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此山從此便姓陳
跨洲渡船都有了不止一艘,那麼斬龍石,不得有點眉目?
登船龍蛇蹤,登高遠眺,陳山主一個不小心,就看見了那座龍脊山。
米劍仙的某個提議,不該在人多的時候提出來嘛。當個下宗首席,還委屈上了?
李睦州,現任經緯觀的觀主。
道士來時元嬰境,都還沒有到瓶頸,去時卻已經是玉璞。先前在落魄山看門人仙尉道長的書房內,李睦州彷彿被一語道破天機,心境一開,如一場大雨洗凈塵埃,又似撥雲見日,勢如破竹,修道關隘層層山,節節竹筒轟
然破。
等到李睦州走出心齋境地,回過神來,便破境了……而且毫無凝滯,神清氣爽的道士,仍是仔細翻檢心神一遍,果然無礙。
李睦州立即從椅子上站起身,心中千言萬語,好像都是累贅,只好打了個無比鄭重其事的道門稽首。如一位道士虔誠朝拜……一座頂天立地的道山。
這一下就把道士仙尉給徹底整懵了。
李道長你就算也不知道那摺紙一頁疑問的答案,回答不出,也不用如此愧疚啊。
關鍵是你怎麼還眼眶泛紅上了。
思來想去,仙尉只得出個勉強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不愧是名門大派里走出的正經授籙道士!禮數就是多!道歉都這麼禮重。
仙尉就想要給李睦州回個稽首禮,自己畢竟是落魄山的看門人,更是那座香火山的新任山主,還收了個徒弟,肩頭擔子重了,身份一多,更不能缺了禮數。
不曾想山主憑空現身在書房內,伸手托住了仙尉的一條胳膊,意思再明顯不過,讓仙尉不必還禮。
如果不是當了經緯觀的觀主,畢竟庶務繁重,李睦州可能是那個最想留下的道士。
這座落魄山,奇奇怪怪不奇怪,實在是讓李睦州覺得太過天然親切了。當時陳平安陪著李睦州走出宅子,屋外雨已停,李睦州甚至忘了帶走那把油紙傘,還是仙尉記事,抄起雨傘跑到門口,喊住那位李道長,陳平安卻是轉頭笑道:「
當是李道長的略表謝意,收下就是。」
仙尉只得收下。
李睦州有些赧顏,與陳山主小聲解釋道:「那把雨傘只是尋常物件。」
陳平安笑道:「如此才好,禮輕情意重。仙尉道長如今有座山頭,離這裡不算太近,頗耗腳力,yīn雨天氣,走在路上用得著。」
李睦州欲言又止,只因為自己的破境,實在是太過玄乎了。
陳平安雙手籠袖,算是幫忙給出了一個說牽強很牽強、說在理卻又無比在理的解釋,「修行之人,道力積累都在平常。挑燈夜讀雞一鳴,渾然不覺天下白。」
李睦州點點頭,微笑道:「不管怎麼說,陳先生的落魄山,真是貧道的福地了,以後只要有機會,就會常來,次數一多,還望陳先生不要厭煩啊。」
陳平安說道:「既然能夠成為李道長的修道福地,自然是此地草木都與道長相親的緣故,草木如此,況乎人哉。」
李睦州問道:「屋子那邊?」
陳平安笑道:「李道長可以露面了。」
李睦州走出宅子,與陳平安打了個稽首禮,獨自往山上行去。
陳平安走向桌子那邊,原來溫宗師沒有等到裴錢,卻等來了一個守株待兔的白玄,正在慫恿溫仔細在某本冊子上簽名畫押。
你不是想要跟裴錢問拳嗎?跟我們一起啊,人多力量大,雙拳難敵四手,有溫兄鼎力相助,將來收拾一個裴錢,不在話下。
溫仔細是完全摸不著頭腦,根本不明白這個提壺喝枸杞茶、一見面就邀請他入伙的孩子,腦子裡到底裝著啥。瞧見了那個青衫長褂的中年男子,溫仔細站起身,臉sè古怪,身體緊繃,抱拳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陳劍仙。在那合歡山之上,是晚輩輕狂無知,多有得罪了
。」陳平安微笑道:「沒什麼得罪不得罪的,退一步說,得罪我又沒什麼,反正不是一家人,大不了井水不犯河水,在落魄山和靈飛宮之外,你我再想碰面比登天還難
。不過你難道直到現在,還是沒猜出那人是誰?」
溫仔細疑惑道:「是說那個與陳劍仙同桌飲酒之人?」
陳平安說道:「不然?」
溫仔細如今滿腦子都是宗師裴錢,都快有心魔了,哪裡顧得上那個嘴欠的王八蛋,如果可以的話,真想給他一個大嘴巴子。
陳平安笑道:「溫仔細,好好想想,那句『貧道要是你師父的祖師爺,道爺我就是你祖師爺的師父』,是誰都可以說的?」
溫仔細一瞬間好像被五雷轟頂,目瞪口呆,真是道宮祖師堂內懸掛在最高處的那幅祖師像?那位頭戴蓮花冠的白玉京陸掌教?!
溫仔細滿臉淚水,面朝合歡山方向,行三跪九叩的大禮,泣不成聲,顫聲道:「靈飛宮溫仔細,拜見太上祖師,拜見陸掌教!」
陸沉一脈,尊師重道,確實沒話說。從那罵天罵地誰都敢罵、唯獨不罵自己師尊的仙槎,再到被師尊坑騙舉霞飛升耽誤了許久、始終毫無怨言的天君曹溶,再到徒孫湘君,以及到哪怕被驅逐師門、
卻依舊認陸沉為祖的趙浮陽,就因為趙浮陽道服僭越就要與之打生打死的真人程虔……當然還有眼前這個心高氣傲的溫仔細。
白玄以心聲問道:「曹師傅,這人咋回事?事先說明,我可沒說啥,天地良心,就只是邀請他在英雄譜上邊佔據一席之地。」
陳平安解釋道:「跟你沒關係,他一直想要見個人,結果瞧見了沒認出來,錯過了,這輩子還有沒有再見面的機會都不好說。」
白玄點點頭,「如此說來,也算性情中人,這般好漢一條,該他躋身英雄譜。」
陳平安伸手,「那本冊子,拿來瞅瞅。」
白玄精神一震,雀躍道:「曹師傅你也要錄名?那穩了!」
陳平安一板栗打得白玄雙手抱頭,氣笑道:「知不知道裴錢在你這個年紀,連我跟她說句話,進個道理,都得過好幾遍腦子。」
白玄不愧是白玄,試探性問道:「曹師傅,有沒有這麼一種可能,裴錢的拳法境界一高,就不太願意動腦筋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伸手按住白玄的腦袋,笑道:「勇氣可嘉。」
溫仔細站起身後,已經恢復正常神sè。
陳平安說道:「如果溫仙師不是特別著急趕路,就去跳魚山那邊等著,裴錢近期會現身跟你切磋一兩場。」
溫仔細判若兩人,說道:「不敢說是切磋,就是請裴宗師指點一二。」
陳平安說道:「你當然是習武天才,卻不是純粹武夫。」
溫仔細默然。
陳平安笑道:「如果是真心實意想要學拳,那麼上山容易,下山就未必了。」
溫仔細說道:「晚輩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陳平安指了指跳魚山方向,「裴錢已經在山腳等你了。」
溫仔細抱拳告辭,飛奔而走,聲勢不小,路上響起一串如平地滾雷的動靜。
白玄讚歎道:「竟敢單挑裴錢,確實可敬可佩。值得我破個例,先把他的名字記上。」裴錢跟著師父走了那麼遠的江湖,師徒之間早有默契,比如先前周海鏡想要問拳,陳平安說了句「不可勝負心過重,也別太不當回事」,意思就是需要重視這場切
磋,但是千萬別傷了和氣。今天陳平安跟裴錢的說法,前後句剛好顛倒了位置,意思也不難理解,其實就一點,不能打死人。
溫仔細到了跳魚山的山腳,剛抱拳,要開口。
裴錢只是說了句「同境」。
轉瞬拳已至。
溫仔細根本來不及招架,更別提還手,就被裴錢砸中脖頸,一拳撂倒。溫仔細眼眶霎時間布滿血絲,體內氣血翻湧如洪水決堤。
裴錢再輕輕跺腳,躺地上七竅迸血的溫仔細一個彈跳起身,裴錢來到他身邊,她以腳尖一挑,就將溫仔細摔到山上那座演武場。
上山確實容易。
天上突然掉下來個人。
嚇了習武六人一大跳。
溫仔細躺在演武場泥地上,數次掙紮起身不得,嘔出一大口鮮血,反而氣血通暢幾分,睜開眼睛,碧空萬里,舒坦!
要是扛不住裴錢同境兩拳,就不下山了!
岑鴛機只是掃了一眼,喝道:「繼續走樁!」
一個坐板凳上摳腳的漢子著急忙慌喊道:「這位從天而降的仁兄,可不許跑我們這裡來騙藥費啊。」
從這天起,跳魚山就多出一個每天只挨裴錢一拳的武學宗師。
再與那鄭師傅談好價格,泡個藥水桶,一天一個價,行情還不一樣,溫仔細也懶得計較這個,讓鄭師傅都記賬上。本來覺得在跳魚山學拳頗為吃苦的六人,每天親眼瞧見一位遠遊境宗師倒地不起,安安靜靜睡一會兒,再搖搖晃晃起身,鮮血浸透衣衫,每走一步,地上都是鮮紅腳印……如此看來,學拳還是不苦的。裴錢過來喂拳,不定時,如果是早上教拳,溫仔細是比較喜歡的,挨了一拳,只覺得全身散架了,就去泡個熱氣騰騰的
藥水澡,再換身潔凈衣裳,神清氣爽坐在小板凳上,陪著鄭師傅嘮嘮嗑,看那些少年少女們練拳,挺好,一天很充實。若是裴錢晚上才來喂拳,溫仔細就要提心弔膽大半天了,病懨懨坐在板凳上,提不起精神,他又不敢跟裴錢提要求,還是鄭師傅仗義,幫忙跟裴錢打了個商量,將每天的切磋,定時在早上巳時。作為報酬,溫仔細也會給鄭師傅,還有那位岑師傅搭把手,給六個孩子教幾手樁架和拳招。一來二去,就多出個溫師傅的名號
了,由於有個「人不可貌相」的鄭師傅陪著一起插科打諢,侃大山,溫仔細也不覺得這般山中練拳教拳生涯,如何枯燥乏味。
倆落魄山頂會享福的傢伙,躺在藤椅上,劍仙嗑瓜子,宗師吃桂圓。
「鍾老弟,你每天都這麼閑著,好像也不是個事兒啊。聽說劍客曹逆,都已經是金身境武夫了,還有那賀蘄州也非弱手,福地天下第一的名頭,不要了?」
「米兄,明後天我就去跳魚山看看。聽小米粒說那邊多出一個叫溫仔細的遠遊境武夫,我去會一會。」
「鍾老弟,如果沒記錯,前天你也是這麼說的,說去會一會鄭大風,掂量掂量這位上任看門人的斤兩。」
「今早老廚子的澆頭面,總覺得滋味不如昨天,是我嘴刁了,還是老廚子今兒沒用心,敷衍我們兄弟?」
「鍾老弟,你幫我想個靠譜一點的法子,如何拖延去桐葉洲的日期。」
「去拜劍台,找那老聾兒干一架,受了傷,不就可以留下養傷了。」
「老聾兒未必肯答應此事啊。」「米兄好歹是下宗的首席供奉,就算是在霽sè峰祖師堂議事,座椅位置還是很靠前的,那老聾兒雖然境界更高,終究只是我們落魄山的一般供奉,官大一級壓死人
嘛,何況你們還算半個同鄉,他這點面子都不給你?不能夠吧。那也太不會做人了。」
「咦?有道理啊。鍾老弟,今晚的那頓宵夜,想好吃啥了么?」
「愁呢。」
「別愁啊,趕緊想。小米粒私底下跟我說了,老廚子的手藝強弱,與我們的要求高低,是直接掛鉤的。」
「好好好,果真如此,那我可就要豁出臉皮不要,也要讓大伙兒更多些口福了。」
最終選擇留在落魄山的道士,因為多出一個臨時改變主意的梁朝冠,就變成了四個。
梁朝冠當然很怵那個陳山主,只是年輕道士一想到師叔「葉處士」的威名赫赫,心裡就更沒底,這就叫兩害相權取其輕。
這還真不是梁朝冠膽小怕事,事實上,敬畏葉澹的道士,桃符山和斗然派,大有人在。葉澹雖然「籍貫」出身桃符山二候峰,她的道場就在二候峰後山,可葉澹同時還是斗然派高功之一的登職師。她之所以身兼兩條道脈所長,這裡邊又有玄之又玄的一樁上山因果,若非當年葉澹在劍氣長城遭劫,命中定數,逃脫不得,否則以葉澹的資質根骨,必定仙人,早就該是二候峰的峰主了。而那位本該爭取一線機會、幫她脫劫的護道人,便是斗然派開山祖師、於玄六位嫡傳之一童蒙的道侶,只是她為了在戰場上救下葉澹,因此傷到了大道根本,她很快就兵解離世,而她的轉法後身,今世今身,便是那被葉澹親自度人帶回山中、重續仙緣的女冠文霞。葉澹對斗然派心懷愧疚,就只保留金玉譜牒的二候峰道籍,再憑藉自身道力和所
攢功德,轉去斗然派,一步步升任斗然派高功,此外她還兼任桃符山祖師堂特設道官之一,司職糾察一山四宗的道士功過。
甚至還有一些小道消息,早年於玄曾經私底下找到過葉澹,詢問她有無擔任桃符山祖師堂掌律道士的想法。她說沒有。
外界傳聞,葉澹的理由是自己道行太低,難當大任。
可事實上,沒有這些廢話。葉澹與那祖師於玄,從頭到尾,她就只是說了「沒有」二字。跳魚山這邊,不過是六個修道胚子,而傳道之人,就有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被抓過幾天壯丁的記名供奉甘棠,再加上從集靈峰搬到這邊的四位中土神洲道門高
真。六人入山修行,幫忙傳道的師父,就有六個。
學道與傳道雙方,豈不是等於一對一?!
一般山上所謂親傳,也多是一位師父帶幾個嫡傳的情況,哪有這種可遇不可求、做夢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這讓跳魚山學道六人,個個
最先來到跳魚山當師傅的那個貂帽少女,她自稱道號白景,曾經砍過幾頭王座大妖……誰敢相信這種事,誰都心中存疑。
約莫是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前天朝某頭王座大妖遙遙祭出過一把飛劍,昨日再對另外一頭王座大妖遠遠丟出一記術法,就算「砍過」?對待傳道一事,謝狗也沒什麼耐心,經常是他們每有提問,總喜歡把「次席」放在嘴上的謝供奉,便會與某人乾瞪眼,面面相覷,後者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問得太玄乎還是太粗淺。後來謝狗覺得他們先前的學道路徑,都太不堪入目了,便隨便丟了幾種鍊氣吐納術、洞府搬運法,總計六種,剛好屬於六個門類,讓他們好好
修習,不可挑三揀四,都學起來,她過段時日就會檢驗成果,先確定了他們學習不同道法的大致資質好壞,她再做決定,如何給他們量身傳道,開小灶。
六人不明就裡,他們資質再好,再被說成是修道天才,終究是寶瓶洲某國某地的鶴立雞群者。
哪裡知道「白景」這個道號的意義,哪裡知道這個貂帽少女,是遠古大地上,一片鶴群「道士」中,當之無愧的如龍者。不管怎麼說,在他們六人心中,至少是暫時,這位謝師傅的修道造詣,反而似乎不如後邊來的那個「一般供奉」甘棠,甘師傅好歹有問必答,所有疑惑都可以一一
幫忙解惑,而且解答得極為精準,有的放矢,
老聾兒啞巴吃黃連,偶爾小心翼翼望向遠處的白景前輩,後者面帶微笑,點點頭,丟個或鼓勵或欣慰的眼神,教得不差。
害得老聾兒都要擔心,自己這個湊數打短工的,會不會就這麼變成長工。
來自祖庭桃符山,是那鶴背峰楊玄寶的首徒,香童,元嬰境。按輩分算,是符籙於玄的孫兒輩,其實已經高到不能再高了。飛仙宮魯壁魚,天君薛直歲的再傳弟子。斗然派掌門梅真的嫡傳弟子,白鳳。還有桃符山一候峰,梁朝冠。三位年紀輕輕的金丹地仙,其中梁朝冠還是一位劍修,當年丹成二品之時,同時孕育出一把本命飛劍,丹成與劍出之際,周身氣一匝,飛劍隨氣轉,梁朝冠人身天地之內,便有晦朔弦望循環一遍的祥瑞異象生髮,
更讓那一候峰祖師堂內供奉的那部祖傳道書《混元八景劍經》,「蠢蠢欲動」,似拜謁,如恭賀。
師尊立即幫忙與祖師堂稟報這個天大喜訊,所以梁朝冠才有資格去過一趟雲夢洞天。他與鶴背峰香童,一向是誰都看不順眼誰,一個覺得對方是躺在功勞簿上享福的主兒,每次現身,眼睛都是長在眉毛上邊的。一個覺得對方是因為修道資質太一
般,才會在符籙大道之外橫生枝節,成了個什麼劍修,將來有甚出息。如果不是這趟落魄山之行,既然兩看相厭,自然不如不見。桃符山地界廣袤,二十餘峰,山中道觀宮殿更是三百有餘,道士數量之多,可想而知,在那兩座仙家
渡口,多少道士今日與誰一見,想要再見,就不知猴年馬月了。不曾想如今他們卻需要朝夕相處,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
白玄得到了郭竹酒的點撥,跟誰都沒打招呼,就閉關去了。說是閉關,不過是屋門一關,往那蒲團一坐。
閉關破境,白玄不過用了一炷香功夫,出關之時,就已經是一位神完氣足、劍意沛然的龍門境劍修了。
一把本命飛劍縈繞白玄飛旋不停,如千百縷白雲縈繞一座巍峨山嶽,幾有一種浮雲帶山游青天的跡象。
白玄一摔袖子,念了個「收」字,飛劍便復歸眉心處。
本來聽見屋外鬧哄哄的,白玄就立馬不樂意了,看不起誰呢。
覺得自己閉關不一定能成功,需要護關?還是覺得成了個小小龍門境,就要與我道賀幾句?
都什麼臭毛病,咱們落魄山可不能被你們帶壞了風氣,如此虛榮做作,白大爺可不慣著你們!剛要嘴巴吃了幾斤砒霜,出了門就要見一個罵一個。結果白玄一轉頭,看到曹師傅也在呢,就坐在自己屋子廊下竹椅上邊,白玄立即搓著手,硬生生擠出滿臉燦
爛笑容,小跑到那個青衫長褂布鞋抽著旱煙的傢伙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曹師傅,擔心多餘了哈。」
陳平安笑道:「此次閉關消耗光yīn,比我預期多出半炷香。下次閉關,再接再厲。」
小米粒坐在一旁,懷捧金扁擔和綠竹杖,雙手使勁無聲鼓掌,「厲害的厲害的。」陳平安站起身,將旱煙桿收入袖中,揮了揮煙霧,微笑道:「老聾兒,跳魚山幫忙傳道一事,如今人手足夠,你這邊就可以不用管了,傳道授業的師傅太多,反而
容易讓學道之人無從下手,貪多嚼不爛。當然,如果你自己對教學一事特別感興趣,也可以去那邊多看幾眼,總之就是此事不強求,全憑你的個人愛好。」
老聾兒如獲大赦,本來苦哈哈皺著的一張老臉,漸有舒展貌。
不曾想那白景前輩斜眼看來,想跑?!
你這一般供奉,身份不高,架子恁大,還想從我和小陌這邊請教幾門劍術?知不知道遠古歲月,欲得一兩句真傳,到底有多難?
當年有多少開竅的妖族鍊氣士,為了從某位得道之士那邊聽聞道法,願意給那洞府的看門、當那道場的護山供奉,百年數百年?老聾兒便知自己是上了賊船,只好故作思量狀,臨時改口道:「山主,我覺得做一件事情,最好是有始有終。那跳魚山,不會每天去,免得妨礙別的師傅教學,偶
爾去那邊看看,指點幾句,總歸不難,也該如此。」
陳平安一臉為難,善解人意道:「不會耽誤甘棠供奉的自身修道吧?」
老聾兒看了眼年輕隱官,隱官大人也沒個確切的暗示,只好做個最不出錯的選擇,「不會,既然當了落魄山供奉,總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
就像一個傳道嚴苛的老師傅,與那憊懶徒弟詢問一句,小子修行如此勤懇,熬夜完成道門課業,不會傷神吧,多多注意身體啊。
陳平安點頭道:「心意到了就行,跳魚山傳道一事,將就將就便足矣。」
老聾兒臉上帶笑,漂亮話都給你說了,我將就?豈不是就是不講究了?
這落魄山,真不是一個實誠人可以待的地方。真不是人待的地兒啊。
那姓陳的一走,老聾兒便見那白景前輩神sè不悅。
老聾兒心中苦悶,自己哪裡又說錯話了?
離開拜劍台之前,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等到小陌回山,你們倆多多少少,抽空傳授甘棠供奉一兩種適合他的上乘劍術。」
謝狗不情不願說道:「老聾兒還不配讓小陌親自傳授劍術,我倒是可以挑個心情不錯的時候,傳授他兩種雞肋劍術。」
這次輪到山主斜眼看次席。
謝狗只好誠心誠意解釋道:「山主唉,一樣劍術兩個修道人啊,一種聞道便有三士之分,能一樣嘛。
「我之雞肋,卻是甘棠之無上珍寶。」「放心吧,他到時候一定會感恩戴德的。他娘的,換成是我,若能幫幾個孩子隨隨便便傳道幾天,說幾籮筐廢話,就能跟誰學成兩種……哪怕只是一種能讓白景心
儀的高明劍術,從這拜劍台,到那跳魚山,我每天得跪著走過去,爬著去都願意啊。山主,實不相瞞,當年我求道之心,極為堅定,心有所向便一往無前……」陳平安無奈道:「前邊的話,我都相信,確實說得真誠。就是最後這句,你就別畫蛇添足了,小陌偶爾會跟我聊一些往事,你所謂的求道之心,不就是現在山澤野
修的祖師爺?砍殺幾個,得了幾本秘籍,學會了,再去攔路下一撥,有聽著順耳的道號,就一併收下了。」
謝狗羞赧道:「小陌真是的,這也說啊。」
陳平安說道:「難怪鄭先生會對你刮目相看,原來是把你視為一條道上的前輩了。」
謝狗小心翼翼說道:「鄭城主也時常打家劫舍,殺人越貨,毀屍滅跡?」
陳平安笑道:「那不至於,要更含蓄,合乎規矩。畢竟是在浩然天下,若是在蠻荒,就不好說了。」
不會比周密差?
謝狗說道:「如果不是山主開口,為之緩頰,我跟小陌都不太可能傳授劍術給甘棠。」
陳平安好奇問道:「為何?」
謝狗咧嘴笑道:「小陌不喜歡老聾兒這種慫包。」
小陌不喜歡,她就跟著不喜歡。陳平安說道:「你們有所不知,根據避暑行宮的秘錄記載,這位龍聲道友,年輕那會兒也曾壯舉過。老聾兒不願打開這壺陳年老酒,邀人暢飲,我一個外人就不好
越俎代庖了。」
一艘來了牛角渡就不走的跨洲渡船「龍蛇蹤」,免費租借給落魄山一百年,可謂是天上掉餡餅、還直接送到嘴邊的好事。
姜尚真已經將渡船仔細逛了一遍,搖搖頭,美中不足。
就算於老真人誠意更多幾分,願意主動將幾十張主要圖紙、數以百計的附錄圖紙,一併送給落魄山,到了陳平安手上,恐怕也是廢紙一堆。
道理再簡單不過,需要陳平安去一一拆解的單張符籙,粗略計算一下,就有三百六十多張。
世間符舟,數量極多。
這一艘,堪稱「符舟」的老祖宗。
少年時的姜尚真,曾經跟荀老兒問過一個很天真的問題,為何不將那些祖師堂秘傳道法公開,讓門派內的譜牒修士誰都能學。
老人只是拍了拍少年的腦袋,用一句話含糊過去,等你哪天當家做主了,就會知道願意不願意跟可以不可以是兩回事。
村塾那邊換了個說是為陳先生代課一段時日的姜夫子。也不知道姜夫子登門與某位潑辣婦人說了什麼,第二天就有個從村塾退學轉去別村蒙學的孩子,蹦蹦跳跳來上課了,每天不用走遠路上學放學,這個蒙童開心得
很。
大體上,十來個村塾蒙童,有更喜歡姜夫子的,也有更喜歡陳先生的。
丁道士獨自一人返回落魄山,神sè複雜。
聽說陳先生在那扶搖麓閉關,幸好山主閉關之前,留了個口信給小米粒,說是丁道士返回之時,就讓他走趟扶搖麓找自己論道。
陳平安確實在閉關煉劍。
護關的,還是謝狗。
所以謝狗現在對那老聾兒是愈發不滿意了,蹲著茅坑不拉屎嘛。再這麼出工不出力,一般供奉的頭銜都給你摘掉。
不過山主此次閉關之前,卻說自然有人願意代替甘棠供奉,跳魚山的傳道師傅,還是會湊足六人之數的。
就是眼前這個道士?
謝狗問道:「去而復還,所求何事?」
文縐縐說話,誰還不會吶。
丁道士以心聲問道:「小道與前輩的言語,會不會打攪到陳先生閉關?」
謝狗笑著搖頭道:「不會,咫尺之隔,無異於兩座天地。憑你這點道行,想要吵也吵不到咱們山主煉劍。」
丁道士便脫了靴子,坐在廊道,淹頭搭腦,有點無精打采,無奈道:「小道現在已經分不清玉璞和仙人兩個辭彙了。」
他是在乘坐薛天君符舟途中,與諸位道士一起複盤,丁道士才猛然驚醒,自己是仙人境啊!哪是什麼小心被日月煎人壽的玉璞?謝狗恍然道:「想來是咱們山主對你比較刮目相看,願意多打磨打磨你這小牛鼻子道士,見你不識趣,自己不開竅,只好找個由頭,讓你返回山中,是好事,別苦
著一張臉了。」
謝狗的言外之意,很淳樸的,你可別不識抬舉,不分好賴,小心被砍啊。
屋內陳山主,前天煉劍,是第二次被yīn了。上次是脖頸被勒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槽。說是驚人,不是這點傷勢如何誇張,而是那個躲在重重yīn影中的幕後十四境,能夠無視落魄山護山陣法和扶搖麓此地的重重禁制,在半點不露出蛛絲馬跡的前提下,就讓一位止境歸真一層的武夫,受到這種程度的傷勢。第二次下狠手,更是直接將心神沉浸於煉劍途中的陳平安背脊拉開一道可見白骨的傷口。這讓負責護關的謝狗氣得咬牙切齒,所幸陳平安再次放棄煉劍,還是老神在在,沒有半點頹廢,打開屋門,坐在廊道,跟謝狗閑聊
了一會兒。
虧得陳平安有一把籠中雀。
不然閉關一事的半途散功,後果不小。輕則天地靈氣往外泄漏,重則清減一身道氣或是折損數十載道行。
只說靈氣流散一事,自古就是放出容易收回難。每一記術法神通的施展,確實都是從儲蓄罐往外砸錢。將天地間渾濁與清靈二氣分開,需要鍊氣士一點一點抽絲剝繭,境界高者,自然相對輕鬆,可是下五境鍊氣士,光是這一件事,就要耗費光yīn無數,若無家學或是明師指點,沒有師門傳下法寶靈器,既無仙府道場的地利,又無人和,當然會處處碰壁,修行不順,一境有一境的關隘,更怕走上岔路,只說修鍊一件本命物,譜牒修士,都有現成的修行次第,山澤野修上哪兒「聞道」去?有師承相授的,那叫真傳一句話,沒有領路人,就是迷障千萬丈,消磨光yīn的鬼打牆,還不是最可怕的,就怕修行誤入歧途,走到一條不歸路,斷頭路。煉廢一件候補本命物,興許譜牒修士可以承受,猶有代替之物,對於「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而言,可能
就是大道就此斷絕的慘痛下場。所以宗字頭道場,都會最少設置一座護山大陣,不同法統道脈,各峰也有各峰的陣法,層層加持,為的就是藏風聚水,歸攏靈氣,無形間清除天地間的污濁煞氣。要知道所有大陣的運轉,都是要吃神仙錢的。這筆支出,只要乘以年數,數額就會很大。這就又衍生出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關於護山大陣是否能夠汲取周邊
的天地靈氣,如果答案是汲取,那麼「周邊」到底是多大,歷史上幾乎所有宗門,就都有不同的選擇,都註定繞不開這個不宜對外公開的問題。
一般來說,兩座宗門之間,何止是相隔萬里之遙?就是怕「犯沖」,宛如江河互爭水道。
落魄山的選擇,極為保守,是僅僅封存天地靈氣不外泄就行,並不以大陣行「氣吞山河」之法。當年同在處州地界的龍泉劍宗,也是如此作為,可即便如此,由於兩宗地理位置過於毗鄰,如俗語所謂的一山容不得二虎,龍泉劍宗還是「被迫」搬遷出去,在外
界看來,就是大驪皇室首席供奉的阮邛,必須主動給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讓道」,不得不避其鋒芒。
山君魏檗親自幫忙遷徙山頭,居中調節的大驪宋氏,同時給了阮邛一份補償,在大驪舊北嶽地界劃撥出一大塊地盤給龍泉劍宗。
在寶瓶洲其他修士看來,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甚至還有很多傳得有鼻子有眼睛的小道消息,說那位機緣巧合之下、一遇風雲變化龍的陳山主,年少時其實曾經試圖去鐵匠鋪子求個落腳地,結果被那眼高於頂
的阮邛百般看不起,覺得那貧寒少年沒有修行資質,死活不願意收陳平安為入室弟子,後者心灰意冷,當了沒幾天的雜役短工,阮邛就乾脆將他趕走了。
不知何時,寶瓶洲就開始暗戳戳流傳開來幾個說法,「收徒不能太阮邛」,「看人奇准阮首席」,「放出大漏阮劍仙」。
這些諧趣說法,都是劉羨陽親口告訴陳平安的。
當時陳平安憋了半天,詢問阮師傅聽見了這些說法作何感想。
劉羨陽認真思量一番,說阮鐵匠面無表情,心無波瀾……吧。
解釋?這種事情,讓陳平安怎麼解釋?跟阮師傅解釋,還是跟寶瓶洲那些亂傳消息的王八蛋解釋?
別讓老子當面碰見你們這些亂嚼舌頭的,小心狗頭不保!
丁道士小心問道:「前輩道齡很長?」
謝狗扯了扯嘴角,「睡了很長很長很長一覺,錯過很多很多很多事物。算不得真正的道齡。怎麼,如果是年紀大的,境界比你高,心裡就痛快幾分了?」
丁道士搖頭道:「小道不會做此想,修行是自家活計。」謝狗便順著這位小道士的說法延伸出去,「一個道士,眼中所見,太過盯著眼前事和手邊事,心中所見,至多是自己的將來如何如何,不太著想人身之外的天地大
道,至少在我看來,難稱道士。」「不是說一定要當個什麼良善好人,非要在萬丈紅塵里摸爬滾打,走了一遭又一遭。只是如今你們道教道家道法道士,至道祖起,再到各家各門戶的祖師爺,再加上那些個隨手可翻的道書典籍,都要求徒子徒孫們積攢外功,更有道士提出什麼八百三千功德之類的,道統法脈分出千百條,各有各的此消彼長,榮辱興衰,可
既然大家都如此看待一件事,持有同一個看法,自然是因為這件事,有利可圖。我想說的真正意思,你聽不聽得懂?」
丁道士點頭道:「前輩意思,晚輩理解。」
謝狗嗤笑道:「可別是不懂裝懂,跟我裝蒜啊。」
丁道士說道:「豈敢。」
謝狗隨口說道:「之所以願意與你多扯幾句閑天,是覺得你跟以前人間的那些道士,比較像,也只是相對而言了。」「當年他們看待修道一事,真是比性命更重,忍辱負重,不辭辛苦,此間滋味,你們是無法想像的了。若能在某位修道前輩那邊,聽聞道法真傳一兩句,有人便要
伏地不起,痛哭流涕,毫不掩飾,既拜高人傳道之恩,也叩拜天地養育之德,更拜自己的一顆道心,不曾愧疚身後一條來時道路。」
「你們就不行,不夠純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顧慮,千種算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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種算計,做什麼都像是跟誰做買賣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聽聞此說,神采奕奕,心神搖曳,嚮往之。
謝狗瞥了眼小道士,確是可造之材。丁道士認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遞出一隻手掌,豎起,再輕輕搖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賢可稱道德者,將天地撥分出yīn陽,暫以「善」「惡」強行名之,大道崎嶇難證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惡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後輩學道人。但是有心計數者,便會知曉,前者成事者眾,後者敗亡者多,初學道者,羽翼未豐,誰敢言說自己一定是登頂者,故而小心起見,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聞道者,無形中就成了身後學人的護道人。道上再有法統別立,路旁又有門戶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寬,同道行路者眾,大可以聯袂去往山巔,浩浩蕩蕩登天,道人以純粹道心,大煉某處舊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夠,萬人同心!我輩道士真能如此,眾志成城,萬年之後,人數,氣勢,道脈,猶勝萬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煉之,以城化城
,或將那天庭遺址大而覆之,豈是奢望?三教祖師何必憂心萬年,何必散道?!」
謝狗板起臉嗯了一聲,輕輕點頭。