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西蜀南詔,東西南北
蜀詔之間多蠻溪,離陽先帝曾經巡幸此地,竟然有人大膽行刺,更匪夷所思的是不論諜子機構「趙勾」如何辛苦尋覓,至今仍未找挖出刺客,上任司禮監掌印韓生宣也曾在此地孤身逗留數月之久,依然無功而返。如今舊南詔境內因為一樁皇木案而動蕩不安,亂民蜂擁而起,亂局又造成難民驟增,難民復爾參與其中,愈演愈烈,雪上加霜的是原本安寧多年的諸蠻也蠢蠢欲動,連坐鎮南詔多年的先帝胞弟睿郡王趙姿也被殃及,郡王府都給「義軍」一把大火燒得面目全非。直到一支人數不過六十餘人的軍伍悄然滲入這蠻瘴之地,硝煙四起的亂象才趨於平息,隨著那支清一色步卒的軍伍不斷向南推進,真相才水落石出,這是繼徐驍之後又一位異姓王陳芝豹的麾下親校,南詔官府哪敢對這支兵馬指手畫腳,只能層層密報上去,郵驛京城,驛報進入太安城後便徹底泥牛入海,苦等無果的西南官軍就乾脆視而不見,好在六十餘人並不擾民,更不與官府打交道,一路南下,以不足百人的人數剿殺了十六個趁亂行兇的大小蠻溪部落,勢力不容小覷的上中下三溪,結果只剩下個安分守己的下溪,龍賜周氏更是下場慘烈。連老幼婦孺在內六百多人,都被斬殺乾淨,人人掛屍於吊腳樓之上。
尤其是當南詔道轄境內都聽說是蜀王陳芝豹的嫡系親軍前來平叛,很快就沒誰敢觸霉頭,蜀詔兩地遺民,誰不對當年毒士李義山和肥豬祿球兒這對平蜀搭檔恨之入骨,雖說當時小人屠陳芝豹只是冷眼旁觀,可被殺怕了的蜀詔看來,別說當過兵部尚書的陳芝豹,只要北涼舊三州出來的傢伙,那都絕不敢招惹,這十多年來,就算是那些據險自固不服勸化的蜀詔蠻夷,哪怕逮著了南下生意的北涼商人,只要有戶牒在身,財物留下,不傷性命,一律恭送出境,以此可見,徐家當年用涼刀在蜀詔大地上割裂出的傷口是何等深刻。
十萬荒山之中有無數座星羅棋布的苗寨,那些與外界有所牽連的苗族被官史稱之為熟苗,從不現世的則稱之為生苗,兩個稱呼都充斥著一股居高臨下的貶義。在舊南詔腹地,一伙人在中途休憩,腳下有著一條在綿延山脈中並不常見的泥土小徑,路旁有三塊白石堆砌,這顯示著不遠處就會有一座苗寨。這夥人皆披甲負弩佩刀,甲胄內衣衫破敗不堪,都穿著自己編織的結實草鞋,人人精壯,雖然長途跋涉,卻無半點頹氣,眼神尤為銳利,如那一隻只鷹隼巡視著大山。石堆旁站著一個瞧著像是三十歲出頭的英俊男子,氣態沉靜,所披鐵甲與附近士卒無異,刀駑也如出一轍,分辨不出他的具體身份,不過他身邊站著一個魁梧壯漢,渾身煞氣,模樣倒是比前者更符合一個統軍武將的身份。除了輪流充當臨時斥候遠去查探地勢的六人,兩人附近的五十多名步卒,即便是看似隨性的休息,細看之下,也有許多門道規矩,五人成伍,五伍成標,不論姿勢是坐蹲站,一伍與一伍之間都有著涇渭分明的界線和距離。
按理說,這六十餘人也就是撐死了三個標長十幾個伍長,可哪怕是最沒見過世面的市井百姓,也感受得到這裡頭任何一人,都絕不是會屈居於標長一職的人物,事實上,當初由西蜀入南詔的時候,總計七十人,官職最低的也是蜀境內的實權都尉,校尉多達二十人,將軍也有四人之多,這些人出身不同,境遇不同,但有個顯著的共同點,那就是年輕,年齡最大的也不會超出四十歲,如此說來,那位小人屠出京後封王就藩的西蜀道,青壯派武官可謂是傾巢出動,其中官職最高者,是作為新蜀王多年心腹的巴州將軍典雄畜,他在入蜀之前便是北涼正三品武將,手握六千鐵浮屠重騎的兵權,跟韋甫誠兩人都是當時北涼都護陳芝豹的心腹輔佐。其餘三位將軍分別是駐兵汶山的安夷將軍傅濤,昭烈將軍王講武,和蜀州副將呼延猱猱,三位將領的年紀都是三十五左右,他們的將軍那可不是華而不實的雜號名頭,傅濤是舊西蜀的亡國駙馬,王講武是遷入蜀地的舊南唐華族子弟,呼延猱猱則是土生土成的蠻族,其兄呼延寶寶更是西蜀道唯一可以拿出去跟盧升象一較高下的猛將。有這麼些煞星殺神一股腦扎堆的這支人馬,也難怪可以舊南詔境內如入無人之境,經歷大小戰事四十多場,不過死了了八人而已,其中兩人還是患病而亡。只是除了那次遇上流竄邊境的三千亂民,典雄畜這四位將軍親自出陣殺敵,之外就都是在袖手旁觀,這支兵馬獲得軍功和戰損哪怕傳出去,相信也沒有人敢信。
滿頭亂髮像一頭雄獅的典雄畜咬牙憤憤道:「根據趙勾給咱們的諜報,那個姓蘇的西蜀餘孽這段時日就躲在前頭的寨子里,給老子逮著了,非要把這小子剝皮抽筋,省得他還做什麼復國稱帝的白日夢。」
在典雄畜大聲自言自語的時候,四周始終無人搭話插嘴,愈發凸顯這位昔日北涼四牙之一的嗓門。這趟「遊歷」,韋甫誠韋夫子要留在西蜀道主持大局,車野那個小北蠻子也是留在境內享福,就他老典命最苦,分明有人可殺都需要老老實實硬憋著不出手,這跟有個小娘們脫光了衣服在床上搔首弄姿卻不能吃有啥兩樣?行軍途中又要滴酒不沾,找個細皮嫩肉的水靈女子瀉火就更別奢望了,典雄畜都快要憋出內傷了,不過哪怕他是西蜀如今兵權最熾的從二品武將,哪怕是跟隨新蜀王一同出涼入蜀的「扶龍之臣」,也同樣不敢違反軍令。
就在此時,兩名不在苗寨方向巡遊的斥候押送著一對少年少女返回,典雄畜瞪大眼珠子,你娘的,哪來的一雙娃兒,也太不知死活了,這蠻苗之地也是常人可以隨意闖蕩的?不過典雄畜雖說一直被韋夫子調侃說是小時候腦門被馬踢壞了,當然也不是真傻,多打量了幾眼,就看出這兩孩子的不同尋常,少年光頭披袈裟,顯而易見,應該是個中原僧人,至於袈裟樣式,典雄畜就拎不清了,反正瞅著破爛歸破爛,但是挺有大寺高僧的氣度,至於那少女則清清秀秀的,風吹日晒,皮膚有些黝黑,但一雙眼眸子,清涼也清亮,典雄畜雖說嗜武嗜殺,倒從不是個臭名昭著的武將,在北涼那些年從無傳出欺男霸女的事迹,至於對北莽蠻子是如何窮凶極惡,不影響典雄畜在邊軍中的極好口碑,事實上陳芝豹的部下,也不可能出現祿球兒這種目無法紀的魔頭,早就給小人屠拿軍法殺掉了。話說回來,典雄畜不去禍害百姓,不意味著他就是個好相處的貨色,尤其是在這麼個偏僻地方遇上這麼一對古怪人物,他跨出一大步,正要沉聲問話,身邊那個沉默寡言的英俊男子也走出一步,典雄畜立即閉嘴。
男子看著這雙沒有打過照面卻知根知底的少男少女,面無表情。
小和尚俗名吳南北,是兩禪寺年紀最小輩分卻高的**僧人,師父正是那位傳言食其肉可得長生的白衣僧人,師父的師父更是名動天下的兩禪寺主持龍樹和尚。至於這個小丫頭,叫李東西,則是李當心的女兒,天底下的皇帝女兒還能找出不少,可實在找不出兩個住寺和尚的女兒。
南北小和尚護在東西姑娘身前,雙手合十行禮。
男子點了點頭,平靜說道:「你們兩人繼續前行便是,不過記得繞過前方那座苗寨。」
小和尚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說道:「施主既有佛骨,還望少造殺業。」
男子僅是笑了笑,沒有說話。當他抬起手臂,那些隨時準備抽刀殺人的「步卒」和「小伍長」都鬆開刀柄,主動讓出一條道路。
吳南北和李東西穿過陣型,後者出於好奇,轉頭看了眼那名男子,小和尚趕緊拉住她的袖口,加快步子。
走出去半里路,李東西眨了眨眼眸問道:「那傢伙是誰啊,南詔的官軍頭目嗎?雖然衣甲普通,可瞧著挺厲害的,他的部下可比先前咱們遇上的幾批南詔道官兵強上太多了。」
小和尚搖頭道:「不知道,但那人真的很厲害。」
她頓時笑臉燦爛,眼眸眯成月牙兒,「多厲害,有我爹厲害?有徐鳳年厲害嗎?」
小和尚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知道啊。」
小姑娘白眼道:「笨南北,你要是混江湖,肯定要被人笑稱為『不知道和尚』。」
小和尚嘿嘿一笑。
「笨南北,咱們可是說好了的,我只是陪你去北涼見一眼徐鳳年,看完就離開!」
「嗯!其實你多看兩眼,也不打緊。」
「唉,我娘以前指著一個上山燒香只為了偷看我爹的婦人,說她那是女人顴骨高殺夫不用刀,笨南北,你覺得我顴骨高不高?」
「我也沒認真看過別的女人顴骨是高是低啊,東西你應該不高的吧?」
「嘖嘖,也對,上次在武平郡大街上,你眼珠子都快掉到那婦人的胸脯里了,哪裡顧得上她的臉蛋。」
「阿彌陀佛……東西,這件事你都說了八十多遍了,我其實就是無意間瞥了那位女施主一眼啊,可真的是一眼過後就忘了,千真萬確,出家人不打誑語!」
「最煩你們這些光頭成天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念叨了!笨南北,我問你,以前我聽咱家鄰居那個方丈的弟子的弟子說過,就是那個老光頭師父的大光頭弟子的小光頭弟子,他說什麼一百劫誦念觀世音,還不如頃刻誦念地藏菩薩,而一大劫誦念地藏菩薩,又不如一聲誦念阿彌陀佛,真的是這樣嗎?」
「東西,我這不是還沒成佛嘛,不知道啊。」
「那你告訴我,如果有人跟你問這個佛法,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這樣的話,我只說我心中所想,我會說阿彌陀佛已是覺圓果滿,超諸地位,而菩薩未屬佛地,果未圓滿。但是,這並不意味著分別誦念兩者,便會所獲功德懸殊。師父說過,修佛不是官場修行,不講究靠山大小,而在於自在觀觀自在,自然自在。如來佛佛如來,如見如來。」
「你不等於沒講嗎?」
「哈。」
兩禪寺有兩禪,南北小和尚只有一禪。
佛門講求三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但是吳南北覺得自己多了一個皈依。
南北皈依東西。
她在哪兒,哪兒便是他的佛土。
然後他有些愧疚,東西都好久沒有買胭脂了。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愁眉苦臉,輕輕嘆息,自己大概是真的成不了世人眼中的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