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下動靜(上)
位於西京內廷角落的那棟僻靜小樓,廊中跪倒了一大片人,此樓不遠處,則躺著許多死人,而且死的都是被北莽視為價值連城的練氣士。
身披黑衣白裘的老婦人站在屋檐下,雙手疊放插袖橫在胸前,撩起的衣袖恰如蝠翼。
這位讓北莽男子盡數匍匐在她裙下的老嫗很少動怒,但是今天她的臉色十分難看,先是樓內擅長占卜的道德宗南溟真人戰戰兢兢告訴她,棋劍樂府的銅人師祖生死不知,劍氣近黃青毫無疑問是死絕了,然後國之重器的蟄眠大缸被不知名的6地神仙一掌拍碎,那條豢養二十餘載耗費無數氣運的真龍破缸而出,這也就罷了,天雷滾滾之下,那條趁火打劫的天龍竟然還沒能佔到半點便宜,於是她果斷決定幫它一把,因為她一向敢於跟老天爺豪賭,不上賭桌則已,要賭就賭一把大的,上一次她贏了,贏得缽滿盆盈,整個北莽王朝跟了她姓,可是這一次,那個南溟真人告訴她輸了,樓外那一百來條屍體就是明證,其實她的震怒不是自己在北涼流州輸掉一場無關大局的戰役,甚至都不是死了條真龍,更不會是那些向來不問蒼生問鬼神的練氣士。
真正讓年邁婦人無法忍受的,只是一件根本無法與人言的小事:她在人生最落魄寒酸的時候,輸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遼東莽夫,在權勢正值巔峰的時候又輸給了他的兒子!
太平令站在婦人身側,老人是唯一一個還敢站著的北莽臣子。
她終於開口了。
「傳旨董卓,准其擅自調動所有邊境兵馬,不論大將軍還是持節令,一律聽命於他。違者,讓董卓先斬後奏!」
「傳旨拓拔菩薩,領親軍火南下,直撲流州。」
「傳旨李密弼,著手準備鯉魚過江。」
「傳旨黃宋濮,命其起複,領軍坐鎮西京。」
一道道聖旨從她嘴中說出。
她畢竟是垂垂老矣的暮年婦人了,難免精力不濟,一時間有些難掩蒼老的疲態,但是她今日甚至不允許自己出現這種片刻的懈怠,從寬袖中抽出手猛然扯掉身上那件老舊狐裘,丟到台階外的雪地中,然後大步離去,再不看一眼那件不斷積雪的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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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安城從來不缺熱鬧,但是很多熱鬧很難湊,一旦遇上可以湊上一湊的熱鬧,那就會人人不甘落後。
時下就有傳言接替晉三郎的國子監新任右祭酒要開課講武,那麼到底是紙上談兵還是真有滿腹韜略,是驢子是騾子拉出來遛一遛就知道了,絕大部分人還是奔著看笑話去的。
現任禮部侍郎的晉蘭亭在國子監中頗有口碑,不但在任職期間為國子監爭取到了諸多朝廷恩賜,還創辦了京城內最富盛名的詩社,與社中七名才子並稱太安八俊,一舉囊括了新科一甲三名,狀元李吉甫,榜眼高亭樹和榜眼吳從先,其中有「詩鬼」美譽的高亭樹在一次飲宴聚會上,作出了膾炙人口的《醉八仙》,一下子就讓在座八人一夜間名動天下。在京城正當紅的八位俊彥雖然出身迥異,有天壤之別,卻經常詩歌唱和,盡顯士子清流的風流倜儻。明眼人都看得出八俊之的晉三郎雖說在中樞閣臣們那邊不是很討喜,但是他一點一點凝聚起來的「氣勢」,已經不容小覷。
一個叫孫寅的門下省小卒子破格補上右祭酒的清貴空缺,就顯得格外突兀且無禮,更奇怪的是此人並沒有傳出有什麼結實的靠山,所以孫寅的橫衝直撞,跟地方官員許拱入朝出任兵部侍郎,加上還有陳望的一步登天,就成了祥符元年尾巴上的京城官場「三大驚奇」,十分惹眼,而有姑幕許氏身份的許拱畢竟之前就有龍驤將軍的底子,陳望陳少保則有太子侍講和考功司郎中的雙重鋪墊,襯托得孫寅愈奇了又怪。
何況孫寅狂妄之極,公開揚言自己要講的內容會是一場大演武,他將作為攻方,手中擁有兩支兵力,北莽百萬鐵騎,和廣陵道的西楚復國餘孽。
所有聽課之人都屬於守方陣營,有朝廷新封驃毅大將軍的南征主帥盧升象所率大軍,有大柱國顧劍棠的兩遼防線,有所有參與靖難的藩王勢力,最後當然還有那支被中原刻意遺忘多年的北涼鐵騎。
這場可謂前無古人的唇槍舌劍言語交鋒,光是參與旁聽的國子監學子便浩浩蕩蕩去了六千人之多,其實大多數人註定都聽不到新祭酒在說什麼,不過不用擔心,很快就會有人從前頭傳遞消息到後方,層層遞進,如一道道波瀾。趕早佔地的學子都是席地而坐,稍後的就只能站著,再後邊就得踮起腳跟伸長脖子,之後就需要站在板凳椅子上了。不過最前方距離那孫狂徒不遠的最佳位置,倒是擺放有許多簡易卻厚實的蒲團,大概有三十餘張,那些有資格坐蒲團的貴客當真算是尊貴得無以復加!
其中為之人,正是那位三十年來離陽朝廷的第一位宰相,中書省主官齊陽龍。中書令左手邊是執掌門下省的坦坦翁桓溫,右手是沒能在權利變遷中接任白虢禮部尚書的「失意人」,繼續執掌國子監的理學宗師姚白峰,還有從清水衙門禮部轉去實權戶部的白虢。更有時值隆冬時節卻尤為春風得意的某位皇親國戚,嗯,就是那位借著佳婿的光,大搖大擺撞入京城視野的柴郡王。
這場漫長的講武從午時一直進行到黃昏,都還沒有收官的跡象,但是沒有一人退場,甚至不斷有新面孔湧入,人山人海。
期間更有監國天下的太子殿下攜手太子妃,悄然半途加入。
很快又有老吏部尚書新中書省輔臣趙右齡不掩身份地破開人流,參與其中,坐在了一張臨時新增的蒲團上。
相較趙右齡,由翰林院掌院升任吏部尚書的儲相殷茂春就要含蓄低調許多,輕車簡從到了國子監,跟年紀輕輕到令人指的門下省左散騎常侍陳望並肩而立,既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但這兩位足可稱為中樞重臣的大人物,一個外廷官的正二品,一個清貴無雙的正三品,這一站就足足站了兩個時辰。因為他們站在極其靠後的位置,又沒有扈從護駕更沒有身穿朱紫官服,加上左右前後都是寒窗苦讀聖賢書的國子監普通學子,沒有誰知道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就杵著這麼兩位當朝大佬,只把他們當作了尋常的太安城儒士。
國子監持續喧囂熱鬧,成為京城上上下下的熱議焦點,國子監外的酒肆茶坊更是人滿為患,等著那場辯論結局的水落石出。
不斷有士子書生跑到街上大聲彙報「即時戰況」。
然而在幾乎人去樓空的翰林院,出現了兩張風塵僕僕的老面孔,一位是鬱郁不得志潦倒多年的元先生,另外一位讓當值官員差點忍不住當面翻起白眼,以前宋家兩夫子稱霸文壇的時候,那官員得人前人後都豎拇指誇讚一聲好一位宋家雛鳳,現在嘛,兩位夫子都死了不說,還談不上有啥哀榮,誰不知道風光無限的宋家是肯定沒機會東山再起了?沒毛的雛鳳不如雞,誰還樂意把你貶至貧寒地方當個小縣尉的宋恪禮當棵蔥?這樣的冷灶要是還能燒成,老子就把灶灰全吃了!
這名從七品清流官員倒是沒太過拿捏架子給臉色,終究先前出門訪親的元朴元黃門還在翰林院掛著職,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沒必要為了一個宋恪禮損了多年八面玲瓏點滴積攢下來的功德。
元朴,或者說離陽帝師元本溪在自己屋內落座後,半寸舌的口齒自然含糊不清,「不去國子監看一看?那裡是你宋家的興起之地。」
跟隨元先生結伴走過大江南北的宋恪禮搖搖頭,平靜道:「舊地重遊無濟於事。」
元本溪沉默片刻,緩緩道:「陳望,孫寅,以後就是你的政敵了。他們不論事功學問,都不輸你。不過這兩人率先由暗轉明,這是你最大的劣勢,也是你唯一的優勢。」
宋恪禮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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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中,相距翰林院不遠的趙家瓮尚書省衙門,一名紫髯碧眼的高大老人獨自走到御街上,站在這條天底下最雄偉寬闊的街道中央,背對皇城大門,望向南方的天空。
老人沒來由記起自己年輕時候的一場偶然相逢,那時候,那人也很年輕,起碼腿就沒瘸。
當時自己被恩師故意壓在翰林院,而至交好友已經在兵部擔任司駕主事,其餘同年進士也都各自有了一份錦繡前程。那是一個文人被武夫壓得喘不過氣的時節,往前推十年,文人便如伶人,在朝堂上只配給武將當應聲蟲,若是再往前推移個幾十年,王朝內處處藩鎮割據,人人封疆裂土,讀書人連應聲蟲都難做,馬屁沒拍對,或者拍得花團錦簇但是被武人誤會了或者聽不懂,說不定就會被直接喀嚓一下砍掉腦袋,這麼一個王朝,不說中原正統的大楚,就是給大楚心甘情願當奴做婢的東越,也有資格笑話這個北方的鄰居是一群未開化的蠢蠻子。而他因為生得紫髯碧眼,連中原人眼中的離陽北蠻子都要冷嘲熱諷。
在某個讀書人日子終於略微好過些的深秋季節,那是一個天氣陰沉的日子,他去兵部衙門找好友開後門借閱一份有關兩遼疆土的輿圖,等他如願以償拿到輿圖,結果滂沱大雨驟至,不敢讓雨水沾濕輿圖,只好在衙門口檐下躲雨,可那場肅殺大雨始終不停歇,他就只能老老實實等著。然後他看到一個年輕人撐傘而至,手裡拎著個小木箱子。對這個人,他見之不喜,因為此人身上有著濃厚的武人氣焰,觀其身上裝束,大概是個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雜號校尉,兵部衙門庭院深深,有數重數進,他猜測這人恐怕也就在第一進院子就止步了,果不其然,那傢伙被阻在第一進的院子里,他就沒有再去上心在意了,只是等雨的時候,偶爾轉頭瞥一眼,看到那個貌不驚人的年輕武人孤伶伶站在大雨中,就這麼一直淋著雨,雨傘放在腳邊,還有那隻打開的箱子,白花花的,應該是銀子。只是這丁點兒銀子,在胃口能吞天的兵部老爺眼中算什麼,同僚三四人喝上一頓花酒的事情而已。
他依稀聽到那個吃了閉門羹的年輕人的話語,顛來倒去就是一個意思幾句話,「我徐驍拿腦袋跟諸位大人保證!只需給我一千兵馬一個月,只要一個月,下次拜會大人,就會讓人扛來十箱,十箱黃金!」
雨一直下,他聽到那個院中年輕人不斷大聲說話,不斷妥協。
從一千兵馬減少到了八百,再到五百。而箱子也從十箱增加到了二十,再到三十箱。
當大雨終於漸漸轉小的時候,興許是在裡頭悠哉游哉飲茶笑談的兵部老爺們,覺得差不多可以出門返家了,66續續有三三兩兩的大人物走出重重庭院,談笑風生聊著天,目不斜視地跟那個年輕人擦肩而過,後來有個職方主事倒是終於打量了一眼,卻不是看那個討要兵馬的年輕人,而是看了眼箱子里被雨水浸潤著的銀子,出一聲嗤笑,似乎還陰陽怪氣說了句話,只是當時在門口躲避出院眾人的他沒能聽清。
他想著既然雨還沒有完全停掉,乾脆就等院內好友結束事務再說。
可能真的是天無絕人之路,他看到一位身穿虎豹補子的老人負手走出院子,身邊有一位兵部屬官殷勤幫忙撐著傘,傘面全都傾斜向老人。
老人經過那年輕人身邊的時候,停下腳步,用腳踢了踢箱子。因為雨小了許多,他聽清楚了那場身份懸殊的對話。
「哪裡人呀?」
「末將徐驍,來自遼東錦州!」
「打敗仗啦?」
「是!但是末將兄弟七百人,吃掉了洪成璀兩個主力營,其中一營還是騎軍……」
「什麼主力什麼騎軍的,都是廢話嘛,輸了就是輸了。本官只問你一句,本官就當小賭怡情一次,給你點人手,但是你小子真能賺回本?」
「能!」
「嗯,那行吧,本官給你個虎符,可以去右衛軍調遣三百人,至於箱子,對了,你先前說是扛來多少只?」
「回大人,是三十。」
「三十?」
「五十!」
「呦,還挺上道。行,本官就給你三百人,記得回頭把箱子直接搬去本官府上。」
「謝過大人!末將定不辜負大人恩德!」
「哦,差點忘了,你叫什麼來著?本官可不希望到時候想殺人都不知道找誰去。」
「錦州營徐驍!」
最後,那名兵部大佬走出衙門大門,身邊跟著那個屁顛屁顛一手為其撐傘的官員,一手賣力拎著那隻箱子。
他看到那個年輕武將雙拳緊握站在雨中,腰桿始終挺直,不過手中多了一枚虎符。
年輕人將虎符放入懷中,彎腰撿起雨傘,轉身走向大門。
他在年輕武將撿傘的時候就已經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面朝南方。
後者沒有急於撐傘,而是在門口檐下停下腳步,似乎看見了他,主動開口笑問道:「還在等雨停?」
他愣了一下,點了點頭。
然後那傢伙就朝他咧了咧嘴,很乾脆利落地把傘拋來,根本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大步走下台階,踩在泥濘中,漸行漸遠。
那一天,他張巨鹿記住了那個年輕武人的名字。
徐驍。
那一年,還沒有用上永徽這個年號。
偶遇的兩個年輕人,一個還不是權傾天下的當朝輔,一個還不是功無可封的大將軍。
更不是老死不相往來的政敵。
在這個祥符元年的末尾,只剩下他這個已是老人的張巨鹿了。
站在御道上的老人緩緩回過神,笑了笑,自言自語道:「我不喜飲酒,要是能在地下能遇見你,得請你喝一杯。不過在這之前,就讓我為北涼撐一回傘吧。不為你徐驍,只為北涼百姓,亦是離陽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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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符元年末,皇帝趙惇巡邊回京。
御史台和六科給事中聯名彈劾一人。
離陽輔張巨鹿下詔獄,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皇帝下旨,誅九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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