天就給我滾來門下省,看老子收拾不了你!」     王銅爐張大嘴巴。     齊陽龍笑臉那叫一個和藹,輕輕拍著這個年輕胖子的肩膀,「別聽坦坦翁瞎咋呼,嗓門大,沒用!小朝會上,我會親自跟陛下打招呼,要你來我我們中書省,官不大,還是正四品,至於能不能爬上去,靠你自己的本事。」     胖子左看看右看看,然後低頭小聲道:「中書令大人,下官很用心想了想,還是覺得去門下省好了。」     低著頭的胖子,沒有看到兩位老人相視會心一笑,都悄悄點了點頭。     桓溫又踢了這胖子一腳,「滾回國子監同僚身邊去,別杵在這裡礙眼。」     就王銅爐那體型,屁顛屁顛小跑起來,真跟滾沒什麼區別了。     桓溫轉身望向那扇大門,「齊先生,等廣陵道戰事平息,我就辭官回鄉,以後……」     齊陽龍打斷坦坦翁的言語,沉聲道:「沒事,我盡量再撐幾年。」     桓溫突然哀傷道:「碧眼兒啊碧眼兒,你還是輸了。」     齊陽龍搖頭道:「桓溫,你錯了,看似一人輸而天下贏,其實啊,是天下輸一人贏。我齊陽龍相信,後世百年千年,很多人翻過有關我們的書頁,翻過也就翻過了,唯獨張巨鹿,這個碧眼兒,會讓人在夜深人靜之時,緩緩翻回那幾頁,仔細再看幾遍,說不定還會遺憾一句:為何桌邊無酒可飲?」     桓溫喃喃道:「手邊再有碟花生米,就更好了。」     ————     多年以後,那個爆竹聲聲辭舊歲的冬末,病榻之上的坦坦翁,臨終言語,無人可聞。     老夥計啊,有無酒?有無花生?     ————     桓溫辭世的第二年,離陽新帝為永徽年間第一人張巨鹿平反,追封安國公,美謚文正。     有個姿色並不如何出眾的溫婉婦人,帶著已經可以背誦許多儒家經籍的孩子,看著那一排墳墓,讓她兒子依次磕頭過去。     最後娘倆並肩坐在一塊刻有張邊關這個名字的碑前,孩子像往年一樣,為他爹,為他爺爺,為母子兩人和一位女子之外的那張家一家人,大聲讀書。     更遠處,站著沒有任何扈從的離陽皇帝和皇后,卻不敢打擾。     ————     有個歸隱田園的老人,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暮色中,步履蹣跚,不是前往那僅有娘倆掃墓卻也不算缺酒的安國公墓,而是去了遠遠稱不上極盡哀榮的一座小墳前。     在碑前倒了杯酒,放了碟花生米。     ————     就在老人離開後,又有個毅然辭官的門下省官員。     為他經常掛在嘴邊的老爺子,又添了酒,又添了花生米。     一夜獨坐風雪中。     ————     也許有些人,臨死事也未了,也從未如何瀟洒拂衣去。     但是這些離陽讀書人,到底還是無愧離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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